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碗蒸
茶碗蒸

I'm struggling to step outside my comfort zone by sharing these stories. Hoping that you guys like them :)

Chapter6 含苞

這幾天,謝和熙的心情就和天氣一樣陰晴不定。


平時習慣一放學就到咖啡廳報到的謝和熙,在王毓凡的閃躲下更難有機會和她把話說開,簡宥琦夾在他們中間都快窒息了。


謝和熙知道自己有錯在先,一旦她把自己降到最低姿態,王毓凡還是不領情,那她也不會踐踏自尊去哀求她的原諒。自從離開爺爺身邊,她一直以來都是這麼武裝自己,因為再也沒有人能包容她的自卑。


即將陷入水深火熱的段考週地獄,謝和熙今天在咖啡廳待的比平常久。計算紙上被畫滿糾結狂亂的線條,反映作畫者的思緒。說實話,她也氣王毓凡用如此不齒的語氣把她的秘密公諸於世。


她喜歡上一個遙不可及的男孩,她不得不偷偷承認。


這顆包藏著女孩心聲的種子就這樣悄悄萌芽,從它還是個初生幼苗時,就被捧在掌心呵護地好好的,最近更是肆無忌憚地恣意生長,如今它還是個秘密嗎?


「同學,我們要打烊囉。」一位店員阿姨拿著掃把走到她座位旁。


「啊!好的,不好意思。」謝和熙暫時將煩惱拋諸腦後,光速收拾她的書包,向阿姨道聲再見就跑出咖啡廳。


路燈下的人影被拖地長長的,微弱的光線映照著影子的主人。他倚著咖啡廳外的圍籬看書,沒看見等待的人正緩緩踱到他身畔。


平常是她等他的,只為和他一起走一段短短的路,然後在下個路口分別。他們通常在路上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題,雖然大部分是謝和熙在單方面輸出,不過季永晞顯然也習慣了。不知道他習慣了她的吵以後,還能不能習慣她的安靜。


「季永晞。」光是這個名字就讓謝和熙感到不切實際,她想上前輕扯他的衣袖。但一如往常,最終她仍在距離他一大步的黑暗中停下,駐足在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欣羨在亮光下盤旋的飛蛾們都能比她靠近。「走吧。」


自從季永晞說她可愛的那天起,他們之間的氣氛好像變得有點微妙,但是倒也不尷尬,只是一路上沉默的時間變多了。直覺告訴謝和熙她們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她就能跨越那條模糊的分界。


又或者上次是她會錯意了,其實季永晞只是看她可愛才想摸摸她而已……可是不對啊,她除了身高矮之外沒有任何一點跟可愛這個形容詞沾得上邊。


算了,反正在公布答案之前她還有無限次猜測的機會。


當路口的紅綠燈終於不再閃爍,謝和熙才發現今天他們沒說上一句話。


「掰掰。」謝和熙微笑,現在她喉嚨連擠出這兩個字也覺得困難。看到季永晞回以她一個淺笑,有露出酒窩的那種,她心滿意足地轉身離去。


往右,而他往左。


*


宣告收卷的鐘聲總算響起,此時教室只剩零星幾個把握時間反覆檢查試卷的同學,其餘的早就交卷到走廊外閒晃。


「終於解脫了。」為期三天的期末考一結束,簡宥琦和謝和熙便一齊步履蹣跚地踏出校門,不想在教室多待一秒。簡宥琦眼裡佈滿血絲,掛著兩個又黑又腫的眼袋。


「是啊。」謝和熙也很憔悴,但至少內心是暢快的。她三天兩頭往咖啡廳跑,靜下心來讀書的時間比前兩次段考加起來還要多,難得對考試成績有把握。


「我要回去補眠,妳呢?」簡宥琦真的快不行了,她幾乎是被謝和熙拖著走的。


「我要去咖啡廳。」看謝和熙眼睛閃閃發亮地邁著輕快的小腳步,簡宥琦忍不住大翻白眼,說:「妳不要太晚回來。」


「妳一個人不要緊吧?」謝和熙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有些擔心她在半路上睡著。直到簡宥琦朝她搖搖手,謝和熙才往反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謝和熙看到不遠處有一大群身穿一中制服的學生,正有說有笑地朝她這個方向走來。她連忙緊急煞車,下意識地想轉身逃跑,鞋子卻像被強力膠緊黏在地板上似的,雙腳動彈不得。


