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南
陳曉南

新的開始,沒有句點

薄荷綠— Chapter 4.1

        隨著高一過去,迎來了第一個暑假。

我想要像大哥以前那樣,跟同學跑去山上打工摘水蜜桃,錢多又可以吃個爆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得住在山上工寮,這點立刻被老媽否決。為了打消我上山的念頭,老媽把表弟塞給我,讓我幫他補習他那無可救藥的數學,大家都覺得我看起來很有耐性,應該很適合當老師,但是,那僅止於看起來…不知道我在書桌前根本坐不住。會數學是一回事,教數學又是另一件事。沒幾天,我跟表弟兩人大眼瞪小眼,他無法理解我在說什麼,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

於是我跟同鄉會認識的女生一起去打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家靠山木材多的緣故,所以家家戶戶都在做聖誕裝飾品的黏貼代工,也就是俗稱的外銷品。老媽曾經也嘗試過在家裡做代工,結果客廳茶几座椅折疊桌全都擺滿上千個等待晾乾的半成品,搞得没地方吃飯不說,老媽的急性子根本受不了分批晾乾分批收拾的等待,撞歪的還得扣錢,結算下來一麻袋沒幾個錢,已經快把她搞瘋了,於是草草結束。

        這種外銷品碰到做工比較複雜或時間比較緊急時,不太適合放給家庭主婦,就由工廠員工直接做,說複雜其實還是挺簡單的,就是反覆黏得精細點。可能是暑假的關係,工廠裡男女老少都有,剛開始還試圖跟其他人邊做邊聊,到後來還真不知要聊些什麼,最開心的是下午三點工廠會固定發放點心,豆花、粉圓、碗粿不一而足,搞到最後我都懷疑是爲了點心才去打工。没多久,因為幾個台北同學要來老家玩而宣吿結束。


        原本只有兩三個,没想到最後六七個同學跑來,大家擠在地上打通舖,看她們一臉興奮嘰嘰喳喳,對什麼都好奇。我們家很習慣有同學來訪,老媽常接待兩個哥哥的同學、當兵的同梯,有些人甚至在哥哥沒回家没放假的日子就直接來訪,只能怪老家附近是風景區,老媽接待太熱情,包吃包喝包住包玩。

我帶她們去吃大樹下的肉丸,體會什麼叫真正的肉丸和喝到飽的大骨湯,去夜市「看」没人敢吃的爆炒田蛙,雖然我極力推薦吃起來像雞肉。我們到日月潭划船,到瀑布沖涼玩水,到還沒什麼知名度沒啥攤販的清境農場閒晃,看她們一路被懸崖峭壁的蜿蜒山路給嚇壞。回程轉車時,望著下面一汪碧綠的湖水,我提議穿過杉樹林走到湖畔,同學們憂心忡忡地看著沒有小徑人跡的樹林,我走在前頭闢出小路,在充滿風聲鳥叫聲的安靜林間,領著她們撥開雜草叢走到碧湖畔,在湖邊打起水漂。從高處俯瞰跟零距離的貼近是不一樣的感受,瞬間只覺得自己在天地間異常地渺小。

        同學們興奮地來,依依不捨地離去,羨慕我住在好山好水的鄉下,卻不知每次離開老家,必需承受的鄉愁有多愁人。這是住在鄉下的日常,從小就很習慣周遭的人長大些就得離開,去異地上學或工作,當然,也有人倦鳥知返,被這一方山水留住。只是經過歲月的洗鍊之後,發現老家增添許多新的住民,自己卻已然成為過客。而台北猶如當年從高處俯瞰的碧湖,經過幾十年零距離的貼近,不知不覺自己沈浸其中,成為渺小的一員。


高一結束也意味著決定唸社會組或自然組,我們班是社會組,所以唸自然組的同學得轉班,包括我的室友。雖說分班並不會影響到一起合住,但是熟識的大姐姐們搬走後,我對這個毫無色彩的狹窄學寮,以及没什麼生活機能的周遭環境更無好感,對機械式的對話和一成不變的風景,更加難以忍受。

開學後,我決定開始找房子。大部份的人在開學前都已找好房子,同鄉的幾個女生剛好都住親戚家,沒法一起合租,那時候沒有網路也沒有仲介,只能看附近佈告欄的張貼去找。偏偏學校附近都是公家機關,招租廣告可以說寥寥無幾,好不容易看到,不是已經租出去,就是没聯絡上。在一個艷陽的週末午後,我終於約到一位房東,依據電話的指示坐了兩站公車,穿過大馬路在幾個迂迴的巷弄間揮汗如雨地反覆尋覓,才堪堪趕在對方指定的時間抵達。

那是一處幽靜的日式房舍,等了許久,時間彷彿停止,一位年邁的外省老太太緩慢地走出來,招呼我進去。她問了我家裡狀況,包括老爸老媽做啥,最後打電話請一位伯伯過來跟我面試,還要求看我的身分證。通過了他們的審核後,雖然租金超支,看著庭院的枝枒聽著知了的殘響,讓我想起小時候住過的日式大房子,我決定搬過來。

