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奇
陈奇

爱,而后有真知

旅人手记|《乌坎二日》

第一日

抵达乌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太阳照射在身上仍带有一丝火辣,尽管早已入秋。所幸,乌坎临海,海风吹过,缓解了不少炎热。

乌坎是一个村,隶属于陆丰市东海镇,陆丰又属于汕尾市。所以,我们上午从深圳先坐高铁到了汕尾,到达汕尾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杨涛已经提前找好了高铁站旁边的一家牛腩店。据说这家牛腩店是一家网红店,中午赶去,怕是要排很长的队。

我们到了之后,果然发现店内店外人声鼎沸。虽说是家网红店,但也和一般的网红店有些区别,没有所谓的“叫号”,都是自己去看哪桌快吃完了,就在旁边等着,然后再叫店员帮忙收拾。排队是纯自助的。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我们等到一桌吃完,点了些店里的特色菜,虽说是特色菜,但店里的菜品也不多,无非就是牛杂牛肉牛大骨和牛腩,每桌点的菜也大都一致,不过牛肉的口味确实比较正宗,相比深圳来讲的话,不仅更便宜,味道也更好。或许也跟这家店非常local有关,来的也不都是游客,也有不少当地人。


匆匆吃完,我们又回到高铁站,等着开往陆丰的高铁。中间的等车时间充裕,趁着这个空档,叶师傅发挥她做田野的经历,在抖音、微信、微博等媒介上广泛浏览关于乌坎的信息,最后利用微信的搜一搜找到了一篇名为《乌坎小事》的公众号文章,于是顺着文章里作者留的联系方式,叶师傅联系上了作者,正巧发现他现在在乌坎。在这位人类学学者的“诱骗”下,我们约了一起吃晚饭。

或许是因为这次出行只是短程的,也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忙,所以行程里的一切几乎都是临时准备的。抵达乌坎前半个小时联系当地人,在出发的高铁上定了当晚的住宿,在出发前两天定了车票,回程的车票也是在计划回程日期前一晚抢到票,一切都是即兴的,没有对哪些必打卡的景点有执念,也没有对哪些当地的美食有必吃的执着。

唯一明确的只有对乌坎的好奇,这种好奇来自于我们对公共事务共有的关心。最早了解乌坎来自前端传媒总编辑张洁平写的关于“乌坎事件”的报道中,后来看了些相关的资料。

恰巧前段时间和叶师傅聊天的时候,她也提到了乌坎,还记得她说”乌坎事件“是促成她选择读人类学的一部分原因。于是顺其自然的在这个假期我们选择乌坎作为出行的目的地。(关于“乌坎事件“,可以参考纪录片《乌坎三日》)

乌坎总共发生过两次冲突。一次是在2011年,当时这件事的结局是积极的,村民们拿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至少在当时收到了来自于政府的承诺。而2016的第二次抗争,却以悲惨结束,这一次像是政府的“秋后算账”,但更反映的是政府对舆论与公权力的掌控变得更加强硬,不仅仅是对乌坎更是在所有范围内,从乌坎这一件事上能窥视到整个社会面貌。

当然,我们这次去乌坎,也并不指望还能有当时的发现,尽管2016年听上去不远,但这四年过去,已经有很多东西改变了。所以我们也只是想作为一个观察者、局外人去接触乌坎,从我们这次出行的准备就可以看出来了。

尽管乌坎是一个村,但这个村里有一两万人,完全抵得上一个镇的人数,不过现在大部分年轻人都已外出务工。我们下午三点多到的时候,在村子里逛了逛,村子里还保留了不少老房屋,这些房子被风雨打磨,呈现出一副沧桑的面孔。当然,也有越来越多的新房拔地而起,家家户户都有大电视。坑坑洼洼的土路也被平坦的水泥地取代。