人群的正中心,那女生被其他人簇擁著,像極群臣擁護的公主。她今天把高調的藍髮紮成一束辮子,繞過後頸大大方方的垂落在肩上,就這樣她們愈走愈近,謝和熙的呼吸也愈發急促,她看見那女生注意到她後正對著她笑,微揚的眼角視線勾人。


「你們先走。」她對身邊的人說,圍繞著她的那群朋友有男有女,個個用好奇的神情來回掃視著她們,然後避開謝和熙離去。


她高挑纖細的模特兒身材,使她正對謝和熙有種居高臨下的氣勢。


謝和熙無處安放的小手抓緊了書包背帶。


「嗨。」李恬安清澈又有穿透力的聲線,讓她給人的感覺更直接且自信。相較之下謝和熙視線游移,拱著背彷彿整個人縮進無形的殼裡。


見謝和熙低著頭沒打算回應她的招呼,李恬安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如果妳是要去找永晞的話,就別白跑一趟了。」


謝和熙這才仰起頭來,對上李恬安深不可測的雙眼,一臉不解。


「他今天感冒請假在家,我們正打算去探望他。」她笑道。「對了,上次永晞好像叫妳什麼……胖熙對嗎?」李恬安故作思考,右手自然而然地拔開謝和熙攫在書包背帶上的左手,漫不經心地搖晃。


一般不會對不熟的人肢體接觸吧?謝和熙反射性地縮了下手,卻被對方握得更緊。謝和熙注意到李恬安光滑的指甲,和她的髮色是同一種藍。


「我可不可以也這樣叫妳?我不擅長記別人的名字。」


謝和熙盯著李恬安完美無瑕的臉蛋,想看出她對她熱情的目的,但一無所獲,因為她姣好的面容上根本沒有釋出和她語氣相符的善意。


「嗯。」儘管她全身上下都表明了抗拒,她還是違背良心回答。


李恬安笑逐顏開。


雖然對眼前這個她從沒招惹過的女生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謝和熙一開口還是問了她最擔心的事。


「那,季永晞現在還好嗎?」一想到季永晞在學校有一大群關心他的朋友,她替他感到開心,但另一方面她發現自己對他的校園生活一無所知。


「這我也不知道。」李恬安笑意褪去了些,定睛看著謝和熙臉上擔憂的神色,感到極度煩躁。


「胖熙,妳該不會喜歡季永晞吧?」謝和熙的手被捏緊,她感覺到李恬安的指甲快要嵌進她的皮膚。


「放開我!」李恬安突如其來的舉動讓謝和熙嚇壞了,她另一隻手抓住李恬安的手腕,但她的力道之大,謝和熙如果用力扒開她的手,只會讓自己被刮下一塊皮。


更讓謝和熙驚懼的是,李恬安臉上竟沒有任何表情,她不笑,也沒有表現出想傷害謝和熙的憎惡,彷彿她爆出青筋的那隻手並無受到意識管控。


她不隱藏的,是那任誰都看得出的高傲與睥睨的姿態。


「妳就傻傻地以為永晞也會喜歡妳嗎?像妳這種跟小孩子一樣的人。」李恬安沒有放手,但她降低音量,好引開方才因謝和熙的叫喊而回頭的路人。


「胖熙,妳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們在一起妳能帶給他什麼?」李恬安的高傲,說明了她認為自己才配得上季永晞。「妳可以跟上他的腳步,還是害他跟妳一起停滯不前?」


謝和熙不再掙脫。


「依我來看,你們兩個一點都不適合。」她把謝和熙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各方面都不適合。」李恬安見謝和熙眼眶的淚水正以可見的速度匯聚,她就知道自己的話終究成功動搖了她,內心正沾沾自喜。


「妳在幹嘛!」有人大步朝她們走來,她毫不客氣地一掌打在李恬安抓著謝和熙的那隻手背上。李恬安吃痛地鬆開掌握,那人就立刻把謝和熙的手抽開。「哇,那個瘋子。」王毓凡檢查謝和熙手上破皮滲血的傷口和爪痕。