隔天,我攬了一輛計程車,經過了一年的春夏秋冬,我的行李不算很多,但已經無法隨手拎著上公車了。計程車司機是個和藹的中年人,看我大包小包站在路邊,還是個短程,非但不嫌棄,知道我是外地生,自己一人正在搬家,臨下車前,不僅不收我的錢,還說他有個跟我同齡的女兒,看我要不要過去跟她女兒住。我看著他誠摯的眼神只能說聲謝謝,堅持把車資放在座位上,最後他留下電話給我,說是萬一這個房東不好,可以來找他。

我的房東太太是個獨居老人,她的先生已經過世,唯一的兒子剛去美國留學,所以才決定招租找個房客。她的身體不是很好,不太方便的腿腳撐著胖胖的身軀,走動一會兒就得喘氣歇息,她為我展示她兒子離開前,為她在床邊、客廳各處裝設的呼叫鈴,只要有狀況一按就會大聲響起。時不時聽她叨叨陳述兒子有多孝順,從小就很會唸書,一定會趕緊唸完回來…我看著陰暗的客廳,聽著時鐘的滴答聲,守著一院子的寂寥。

我住的房間不大,就幾張榻榻米大小,直接躺在榻榻米上睡覺,平常我直接拉開左邊的落地門出入,踩著一塊石頭上上下下,不從右邊的正門進出,這樣不用經過客廳不會打擾房東太太,彼此都方便。屋外有個小小院子,一株夜來香時不時獨自散發出那個年代的氛圍,走出門是條幽靜的巷子,是一排排日式屋宇。這一帶是公家機關的宿舍,我時常會走不同的巷弄,沿著紅磚牆灰石牆看看會通到哪,順便欣賞不同的房舍與日常。附近有一棟佔地廣大的房舍是個將軍府邸,聽說只有三層樓卻有個電梯,每次經過我總會多看幾眼。

出了巷子畫風迥然迴異,兩旁是櫛比鱗次的二手店,專門收購販賣電器產品、廚房設備、各種傢俱、中古商品不一而足,只見騎樓堆滿各式各樣貨品,狹窄的街道充斥來來往往的貨車,上貨卸貨好不忙碌,吆喝聲攬客聲喇叭聲讓這條小街充滿活力,跟隱藏在它背後安靜的巷弄大異其趣。我挺喜歡這樣的對比,在塵囂的背後安居落戶,充滿了生活的煙火氣息。

走過二手店街,再走到大馬路等公車上下學,就這樣我從走路幾分鐘又回到坐公車上下學的日子。因為鄰近河邊,大馬路剛好是跨河的橋頭,班上有個同學正好住在橋的另一端,跟我公車路線一樣,我們便時常一起搭公車回去,每次我們倆聊得興高采烈,卻發現她突然悶不吭聲,老是剩下我唱獨腳戲,幾次下來,我才發現,原來一站之後建中的學生上車,同學就變得矜持了起來,我只好習慣嘮嗑一站沈默一站的模式。


放學回來得穿過橋下,特別的是橋下有個地下室市場,只開白天,等我傍晚放學回來早已收攤。裡面有家麵攤晚上照常營業,在漆黑的地下室獨樹一幟,亮著暈黃燈光等著晚歸的客人來到。那是個不苟言笑的外省伯伯開的麵攤,我總是點牛肉湯麵19元,有時候不小心會有一塊牛肉漏在碗裡。走過橋下,有生意很好的肉粽店、涼麵攤,兼賣味噌湯,還有個賣油豆腐細粉的路邊攤,兼賣甜八寶飯,附近還有一家港式燒臘店,推開透明拉門立刻人聲鼎沸,第一次吃細粉、燒臘便當都是在這兒。其中汀州路上的一家上海包子,才是我的最愛。

第一次看到它們家的包子時,我深切覺得C P值嚴重不符,這是我看過最小的包子。包子不是應該大大的、熱呼呼的?怎麼比較貴又比較小,一個五塊,比小籠包稍大些(當然,那時我還沒吃過小籠包),得吃幾個才能填飽…懷著不甘的心情咬下去時,我立刻被細緻多汁的肉餡征服,更別說Q彈的白麵跟餡的比例搭配的恰到好處。一般的包子肉餡不會絞得那麼細緻,可以吃出肥肉瘦肉,麵體不是發得過頭鬆軟毫無嚼感,就是發得不夠細緻。這次的驚艷讓我馬上回頭買個豆沙包試試,事實上我並不喜歡紅豆,家裡很少吃,這是我第一次吃甜包子,果然綿密細緻不會過甜,一試成主顧,從此我的早餐有了著落。

不管是台式、川式,粵式、滬式、江浙式,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房東太太的水餃。房東太太跟我的作息不太一樣,我們不會一起用餐。我出門的時候,她會請我幫忙順便買點東西,有時候是雜貨,偶爾是吃的,她最常吃的是現成的冷凍水餃。

有一次,她請我幫忙買一瓶醋,等我買回來,只見她立刻倒了整整半碗的醋,夾起水餃熟練地放進碗裡沾滿醋再吃一口,看得我頭皮發麻…國中時,在廚房不小心打翻一小瓶白醋,那四散橫溢的嗆鼻醋味直擊心肺久久不散,成為我的夢魘,從此避之惟恐不及。没想到,居然有人可以直接沾醋吃水餃,簡直打破我的認知。更沒想到的是,十年後,我的老公和公公竟然也是沾醋吃水餃,剩下的醋喝光不說,還加生大蒜!那氣味簡直是雙重爆擊。

這條熱鬧有趣卻又寧靜自在的街道,就是廈門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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