走在村子里时常能感受到周围投来的打量的目光,虽然我们的穿着并不那么游客范,但和当地人还是有些许差别。白天逛乌坎能感受到它的安静悠闲,店里屋外坐着大爷大妈乘着凉聊着天,小孩儿在路边空地游戏打闹。欣慰的是,没有看到太多小孩手机不离手(也许是在家玩?)。

逛完村子后去海边逛了逛,看到很多渔船停靠在海边。正值渔民捕鱼归来,渔民们正将一批批的鱼进行筛选分类,然后将它们一筐筐的运上岸,据说很多外地人经常跑来这儿买新鲜的鱼和海鲜,在我们逛的同时就看到几个看似从香港过来的游客带着小孩儿在闲逛。



逛完以后我们见到了多多,多多是叶师傅联系的公众号的作者。多多是他的微信名,来自于李志写给女儿的一首歌《不多》。多多喜欢李志,《梵高先生》是他听李志的第一首歌。他也喜欢my little airport,只是可惜,他喜欢的歌手都被封杀了,现在只能用百度云盘来听他们的歌。

在见多多之前我是先看到他的文字的,他写自己的家乡,写他对于“人”的思考。读他的文字很舒服,能看到他对家乡的深情,也能感受到他的困惑和他对自我的一些思考。多多是97年的,二十出头,能有这种感受力已经让人佩服了。见到他时,他的长相和他的文字很是匹配,斯斯文文,说话腼腆而诚恳。

在饭桌上,我们聊了聊乌坎。当时乌坎事件发生时,他也有参与进去,和村民一起上街,尽管学校和家长都警告过。他说,当时村民们都是非常团结的,因为这些都跟自身的利益相关。

而令人愤懑的是,直到现在在“乌坎事件”中被侵占的土地也未能被讨回,甚至隔壁村拆迁每家每户能补偿到几万块,而乌坎村却得不到任何补偿。当然,多多在说这些时心态是平和的,时间过去这么久了,村民们在承受公权力的侵占后,无能为力之际还是得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聊到对家乡的情感时,我能感受到他对城市化的怀疑。多多曾在广州实习过,在他的文章中有这么一段描述广州的话,“高高的建筑代替了树木森林,城市生态代替了自然环境,城里的花草树木被赋予新的价值,人儿像是栖息在行道树上的花儿那样孤独,无人欣赏。”

而看到家乡也在逐渐城市化,他也流露出很多不舍。当我问到他对城市化的看法时,他说自己也只是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没有办法去对抗这个时代。

当然,也谈不上对抗,因为城市化能让村民们过上更好的物质生活,也能更多的打开家门向外探索,就像过去很长时间里,这些村镇都是排外的,他们也因此经常被人评价民风彪悍。

只是我内心总有些隐隐的担心,这种城市化的速度和程度是可控的吗?当越来越多的村民向外走时,他们对家乡的情感会越来越淡吗?就像多多在文章中写到的,“乌坎是个民风淳朴的小地方,同全国334个地级市一样,匆匆忙忙地进行着城市化,它现在不是农村也不是城市的样子真是可爱。”

还好,我在多多他们身上并没有看到太多消散的痕迹。多多的朋友阿东,目前在深圳做房地产销售,聊起对家乡的认同时,更是十分骄傲,当我问到他未来是否会回家乡时,他毅然决然的告诉我那是肯定的,因为根在这儿。对自己的地理身份认同感强的人总是能让我非常羡慕,也许是因为我的根早已被拔起了吧。

临走时,阿东还不忘给我们安利周边好玩的景点,说一定要去看看。

晚上回到东海镇,因为乌坎没有酒店,我们只能在东海镇住。进入市区的时候我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来到了泰国,马路上到处都是摩托车、电动车,密密麻麻。街边也都是小饭店,还有很多在道路两旁的小吃摊贩。

在酒店checkin之后我们在市区逛了逛,在最中心的商业街,灯光璀璨的竖条广告牌、热闹的街市,又感觉像是来到了香港。

不过与香港不同的是,这片土地上有“城管”这种特殊生物。在我们经过一条美食街时,目睹着十几二十个手戴红袖章身穿警服的人像游行般扫街,后面跟着一辆大卡车和一辆推土机,推土机负责将它认为影响市容的事物一碾而过,大卡车负责接收碾碎后的残骸。而我们就亲眼见到推土机轻易的终止了一个在路边摆摊的小摊主的生存机会。围观的群众纷纷抱怨,其中一位大哥喃喃道,“国务院不是发通知说可以摆摊的吗?”