「喂,妳到底有什麼毛病啊?」王毓凡把謝和熙護在身後,李恬安皺緊眉頭,似乎沒料到謝和熙會有救兵。


「胖熙,妳朋友怎麼這麼魯莽。」她哼了聲,眼底盡是不屑。「還是以妳們學校素質教出的學生,都一樣不自量力。」


王毓凡像聽到笑話一樣當著李恬安的面哈哈大笑了起來,李恬安的眉宇間始透露出一絲怒氣。


「那我還真是意外,一中教出來的學生只有這點教養。」王毓凡的語氣嫌惡到了極點。「我們走。」她對謝和熙說,但謝和熙沒有移開腳步。


「毓凡,等一下,我還有話要跟她說。」謝和熙的語速很慢很慢,就算喉頭因為想哭而哽住,她仍堅持住沒讓眼角的眼淚掉下來。


「臨陣脫逃是不勇敢的行為。」謝和熙回想起帶她長大的爺爺對她的訓誡。爺爺掛在嘴邊的叮嚀有很多,但謝和熙永遠都忘不了他說這句話時,表情是多麼的剛毅、堅不可摧,彷彿奮戰到底是他永垂不朽的人格。


謝和熙沒有笨到還不明白李恬安的動機,她很確定,李恬安那雙充滿侵略性的眼睛,擺明著她非要從她身邊奪取些什麼不可。


「我喜歡季永晞,但我跟妳不一樣,妳跟他只能談公事而已。」偷溜出去的一滴眼淚,就這樣沿著謝和熙的臉頰滑行,從下巴滴落,在衣襟上擴散開來。


但她並不覺得自己膽小怯懦。


李恬安很漂亮,比她漂亮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那又怎樣?謝和熙決定要很帥氣地轉頭就走,儘管事與願違,轉身之後她的臉上多出了好幾道淚痕,但只要她不伸手去擦,李恬安就不知道她現在有多脆弱。


有多想放棄。


王毓凡兩手搭在謝和熙雙肩,走到一半還回頭用嘴形對李恬安說了兩個字。


「哈,她說什麼?」望著王毓凡摟住謝和熙肩頭走遠的身影,李恬安握緊拳頭,身體因憤怒而止不住顫抖。她從停在路旁的車窗上看見自己反射出的倒影,臉孔猙獰且扭曲。


「瘋、子。」


她不允許那麼可怕的表情出現在自己臉上。李恬安大口喘著氣,透過車窗整理好自己的儀容,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地走了。


「嗚——她說我像小孩子一樣……」


謝和熙的眼淚和幾近狼嚎的抽泣聲在打開宿舍房門後暴走,驚醒床上呈大字型熟睡地簡宥琦。她連滾帶爬地坐起身,只見王毓凡一邊攙扶著涕淚縱橫的謝和熙坐到床上,一邊對她擠眉弄眼。


「她說……我會……拖累他……」謝和熙一把抓起簡宥琦情急之下塞給她的面紙,大力擤著鼻涕,然後隨手抓起一條棉被蓋住全身,儘管她的哭號因此變得更加響亮。


王毓凡伸手進去那坨棉被裡翻攪了一陣,掏出謝和熙受傷的那隻手,仔細擦藥後貼上OK繃。她艱難地隔著棉被摸索謝和熙的背部,用她在幼保科學到的本領輕拍、安撫這隻失控的小獸。


