小肥屁
小肥屁

生活在日本的中文寫作者

日比谷公園曾經是入海口

12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我和老公帶饃饃醬去日比谷公園。這天特地給她穿上了她最喜歡的《冰雪奇緣》公主裙,因為覺得西洋風的日比谷公園和公主裝扮很搭。到日比谷時已近中午,想在百年老店松本樓吃午餐,門前已排起長隊。風有點大,隊伍裏有抱著嬰兒的,有抱著寵物狗的,都翹首以盼地等待著。櫥窗裏陳列著1樓午餐的模型,豬排咖喱飯、海鮮茄子焗飯、貝柱蝦仁蛋包飯等等,都是傳統的日式西餐,價格親民。2樓是包廂和宴會廳,3樓是高級的法國料理。

十幾年前剛來日本留學的時候,認識了熱愛學中文的田島先生。他曾帶我來過這裏。那是初夏的午後,我給他上完一節中文課,他邀我去附近的日比谷公園走走。那天,我熱傷風,因為擔心日本人潔癖,特地戴了一副口罩(那時沒有新冠,不用人人戴口罩)。我的日語很不好,其實沒有能力給人上中文課,也聽不懂這個老東京人跟我介紹的日比谷公園,只是出於想留住一份工作的心情跟他逛公園。我們在松本樓的露天茶座聊天,我記得自己點了一杯冰咖啡。他問了我中國的獨生子女問題。他對我很熱情,充滿好奇,我一度警惕他是日劇裏的怪伯伯,後來證明,他不但不是怪伯伯,還成為了我的忘年交,亦師亦友的存在。如今,我到了可以和他聊聊日比谷公園的年紀,但他已經去世好幾年了。人和人有時差。

在門外等待了大約20分鐘,我們一家三口入座了。一樓的餐廳不大,座位有些擁擠。穿過一條細細的甬道,帶孩子上洗手間的路上,可以看到外面的大堂裏立著一棵大大的閃亮聖誕樹,旁邊顯眼的位置擺放著一架雅馬哈老鋼琴。牌子上的介紹是——宋慶齡彈過的鋼琴。還介紹,松本樓的創始人是一個叫做梅屋莊吉的商人,他在孫文流亡日本期間曾經給予巨大的經濟援助和精神支持。1915年,孫文和宋慶齡是在梅屋位於大久保的家中成婚的,證婚人是梅屋夫妻。因為宋慶齡酷愛彈琴,在孫文回國鬧革命期間,宋慶齡就坐在這架帶有燭臺的鋼琴前自彈自唱。


日本人喜歡標榜自己對中國辛亥革命的貢獻,每個跟孫文打過交道的日本人都會在傳記中津津樂道。日本人不僅僅幫過孫文,還幫過康有為、梁啟超,和許多有著進步思想的中國人。甲午戰爭後,日本從中國拿走了巨額賠款是事實,但希望中國和日本共同進步的也大有人在,為官的從商的都有。人群中總有左中右,日本人也並非鐵板一塊。即使具體到每一個人,他對中國的感情也可能是復雜的。就像芥川龍之介,曾經把中國當做精神故鄉,卻在見到現實中積貧積弱的中國後厭棄不以。或許不同的表現又能歸於同一個內核,那是源於對中國大陸癔病般的憧憬和渴望。求而不得,因愛生恨,這一點或許是我們好理解的。可是,躋身列強行列的日本,跟著老牌列強瓜分中國時,心裏想的是,我幫過你,交情匪淺,你應該回報我更多。這一點或許是很多中國人想不到的。而中國的回應居然是奮起反抗、血戰到底、打光最後一顆子彈。這回應一下擊碎了玻璃心。之後在中國大地上瘋狂地踐踏、掠奪和屠殺,也是認為自己沒有得到回報的恨意使然。

與之相對的,在接受日本投降後的中國東北,很多被日本人蹂躪欺辱多年的最貧窮的中國農民,卻收留了日本開拓團倉皇逃走時丟下的小孩,將他們撫養成人。大學院時教我的山本老師曾說過,「中國人啊,是有多麽寬廣的心胸才能接受仇人的孩子。同樣的情況如果發生在日本,日本人一定會把異族的孩子統統殺光,一個不留。」這就是生活在廣袤大陸上的人的施與,和生活在狹小島國的人的施與,不可相提並論。

松本樓的午餐味道不錯,最好吃的是海鮮茄子焗飯,就是量小。饃饃醬表示滿意。吃完飯,她提著拖地公主裙出門,在松本樓旁的小庭院裏拍了幾張照。身後那棵巨大的銀杏樹幾乎掉光了葉子,但粗壯的滿是皺紋的樹幹依舊營造出一種童話的氛圍。據推定,它是1590年前後德川家康入主江戶時種下的,已經400多歲了。