据说,全国各地都在创建文明城市的称号,陆丰也不例外,我不禁想问,文明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文明是谁的文明?是领导的面子还是底层百姓的生活?文明是由人民定义的还是由公权力来决定的?

在实现了他们所定义的文明之后,城管们雄赳赳气昂昂的走过小桥,去到另一条街上为实现“文明城市”做“努力”。而我和叶师傅还有杨涛则去参观了小苗的住宿。

小苗的住宿在一个公园里,在出发前他就说自己会带帐篷。在外搭帐篷对小苗来说已习以为常,而在城市的公园里搭帐篷在我听来却是非常特立独行的行为。


不过小苗想必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的,他说自己只是喜欢睡在地上,尤其是有土和草的地方,这样睡才舒服。这样的行为在我看来像是真正的自然主义者所崇尚的。小苗是一个真正的自然主义者。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在这个资本主义和商业社会似乎显得格格不入,小苗讨厌浪费,也不崇尚过度消费。这些在我看来是一种反抗,对主流社会的反抗。

当然,要说明的是,这只是我的看法和我的观察,就这个问题我和小苗也讨论过,他说自己不否定消费主义,不否定商业社会和资本主义,他们已经存在了,也有其存在的必要性。

流浪者小苗


小苗的生活方式总是让我对这个世界有新的认识,他打破了我在这片土地上对人原有的印象。

这让我想到在回程的车上读《大问题》中“实在的本性”这一章节,读到关于亚里士多德对现象与实在的区分做解释时,举的一个例子,“正因为我们都已熟悉了人这一实体,所以我们不一定会理解成为人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让我思考很多,什么是人?什么叫“成为人”?就实体而言我已经是一个人了,那为什么我还会有对“如何成为一个人”的困惑?我们又该通过哪些方式哪些途径去“成为一个人”?

没有答案,问题本身就已经足够值得深思了。亚里士多德把宇宙看作是一个永远生长着的、寻求自我认识的庞大的有机体。我想,在思考“如何成为人”这个问题的过程本身就已经在回答它了吧。


第二日

这一天只记得叶师傅在我们快离开的时候说,感觉第一天刚放假,第二天就五号了。

让我想起《新异化的诞生》这本书里关于体验和记忆之间关系的解释,在现实世界中身体的体验和虚拟网络世界中的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在现实世界旅行一天和在网络冲浪一天最大的区别在于后者是去背景化的。也就是说,在网上看电视剧玩游戏刷朋友圈跟我们是什么或我们是什么关系不大,跟我们感觉如何、余生怎样,也没太大关系。它们跟我们的内在状态或体验没有有意义的“共鸣”,都只是些孤立的片段,没有在我们脑袋里留下太多的“记忆痕迹”。

所以在现实世界旅行一天是体验到的时间非常短,但记得起来的时间非常长;而在网络世界冲浪一天是体验到的时间非常短,记得起来的时间也非常短。

没有与自我相关的记忆,也就很难建立起自我认同。这也是“体验”和“经验”的区别。体验是片段的;而经验是与自我认同相关的,能触动我们和影响我们的东西。

但正如本雅明认为的,我们可能到了一个体验很丰富,但经验很贫乏的时代了。

(最后,感谢杨涛、叶师傅和小苗的关照,让我第一次享受了旅行不动脑的安逸。)


2020.10.6  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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