「她怎麼啦?」簡宥琦似乎還沒完全清醒,愕然盯著謝和熙床上那個不停發出怪聲的不明物體。


王毓凡把她看到的過程全告訴了簡宥琦。


「靠……妳幹嘛不直接賞她一巴掌,那個死婊子。下次看到她我一定……」簡宥琦作勢揮拳,一旁的小熊玩偶不免遭受池魚之殃。


「噓……」王毓凡面露凶光,簡宥琦這才默默收起她的拳頭。


在兩個室友的陪伴下,謝和熙的波濤洶湧的情緒好不容易平復了些。她拉開覆蓋在身上的棉被,哭腫的雙眼只能勉強撐開一條細縫。


她的左右兩側分別坐著簡宥琦和王毓凡,光是在她難過的時候有人安慰,就讓謝和熙感到無比幸福。稍早前發生的事很快就能煙消雲散了吧,她想。


「我喜歡季永晞。」謝和熙不得不承認,但她原本以為能笑著承認。身體裡的水分濃縮成一顆珍珠的大小,沾濕了眼睫。謝和熙用手背胡亂抹去,她發誓這是她今天最後一滴眼淚。


忍住不哭的自己不知道是什麼表情,眉頭皺成一團肯定很醜。


「我喜歡季永晞。」她又重複了一次,聲音都哭啞了。她不想那麼累地去喜歡一個人,她的家庭、她的個性、外貌、身高、腦袋……


她的一切。


李恬安其實說得沒錯,他們兩個不適合。一想到他們在一起,季永晞會承受多少閒言閒語,謝和熙要再忍受幾次不合理的謾罵,她就好想把喜歡季永晞的心情永遠封閉起來。


「我喜歡季永晞,怎麼辦?」她一說完,王毓凡便緊緊地抱住她,謝和熙下巴靠在她肩上,無力地閉上雙眼。


「我們知道。」王毓凡用手指緩慢將謝和熙的頭髮梳開,聲音竟也有些哽咽。「妳去喜歡別人好不好?看妳這樣,我們會捨不得。」


半晌,簡宥琦也撲過來一把抱住他們兩個。


天色逐漸黯淡,三人就這樣擁抱彼此好一會兒。鬆手的瞬間,謝和熙在王毓凡和簡宥琦臉上看到最溫柔的笑容。充斥在她心中的已然不是熊熊燃燒的烈火,而是溫暖不滅的燭光。


今天,她們誰也沒提先前的不愉快。


*


期末考結束對季永晞而言不代表全然的放鬆,他連請三天的休假,一放學就和組員們聚集在實驗室做下學期要發表的科展。


在外沒有家人催促歸巢,季永晞常一忙就忘了時間,每次都留守到最後負責鎖門。也許因黑夜往往使人孤寂,比起獨自在家,季永晞比較喜歡披星戴月的生活步調。


三天對季永晞來說不是很長,但上次見到謝和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暑假前幾天,季永晞一踏進咖啡廳就習慣性看向那個專屬於她的位置,但不是空的,就是有別的客人。


幫窗檯上的三色堇澆花,有段時間是謝和熙的工作。她會小心地碰觸它的花瓣,和它聊著她沒告訴他的點點滴滴。


和一朵花說話,季永晞看在眼裡只覺得幼稚、很有謝和熙的風格,但久而久之,這朵花彷彿與謝和熙產生了某種肉眼看不見的連結。季永晞邊替這朵孤伶伶的花灑水,邊猜測它是否和他一樣想念。


*


休業式沒完沒了的師長致詞,在密閉灰暗的禮堂更加使人昏昏欲睡。


謝和熙昨夜沒睡好,儘管累得呵欠連連,她仍不敢在教官的巡視下輕舉妄動。她連續好幾天……接近一個禮拜沒去咖啡廳了。王毓凡和簡宥琦雖感受到她的反常,能做的卻只有靜靜陪在她身邊而已,無從安慰起。


強制剝離一個習慣的痛苦,謝和熙正強忍著。難怪抽菸的人說菸癮難戒,她總算能親身體會相同的感覺。


學校中午就放了人,她並沒有像幾天前那樣直接回宿舍。


依稀想起季永晞說過,升上高三就要辭去咖啡廳的打工。哪怕只看一眼也好,謝和熙拒絕室友們的陪同,獨自走往那幢曾經成為她庇護所的小木屋。


竹籬上的攀藤植物、油漆部分脫落的暗紅色屋瓦、從庭院一路鋪至門口的石階……除了草長高了,其他景物都還是她熟悉的那樣子,但她沉悶的腳步在周圍的蓬勃對比下,十分格格不入。


謝和熙手握門把,寧可在外頂著豔陽也不敢推開眼前那道門。要是季永晞為她短暫的銷聲匿跡和她賭氣該怎麼辦?還是季永晞根本不在意她有沒有出現?嗯……那還是前者好一點。


謝和熙就這樣在門口徘徊,在庭院裡兜兜轉轉了十幾分鐘。


烈日熱情依舊,暑氣蒸騰,謝和熙就算站在樹蔭下還是被悶出一身汗。抵擋不了冷氣的誘惑,她還是推門而入了。門敞開的剎那,小鈴鐺發出的清脆聲響像在昭告全天下她的到來,無所遁形。