它能活到今天,多虧了一個叫本多靜六的「救命恩人」。在1901年,東京市政府要拓寬日比谷大道。這棵樹正長在交叉路口上,本來政府把砍樹的錢都交了。作為園林家的本多靜六一聽就強烈反對,甚至言辭激烈地說,「要砍樹,我就上吊。」政府無奈之下,花大錢懸賞可以移植此樹的能工巧匠。很多匠人來看看都搖頭,樹太大了,移植難度高。最終還是有人接下了這個棘手的工程,花了25天時間,鋪設450米的軌道,終於把樹從交叉路口移到了現在的位置。雖然本多並沒有自掛東南枝,但這棵銀杏樹被人戲稱為「掛脖銀杏」。後來,本多獲準建造日比谷公園,被後世譽為日本園林之父。

「掛脖銀杏」之後還經歷過兩次劫難,一次是日本要進行本土大決戰時,嫌它妨礙了高射炮發射,砍斷了它的主幹。另一次是1971年松本樓被人投擲了汽油燃燒瓶,連它也一起被燒得焦黑。火災後,植樹專家馬上對它進行施救,它也老而彌堅,第二年春天又抽出了綠色的新芽。


要說這日比谷公園裏發生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也許每個東京人都能說一個關於日比谷公園的奇聞逸事。因為喜愛,我想自不量力地介紹一下這個公園。

在500年前,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稱霸日本的時代,日比谷公園沒有陸地,是江河的入海口。之後德川家康崛起,入主江戶(原為江川入海口的意思),開創了江戶幕府時代。征夷大將軍德川家康成了日本實際上的最高統治者,他大興土木建造江戶城,就像建皇宮一樣。他命令削去神田山的土,填平了江戶城邊的日比谷入海口,這塊新地劃給雄踞一方的各位大名建「屋敷」。大名必須定期來江戶向他匯報工作,讓妻小住在這裏,也有當人質的用意。直到200多年後,德川家最後一位將軍慶喜,不情不願地把政權「還」給明治天皇,天皇才從定都1000多年的京都搬來江戶,住進了江戶城,把江戶改名「東京」。

明治天皇掌了權,自然要廢掉德川幕府那一套。他太明白槍桿子裏出政權的道理,把江戶城邊大名的屋敷統統夷為平地,這塊地改名「日比谷之原」,後來變成了練兵場。可是自從離皇居不遠的竹橋發生過兵變,他就對家門口的軍營有了忌憚,找機會把練兵場挪到了青山一帶。日比谷之原空了出來,他琢磨著該拿它蓋一座政府大樓,可是臣子進言,填海造的地不宜蓋高樓,宜仿造西洋,修建公園,以彰顯民主和開化。於是,日比谷成為日本人從零開始建造的第一座公園。

畢竟是天子腳下的第一公園,建造豈容草率。設計案一提再提,斟酌了七八年,最後設計權交到了留德歸來的新式人才本多靜六手上。本多靜六的方案是建一座德式公園,但保留了護城河邊心字形的一方小池塘和一段舊城墻,保留住了日本傳統的元素。如果你賞玩過一些日本庭園,一定對日洋結合的造園風格不陌生。大概是以日比谷公園首開先河吧!

1903年,日比谷公園開門迎客了。為配合第一座現代公園,幾家時興的高級餐廳也一並開張,其中最有名的就屬西餐廳松本樓。它也是在百年之後唯一留存下來的餐廳。

1905年,日本打贏了日俄戰爭,民粹主義高漲,各地紛紛向天皇敬獻了珍貴的草木。這些奇花異草進駐日比谷公園,引來偷盜成風,使得管理處不得不在天黑之後緊鎖大門。國富容易,民強卻難。這是一個肉體走得太快,精神落在後面的小例子。

也是在這一年,日比谷公園建起了野外音樂堂。別小看這座西洋風格的小小亭臺,它供人們演奏音樂,發表演說,成為集會場所,從而開啟了民智。既然天皇說要走民主的道路,那麽天子腳下的公園,唱響的就不僅僅是主旋律,它應該是代表各色聲音的發聲場。政府在此舉行戰爭勝利的慶祝會和國葬,國民在此抗議政府。日俄戰爭雖然打了勝仗,為高額軍費買單的卻是全體國民。政府一味宣傳軍隊勢如破竹,掩蓋國家財政即將被拖垮的事實。日俄都想盡快結束戰爭,美國出面調停,新聞媒體卻捅出了和談條件,在野黨趁機煽風點火,讓本來指望能得到巨額戰爭賠償的普羅大眾炸開了鍋。憤怒的民眾突破警方封鎖沖進日比谷公園,襲擊內務大臣官邸,進而打砸派出所警察局,襲擊教會和大使館,東京一度陷入無政府狀態。政府不得不下令戒嚴,出動近衛師團鎮壓。

