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茻
陳茻

異端思想研究者。無牌教育者。創作歌手。與點堂堂主。 工作相關寄到信箱:megachineseclass.work@gmail.com

好好活著

原文發佈於2018年11月22日。

坦白說,我從來不曾對這塊土地感到如此絕望過。這篇文章,我不知道寫在這些地方適不適合,我只是在這一次,真的沒辦法控制我的情緒。

越靠近那個日子,暴露的惡意就越多,焦慮也越深。

我剛剛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想起過去的事,胸口的痛竟沒辦法停止,忍不住想哭。

我記得國中那一年,三年級了,去學校就是讀書和吃飯。班上有個和我很要好的同學,住我家附近,平常也會來家裡玩,有天他跑回教室,告訴我我弟在哭。

我弟小我一歲,小時候我們都一起玩,但長大後各自有各自的交友圈,平常也不太聊天。在學校裡他低我一個年級,我偶爾會在學校遇到他,就這樣而已,也不知道他過得如何。

但我聽到我弟在哭的第一個反應,是從教室裡奪門而出,往他的班上跑去。

我知道弟弟一定是被誰欺負了,他的個性不會主動求救,甚至回家也不會說。我當時其實沒有想那麼多,只是不能接受有人欺負我弟,就一直跑,一路跑到他班上。

但我弟哭著從教室裡走出來,把我推走,要我不要插手這件事。我問他怎麼了,他不說,我也不能怎麼樣,心裡憤憤不平。隔幾天,打聽到誰在我弟班上欺負他,約了幾個朋友翹了課,到暗巷去堵那個欺負他的人,給了他嚴正的警告。

我始終不知道我弟當年為什麼會被欺負,只隱約聽到有人說他很奇怪,都不愛跟男生玩,只和女生待在一起。用我今日已理解的語言來說,就是一個陰柔氣質的男孩子,在學校受了欺負,這事一天到晚在發生。

那一年,我們的生活裡還沒有同志運動,也不知道什麼是多元性別,只知道誰要追哪個女孩子,或誰誰失戀了,初嚐愛情的苦澀。

多年以後,弟弟入伍了,有一天媽從家裡打了幾通電話來,說你弟在軍中出了事。我匆匆趕回家,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我爸為了子女的事紅了眼眶。他罵我都不回家,弟弟出了事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沒有要責怪我的意思,只是彷彿有一團未知的空氣,在家門口緩緩散開。

弟弟在軍中被排擠,自殘,幸好那陣子管得緊,被緊急隔離了。聽到這事的時候,我瞬間斷了理智線,想衝到軍營裡去拚命,一問之下才知道弟弟已被送到軍醫院去了。

要趕去軍醫院的那天,媽悄悄跟我說,你弟弟說,他喜歡男生。

我聳聳肩,說那又怎樣,跨上機車,就去醫院看我弟。見面的時候,也沒特別聊什麼,我給他買了一些薯條雞塊,記得他小時候好像愛吃這些。

說來慚愧,這幾年我連弟弟愛吃什麼都不太清楚。弟弟看到我也沒特別說什麼,我坐在他床邊,他說這裡一切都好。我在他房間四周走了一圈,繼續坐了下來,有些事好像該說,但想想又覺得根本不用開口問。其實我和我弟的感情就是這樣,很多事都不用說,彼此都會懂。

我在杭州分手那天,打電話給我妹,跟她聊了很久,但我弟那邊只託我妹帶個口信過去。後來媽跟我說,弟弟只淡淡的告訴媽和妹,他是我哥,他不管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他。

他說,家人不就是這樣嗎?

那一次,我和妹講了很久的電話,聊起這些,她才告訴我,她好像喜歡女孩子。

我笑說喜歡女孩子也好,男生很多壞人。

再隔一陣子,平權公投開始了,我到新竹去收連署書,站在街頭短講。

我妹牽著一個女孩子過來叫住我,跟我說,哥,她是我女朋友。

當時我正在短講,情緒有點激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那個當下,我只想給她們一個擁抱。

我告訴我妹,誰反對你們,我就跟他拚命。

但,我知道這只是一句空話。

令人最痛最痛的,永遠都不是那些陌生人的惡意。

某天夜裡,我妹突然打給我,跟我說她太常帶女朋友回家,姑姑問起媽怎麼回事,媽不知道怎麼回答。妹問我怎麼辦,我問她準備好了嗎,她說她會怕,然後抽抽噎噎哭了起來。

我想起這個妹妹,在我心裡一直都是那麼的純真,一直都是一個小孩子。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她說,妳要勇敢,要勇敢站出來爭取自己的權利。