謝和熙微微抬起頭,只見櫃臺後方的工讀生姐姐親切地朝她微笑,周圍沒什麼客人。


啊……她都忘了,現在不是季永晞值班的時間,她今天提前放學了。


謝和熙為自己徒勞的心理準備感到丟臉。


「我要一杯冰的抹茶拿鐵。」


「好的。」大姐姐抽出發票交到她手上。「好幾天沒看到妳,感覺很不習慣。」她笑說。


得知這裡的熟客每天都為她空出窗邊的位置,謝和熙勉強扯開笑臉。原來對於咖啡廳,她不知不覺也成為一種深刻的羈絆。


珍貴的假期開始了,謝和熙現在什麼都不想做,只用她最舒服的姿勢趴在桌上,觀察玻璃杯上水氣凝結的速度,隔壁桌客人的談笑聲不時傳進她耳裡。就這樣享受著飄散在空氣中濃郁的咖啡香,謝和熙的眼皮不自覺地放鬆戒備。


「和熙,和熙?」沙啞的聲音裡飽含著對她的寵溺,她快要忘記,曾經有人這樣喚過她的名字。明明是溽暑,她身上卻蓋著厚重的被褥。


揉了揉雙眼,謝和熙第一眼看到的,是刻有花紋的天花板,非常熟悉的場景。


「終於起床了,我們和熙睡了好久哇。」


猛地轉頭一看,爺爺含笑的蒼老面容就近在眼前,眼角刻出的紋路是那樣細膩。


「妳今天都還沒吃飯,爺爺怕妳餓著了。來,先起來吃飯……」他一把抱起謝和熙,把她安置在小小的兒童座椅,隨後從廚房裡端出一碗稀飯。


一切都進行的相當緩慢,謝和熙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往嘴裡塞,爺爺在一旁呵呵笑著。幻象真實到連身歷其境的謝和熙都沒發覺,除了爺爺和她所觸碰到物品之外,背景是一片暖色調暈染開的模糊。


「吃慢點,不要嗆到了。」爺爺的大手輕輕順著她的背脊。「等妳吃完我們就去散步好嗎?」


「好!我要去。」謝和熙三兩下就把飯吃得一點也不剩,主動拉起爺爺的手。爺爺手上哪裡長了繭,她很訝異自己居然還一清二楚。


他們並沒有像從前散步那樣穿梭於田埂之間,也沒有走在鄉間小路上。和爺爺一起散步時的周遭景物,似乎已不復存在於謝和熙的記憶裡。謝和熙緊握著爺爺的大手,兩人走在未知的隧道,通往連謝和熙也不知道的終點。


謝和熙死命地抓著爺爺的手不放,只要掌心還有溫度,她就不怕迷失方向。


「真是的,妳今天怎麼特別黏爺爺……」爺爺嘴上雖這麼說,語氣聽起來卻十分雀躍。


以為會受困在沒有出口的黑暗,沒想到突然出現一絲光亮,讓謝和熙一時睜不開眼。他們兩人立在種滿三色堇的花圃中,各種想得到的顏色都有,只差現在還不是三色堇盛放的季節。逛了一圈,純樸悠閒的農村風景始終無法消弭謝和熙滿腦子的不安。