盡管東京的暴動平息了,日本各地反對議和的運動此起彼伏,神戶和橫濱這兩座和外國聯系緊密的港口城市也發生了暴動。在看「日比谷燒打事件」的時候,我的腦海裏很自然地冒出「火燒趙家樓」幾個字,這歸功於高中歷史課死記硬背的功勞,讓我產生不甚恰當的聯想。暴動往往是一出鬧劇,談不上多正義。「不和諧」的新聞媒體、唱反調的在野黨,或許也都沒用對力氣。但這一團亂的局面,不正是民主萌芽、民智蘇醒的體現嗎?

日比谷公園因為緊靠皇居,見證了日本歷史上的幾件大事。


1923年關東大地震,公園的小音樂堂倒塌了,剛剛建成的大音樂堂幸免。松本樓燒毀了。公園運動場搭起了臨時房屋供災民棲身。日比谷公園遭殃只是那場災難的冰山一角。關東大地震是日本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災難,死了超過10萬人。災難激化了原本潛藏的社會矛盾,出現大規模虐殺朝鮮人、中國人的事件,和殺害共產主義者和無政府主義者的事件。

那時,野心勃勃的明治天皇已經作古,據說他的兒子大正天皇從小體弱,腦子不太好。但是在這個短命天子的執政期,人們的思想曾經得到短暫的自由舒展,在和西方世界的交流中,湧現出許許多多藝術家和流傳後世的經典作品,催生出「大正浪漫」和民主化運動,至今還有不少人懷念那個絢爛的時代。

關東大地震三年後,大正天皇駕崩,據說有些隱情。總之,年輕的昭和天皇登基了。他是爺爺一手培養的接班人,比父親更聰明,善於平衡派閥和利益集團之間的關系。那時日本國內矛盾愈加激化,發生了刺殺國家重臣的「二二六事件」。主張不對中國動武的政治人物一個個被刺殺,連首相也不例外,最後誰也不敢對陸軍說「不」了。主戰派裏,起初是主張發動局部戰爭的聲音,之後主張發動全面戰爭的聲音占據了主導。陸軍軍部就像一輛沒了剎車的高速列車,昭和天皇任由他們橫沖直撞。他大概樂於坐在幕後,聆聽臣子們奉上一封又一封捷報。接著,錯估了形勢的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

日本人始終認為,發動侵華戰爭不是失敗的起點,惹了美國才是。形勢從那時起急轉直下,到了1942年,日比谷公園變成軍事用地。公園的柵欄因為是黃銅製的,都拆下來做軍用。松本樓被海軍省征用做將校宿舍。因為糧食緊缺,公園的花壇種上了土豆。1945年3月,東京遭到輪番轟炸,10萬平民死於美軍投下的燃燒彈,東京過半化為焦土,400萬人流離失所。8月,廣島長崎挨了兩顆原子彈,死了20萬平民,日本終於宣布投降,可昭和天皇說他沒有責任,美國也說他沒有責任。一場最高統帥缺席的戰爭,成為割裂戰後日本社會的一道陰影。

如今,東京的一些公園會在長椅上釘一塊小鐵片,刻上普通人的留言,名曰「回憶長椅」。日比谷公園也有屬於它的「回憶長椅」。其中一張寫: 「戰爭中的星期四,我從海軍省過來,義文從大學過來,然後就此別過。我心裏永遠留著那一日的日比谷公園。————織笠克實」。當國家意誌無限膨脹,一介小民的小布爾喬亞思想便畏縮在幽暗的角落。可是,經歷過一段動蕩的歷史之後,人們記住的往往不是響徹雲霄的口號,而是近乎於微弱的個體記憶。

日本被GHQ(聯合國軍最高司令部)接管後,日比谷公園依然是軍事用地,只不過變成了美軍的。松本樓裏住進了美軍軍官。我不禁想起高峰秀子在《我的渡世日記》裏寫過,戰爭中她被要求給神風特工隊唱《同期之櫻》,鼓舞士氣讓他們勇敢赴死。可是不到半年之後,她又被要求穿上了美軍發的漂亮衣服登臺亮相,為美國大兵唱起歌來。這讓她感到價值觀混亂,對自己的行為不恥,但總歸還是沒心沒肺地活了下去。這大概說出了大多數日本人的心聲吧。

