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南
陳曉南

新的開始,沒有句點

薄荷綠—Chapter 5.4

       國文女老師離開後,一位戴著眼鏡身材瘦小的中年男老師接任。他一開頭就說我們班非常幸運,由他擔任我們新的國文老師,他不諱言地說自己在補習班兼課,還得跑到南部去教。後來聽同學說,才知道他的確是補教界名師,只不過是用化名,一些明星學校的老師都是用化名來規避督察。成為名師一定有他的道理,國文老師上課十分幽默,笑話信手拈來,這似乎是補習名師必備的絕技,讓上了一天課的學生能打起精神,繼續在補習班奮戰。

國文老師有時候說著說著也會感慨一下,買了幾間房子早已不缺錢,每個小孩都有一間,不想教卻推不掉。在我這個北漂四處搬家的人眼裡,那時候只覺得老師是在炫耀,無法辨別是真是假,畢竟還無法體會人情的往來。有一次,他突然說起認識一位很漂亮的女醫生,碰面時他都不好意思直視她的那種程度,她的先生也是一位醫生,看似那麼完美的夫婦,她先生卻跟一位貌不起眼的護士走在一起。正當老師在台上感慨不知道她先生怎麼想的,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我立刻想到房東太太。也許我們眼中的完美,只是一種假象,所謂的不完美,往往才是他人的真實需要。

而我的不完美也確確實實暴露在老師面前。學校國文月考固定有二十五到三十分的佔比,是考文言文默寫,所以平常小考是整段整段的默寫。我非常不能接受考默寫這一點,即使我唸的是社會組。為什麼不能好好理解文章、背誦經典的段落即可?為什麼整課連不喜歡的部分都要背?連詞語解釋也要背得一字不漏?雖然努力說服自己背就背吧,可以增進詞彙能力、可以引經據典、可以改善作文…但實在無法接受每一篇都要從頭背到尾,每個字每個語助詞語尾詞都要正確,錯一個扣一分。第一次月考在嘗試背完一堆,卻被扣了一半分數後,我決定放棄,別人的月考標準從一百分往下扣,我從七十五分往下扣,只要及格就行。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也不想浪費時間,反正大學聯考不會考默書,我也不在乎名次,我就背重點背我想背的,默書小考但求應付過去就行。

在這個人人很會唸書背書的學校,每次看到同學努力默唸的模樣,甚至同桌找我互背課文時,我只能心中暗自嘆氣,若無其事地拿起課本說:

「妳背,我幫妳檢查。」

還換來同桌感激的眼光。

有一次早上到校,早自習突然發下試卷,說是要考背書默寫,我立時傻眼,徹徹底底忘了個一乾二淨!五題五個段落,只能硬著頭皮,努力從腦海挖出幾個字,寫上名字就翻面蓋著。同桌瞄了我一眼一副佩服的樣子,還以為我背得很熟寫得特快。

過兩天發下來,上面赫然一個大大的零,還有一行紅字。

「XXX小姐,拜託您下次背好些好嗎?」

這是我第一次考零分,不知道老師是不是第一次改零分。

只見國文老師發完考卷,在台上淡淡地說:

「有同學這次沒考好,只要有背就一定有分數,要努力背好。」

説完輕咳了一聲。

大概是為了顧及少女顏面,可憐的老師居然還得拜託學生背書。要我背得滾瓜爛熟是不可能,但是及格還是没問題的,就這樣我收穫人生有史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零分。

這個零分對我而言,影響不大,只是對老師不好意思罷了,但社團的一件事卻影響我很深。我們平常的活動就是假日去固定的幾家養老院或育幼院,陪伴老人和小孩互動遊戲,有時候遇上節日會安排表演節目,加上社團經費充足,也會帶一些文具用品過去,而我的工作是負責跟育幼院的老師聯繫接洽。

在一次電話連絡安排日期的時候,日期遲遲無法敲定下來,育幼院的女老師試圖婉轉地推拒,無奈我的榆木腦袋實在聽不懂,於是對方直接了當地明說,其實我們去育幼院帶小朋友,結束之後一走了之,讓小朋友的情緒起伏很大,所以這樣的安排,並不是他們想要的。