「和熙啊……」


「嗯?」夕陽已經完全隱沒了,謝和熙的眼睛仍停留在它沉入地平線之下的地方。


「我們來玩躲貓貓好不好?」爺爺忽然提議,他們兩人都停下腳步。謝和熙心跳漏了一大拍,而爺爺仍是一派神色自若,笑容可掬地望著她。


「我不要。」她張開雙臂緊抱住爺爺瘦弱的腰間。


如果是要從她身邊一聲不響地消失,即使是爺爺提出的請求她也不接受。


謝和熙感覺到爺爺溫暖的撫觸,把整張臉抵在爺爺身上耍賴的她,鼻尖充斥著爺爺衣服上融合檜木和新鮮土壤的味道,是童年無數次把她哄睡的香氣。


現實中的爺爺還在,但謝和熙拚了命想抓住的,是夢境裡那個全心全意拉拔她長大,獨自把她缺少的愛全部填滿的爺爺。他還沒把她忘記,她還有機會照顧他。


「妳在家都吵著要爺爺陪妳玩,現在又怎麼啦?」爺爺拉起謝和熙環在他腰上的小手,覆上她的雙眼。「難得出來了,爺爺就陪妳玩一次,要乖乖數到十喔。」


我不要、我不要……謝和熙的喉嚨除了嗚咽般的低鳴,再也發不出其他聲音。她聽話摀著眼獨自陷入夜晚的漆黑,爺爺的腳步聲離她愈來愈遠。


「一、二、三……」矇住雙眼的她在心裡默念。每次爺爺都會擔心她害怕,都會藏在很明顯的地方,或是過沒多久就自己跑出來。


爺爺每次都不遵守遊戲規則,說好了要被鬼找到才能出來呀!小時候的謝和熙總是如此責備爺爺,明明上一秒才因為找不到爺爺而哭天搶地。


「……九、十。」


緩緩睜眼,四周和她預想的一樣空無一人,也沒有找的必要了。


從發現自己在做一場醒不來的夢時,謝和熙就明白爺爺終究會以某種方式離開她。場景倏地改變,她現在像塊漂流木,在深不見底的大洋表面載浮載沉。


*


「我喜歡妳。」


彷彿沉睡了一世紀那麼久,謝和熙麻痺的感官終於恢復知覺。她還在原點等著被打撈起,還沒被救上岸,卻先被一絲若有似無的風聲喚醒。


用手肘抵住桌面,謝和熙用盡全力撐起她沉重的身軀,全身僵硬到不行。等瞳孔適應周遭的光線,謝和熙才發現咖啡廳的客人都走光了。


一醒來她就忘了自己夢到什麼,只記得是一段很長的故事,心有餘悸的感覺猶存。感覺心思從地底深處被抽回她的身體,是一瞬間的事。


看到店裡只剩她和季永晞兩個人,而他又坐在她對面,謝和熙的思緒更加混亂了。


「你剛剛有說話嗎?」就連謝和熙也很訝異,不久前還緊張得半死的自己,竟能直視季永晞的臉。


這次反倒是季永晞沒有正視她,猛盯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窗外,掩飾不住的緋紅由頸部向他的雙頰蔓延開來。這是第一次,謝和熙在他的眼裡看見不知所措。


季永晞腦袋裡堆滿的求救信號不知該朝哪發射,但他的反應似乎已說明了一切,不留解釋的餘地。從沒有過喜歡上一個人的心情,對愛情還不夠熟悉的季永晞本來不打算莽莽撞撞地告白……


不打算在她醒著的時候。


見到季永晞不尋常的反應,謝和熙確定自己是沒聽錯了。她也喜歡季永晞,若是以前還懷抱著少女情懷的自己,理所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他的告白。


但在明白季永晞心意的那刻,謝和熙腦海中浮現出的不是兩人從此以後過得幸福快樂的畫面,而是更貼近現實的揣測。


也許刻意避開與季永晞見面的那幾天,謝和熙就充分想過,自己不想談會給對方造成困擾的戀愛。也自私的,不想再面對那些對季永晞虎視眈眈的女性。


就讓季永晞去找條件和他一樣好的女孩,他們兩個就都不會受傷了,她是這麼想的。


當他的目光回到她身上時,有種再也不會移開的堅決。


「我說,我……」


「不要說出來!」謝和熙截斷他的話鋒,對視的兩人臉上都寫著錯愕。她很害怕他說出口的喜歡,會摧毀她僅存的一點自制力。


「拜託你。」她說得很輕很細,低著頭。


今晚,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悄悄改變了。謝和熙的舉動,就像隨便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一口氣在他們之間割出一條醜陋的界線。季永晞只朝她走近一小步,她卻退到懸崖邊緣。


「我知道了。」半晌,季永晞回。


謝和熙不敢看季永晞的表情,但至少他的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平穩而低沉,好像他們在談論的,只不過是一件與彼此無關的小事。


她揹起書包快步走了出去,難得地沒有眼淚相伴。作決定的是她,有什麼好哭的?


季永晞在咖啡廳裡待著,即使牆上時鐘的滴答聲在所有人離去後變得明顯許多,失意的人卻聽不見。


心上那種又刺又麻的感覺像被紙劃傷,傷口極淺,卻無時無刻提醒著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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