1960年,當時的日本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郎在日比谷公會堂演講時,被一名17歲的右翼少年刺殺。日比谷公會堂是日比谷公園內的一座多功能廳,由實業家安田善次郎向東京市政府捐贈巨款所建,完工於1929年。安田財團在日本地位舉足輕重,東京大學的安田講堂也是他們出資修建的。1969年,在東大安田講堂發生過一場學生和警察的攻防戰,導致第二年東大沒有招收一名學生,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回到日比谷公會堂,它在漫長的歲月中一直作為演出、演講的場所被使用,直到近些年才因為耐震問題關閉。60年代,世界範圍內掀起了共產主義思潮,日本也不例外。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端日益顯現,美國的陰影揮之不去,左翼的勢力日漸壯大。沒有細看這樁案子的來龍去脈,但由此可以大致觸摸到當時的社會矛盾。

1971年,日本人陷入轟轟烈烈的「歸還沖繩」運動。經濟騰飛之後,他們不甘心再被美國「占領」了。憤怒的人們一把火燒了松本樓。(松本樓何辜?)兩年之後,松本樓才得以重建,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松本樓。

在福田康夫當首相的2008年,松本樓作為中日友好的見證地,接待了當時的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那時,釣魚島問題還沒有常常被提起,中日關系正好,日本放寬了對中國遊客的簽證限製,我趁著這個機會,第一次來到東京旅行。那幾年,中國人口袋裏有了閑錢,都願意來日本旅個遊,買買電飯鍋、保溫杯和馬桶圈,為日本貢獻了不少人民幣。

盡管日比谷公園從誕生起就不僅僅是一座公園,但我有理由相信,在更多的日常,它也只是想當一座平平無奇的公園罷了。早在1908年,《讀賣新聞》就曾報道,「近日日比谷公園在夜晚成為墮落男女的野合之地。每晚出動巡查十數人,取締醜行。」你看,它是不是和每一座城市的街邊小公園毫無二致?

12月初,盡管是個大晴天,坐在日比谷公園的長椅上也冷得呆不住。但幾乎每一張長椅上都坐滿了情侶,大約因為內心夠火熱吧。回憶長椅又來煽情了。有一位爸爸留言:「 和你一起坐在這裏的會是怎樣的家夥呢……雖然有點寂寞,但也很期待。致20歲的你————爸爸(加藤芳男)。」讀了這段留言,我猜,來日比谷公園談戀愛,是地道東京人的時髦。

日比谷公園最著名的是銀杏。當我忙於欣賞這漫天漫地的銀杏(遲鈍的鼻子沒聞出不對勁),饃饃醬卻毫不客氣地指出銀杏很臭。我流連於風景秀美的日式庭院,她卻直奔兒童遊樂區,用一秒鐘交到新朋友,互相拋灑銀杏葉,樂此不疲,完全忘了臭。在那裏,我們遇到了一身年輕人運動打扮的老伯,把松緊帶套在鐵環上做成秋千,熱心地抱著路過的小孩蕩高高,一個接一個地義務勞動。旁邊有個紫衣白發的男子在單杠上炫技般地不停翻轉,引來路人圍觀攝像。他連軸轉了十幾圈,靈巧落地,體態輕盈。看臉該有六十了,但身形動作實在跟「老者」二字不沾邊。

老公說,日比谷公園盡出神人。我說,這裏看不到流浪漢,千代田區區民該是日本最富足的一群人。

大約種過土豆的泥土特別肥沃,又因為栽培玫瑰的是對面帝國飯店的花匠,雖然到了寒冬,玫瑰本該雕謝的季節,日比谷的玫瑰還有零星的幾朵,開得嬌艷。和別的公園開放式的花壇不同,日比谷的花壇是有圍欄的。饃饃醬對圍欄很不滿意,問為什麽把玫瑰關起來了,說它們真可憐。

不能跟玫瑰玩,她又撿起一片又一片比她的臉還大的楓葉,這張好看,那張也好看,不知不覺撿了一打。和她出去玩,她關註的是地上的落葉,樹下的橡子,趴在草上的瓢蟲,視角和大人不同。她才不管滄海桑田,只管玩她的現在,因為有著大把的未來。而我只能在旁邊等她,等她有一天可以跟我像兩個成年人那樣聊天說話。

在日比谷公園遇到的第三張「回憶長椅」,是一位媽媽的留言。她說:「能成為平凡但優秀的孩子們的母親,我感到很高興。現在也依然細細品味著這份平凡的偉大。感謝所有家人。————77歲的高根智惠子。」但願有一天我也成為智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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