       不知是怎麼結束電話,我的內心受到不小的衝擊。在育幼院那一張張滿眼期盼的臉龐,一雙雙攢緊不放的小手,一個個撲向懷裡的身子,一次次不肯放開的撒野,就像萬花筒般在我眼前碎裂…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自以為是的陪伴長情,原來是自作多情,也許在對方眼裡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只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在我們走了之後,那些哭喪著臉的孩子們怎麼自處?怎麼度過遙遙無期的漫長等待?其實應該可以尋求再次的溝通與協調,可以用不同的方式處理,但當時的我,只是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十六歲少女,當年也没有社團指導老師可以諮詢,只覺得備受打擊。

       讓人成長的契機總是猝不及防,甚至是倍感痛苦。


隔壁的房客搬走了,房東太太開始貼佈告找新的房客,她對我的態度似乎變得比較好,有時候會抱著嬰兒給我看個幾眼,我實在說不出違背良心的話,只能點點頭打哈哈。

有一次放學剛進門,突然聽到一聲哀嚎從房東太太半開的房門傳出來,

「妹妹發燒了,你也不來看一下!一天到晚過不完的生日,你到底什麼時候過來?」

一陣嗚咽聲過後,只見房東太太從臥房衝出來,差點撞到我。

她掛著兩行殘留黑眼線的淚珠看了我一眼,驚慌地抹了一把臉,拿起鑰匙避開我轉身跑了出去。

聽到鐵門大聲摔上,我才恍過神來。這時,傳來了嬰兒的啼哭聲,從細碎嗚咽到愈發急促,我匆匆放下書包,趕緊推開房東太太的臥房。這是我第一次踏進這個房間,窗戶遮得嚴嚴實實悶不透氣,一股驅之不散的廉價脂粉味混雜乳臭味撲鼻而來,正中央一張凌亂的大床,碎花的床單上躺著正在掙扎哭泣的女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趕緊走近握住小女嬰亂舞的手,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指不放,繼續低鳴,似乎在抗議剛才的無人理會。我實在不敢抱起這麼小的嬰兒,只能趴在旁邊摸摸她的頭,語無倫次地跟她說說話,她一哀我跟著哀,告訴她媽媽等下就回來了,甚至哼起歌來安撫她,兩人就這樣咿咿呀呀地胡亂對話,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房東太太再度出現。她訝異地站在房門看著趴在床上逗弄嬰兒的我,看到情緒已經平靜許多的她,我點點頭致意,趕緊站起身準備離開,没想到立刻踉蹌倒地,差點撲到床上的女嬰。我和房東太太兩人都嚇了一大跳,原來是我的腳麻了。拖著酸軟的腿回到自己的房間,什麼樣的幸福才是幸福,我一時茫然了。

隨著考試日期愈近,大哥也愈晚回來,有時候我睡著了他還沒回來。大哥什麼時候考試什麼時候放榜,我不太清楚,他也不會告訴我。家裡從來就不會過問我們的成績和功課。老媽從小家境不好,得打工做完家事才能上學,小學畢業的她常自嘲天天遲到功課比爛的,看到老師只想躲,老爸則像那個年代大部分的父親,忙著工作很少跟孩子交流。所以我們在學校的表現和成績,爸媽不是很清楚,更別說到外地唸書後,更是管不著,成績單都是自己處理,除非是大事或自己無法解決的事,否則一切自理。

學期末的一天,我照例放學回到租屋處,没想到大哥居然在屋裡。他坐在書桌前告訴我,他没考上,接下來也得準備當兵去了。時間似乎回到一年前我去新莊找他和老爸的光景,但這次大哥似乎處之泰然,没有一年前落寞的身影。

那個年代,兵役管制得很嚴,一旦確定,兵單很快就下來。没想到,短短一段時間,老師、騎越野車的他、隔壁房客、大哥,一個個離去。

於是,我又再次面臨找房子搬家的命運。

—未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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