從小到大,我能做的就是默默關心他,偶爾幫點忙,但等大一點之後,更多的是妹妹給我的關心。我很想多給一點什麼,但這世界讓我無力。

幾天後回到家裡,試著跟媽說起這事。媽說她也不知怎麼辦。我看著媽那時的眼神,外公住院、外婆開刀,一切早已讓她心力交瘁,有些話我根本說不出口。

那時我只淡淡地跟她說,我是哥哥,我會保護他們。

身為一個哥哥,我能做的真的只有這些。

然後轉身,就是沒日沒夜的募集連署書、造冊與送印。我在平權辦公室裡,手上拿著手機,電腦裡有打到一半的文案,身邊是一個一個出現的志工。

弟弟和妹妹,替我從台中與新竹載來最後的連署書,我本想跟他們多說點什麼,但轉身又被別的事拖住。

那段日子跟噩夢一樣,連續幾日白天工作,晚上徹夜待在辦公室裡跟志工一起整理連署書,所有的事都亂成一團。很多人以為我們人手充足,但實際上內部知曉狀況的工作人員,已經都在身心崩潰邊緣。

感冒、疲倦,加上巨大的壓力帶來的頻尿,每次好不容易走回辦公室,手腳都開始發顫。但我看見好多好多人,與我一起在那個地方努力著,心裡還是踏實的。

為什麼會踏實呢?我也常這麼想著。

那像是一種補償,又像是逃避,我沒辦法面對這世界的惡意,在鋪天蓋地的惡意面前束手無策,只能轉身看著一箱一箱成冊的連署書,試著去告訴自己,一切還有希望。

前幾天,妹去美國了,在異國有許多艱難,她又打給我哭了一次。說實在,我很習慣讓學生放手去找自己的路,但對於這個妹妹,我始終放心不下。

她後來跟我說,姑姑在群組裡傳了好長的反同訊息。

我跟她說,這一切還需要時間。

但這句話已經是我能說的全部。

就像媽在我對她說完這些以後,她有點慌了,像是被指責了一樣,我還來不及解釋,她就說,她早已告訴過弟弟妹妹,有另一半就帶回來,媽罩你。

那背後是一整個傳統家庭巨大的壓力,我知道那已是她的極限了,或者是,我不想讓媽一個人承擔這些。

九月底那幾天,我坐在路邊,身體不自覺地發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能體諒母親的心情,但一點力氣也沒有,只好傳訊息給我妹,要她代我向媽解釋。

媽後來傳訊息給我,說她都知道,我在做的一切,她都知道。

但我始終不解的是,這世界為什麼要有這許多艱難。許多時候我也軟弱,也想像個孩子,倒在母親懷裡哭。

我想哭的是,我在愛裡也受傷過好幾次,也傷了不少人,我愛女生,但我的愛沒有比較高尚。

我想哭的是,我的弟弟、我的妹妹,他們那麼善良,那麼溫柔,到底做錯了什麼,需要這樣被人欺負,需要躲躲藏藏。

我想哭的是,為什麼這個世界要這樣對待善良的人。

昨天,群組傳來一些消息,有好幾個同志說,要在投票日自殺,狠狠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起我的弟弟與妹妹,想起弟弟當年的眼淚,想起葉永鋕。我突然感到非常害怕,如果當年我沒有那麼衝動,還是某個環節錯了,我的弟弟還會好好的長大嗎?

人想哭的時候,跌倒的時候,都會想回家。可是當家裡再也容不下他們的時候,他們又能去哪裡呢?

是什麼樣的世界,讓人連回家的路都沒有了,我不知道。

姑姑從以前就最疼弟弟與妹妹,他們兩個始終不知道,如果他們在家裡出櫃了,那個疼愛會不會消失。

我有很多同志朋友,真的朋友。

所謂朋友就是,不一定與我生死與共,但他開心的時候我也會快樂,他痛的時候,我也會感覺到痛。

和我的家人一樣,我都愛他們。我只是不知道,愛一個人錯了嗎,這世界是不是有點瘋了。

還是他一直都是這樣。

但我知道不是的,這世界有很多快樂,有很多愛與溫暖,還依然有很多很好的人。

尤其有一群善良的孩子正在長大,他們有比我們更好的性別教育,正在讓他們變成更好的人。

今天我的學生跑來跟我說,她的期末報告,想要交一份分析反同宣傳手法的文章。她說,那些言論太荒謬了,根本不是這樣子的。

我想的是,再忍一下,再撐一下,這塊土地會更好的吧。

他一直有在變好啊,善良的每一個人啊,等待的每一個人,我想跟大家一起等到那一天,一起好好地笑一回。

我問我的弟弟與妹妹說,如果我把他們的事寫出來,會不會給他們更大的壓力。他們只是笑著跟我說:

寫吧,去戰鬥吧,他們能支持我的也就剩這麼一點了。

對不起,我今天的情緒真的有點滿,只能草草說這些。

我想請每個看到的人,如果太累了,好好休息。

想請每個在惡意裡受傷的人,可不可以不要,至少不要在這裡,就這樣放棄這世界。

好好活著,我們已經走到這裡了,已經失去太多了。

可不可以,不要就這樣走了,不要更痛了。

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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