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R2-D2

R2-D2 是電影星際大戰裡面的一個機器人，也是我第一天做視訊口譯的時候，一個遠在紐約的護理人員幫我取的綽號。他高興的推著我腳下的滑輪，從一個部門推到另外一個部門，然後大聲的說「R2-D2」來囉。我當時穿著睡褲坐在洛杉磯的家裡，對於能夠同時變成一個翻譯機器人穿梭在紐約長老教會醫院裡面感覺還挺酷的。

新冠肺炎在美國爆發之前，大部份的時間我都在洛杉磯各大醫院和學校做現場口譯。2020年的三月中，洛杉磯一封城我就把手上所有的工作先暫停了。我暗自抱怨怎麼這麼倒霉，好不容易中年轉業成功，現在突然又失業，是不是註定要當一輩子窮困藝術家。

領了幾個星期的失業救濟金之後，還好馬上就找到了一個兼職視訊口譯的工作。在家做視訊口譯的好處是我只要上半身人模人樣就可以了，而且不用在洛杉磯開車也是一大福音。視訊的時候我的確就像一個機器人，出現在螢幕上時，醫療人員可以隨意調整我的角度，也可以推著我走動，但是我自己不能遙控，只看得到前方視線所及之處，周圍的環境和狀態完全無法得知。

我已經記不清視訊口譯幫忙接生了多少個孩子，講了多少次用力跟加油。可能是機器人的關係，醫療人員常常把我晾在手術房好幾個小時。有次幫一位可憐的孕婦口譯，從原本要自然產，一路哀嚎兩個多小時生不出來，到最後只好做剖腹產，不幸的是她因為麻藥失效而繼續痛得哭天嗆地，叫到我都覺得痛了。

醫護人員一忙的時候也常常會沒有三頭六臂來顧我這個機器人的感受，所以曾經有幾次病患在嘔吐的時候，我因為剛好被置放在病患的臉頰旁邊，所以就像3D電影一樣身歷其境，穢物全吐在我的臉上。

這次很特別，視訊一開始時，這對中年夫妻幾乎是往我臉上撲過來，然後就止不住的嚎啕大哭。接著我聽到旁邊有個悄悄的聲音說：「這是緊急事件，我們需要你幫病人的父母翻譯。」然後我才發現其實我是被固定在床頭，和我視野下方的病患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因為我看不到病患，一開始完全不知道病患的年齡，性別和狀態， 我只聽得到旁邊監測儀器上緩慢的心率聲。

「小敏，小敏！ 爸爸媽媽來了！」

「我們來看你了，你醒醒啊！」

在我眼前哭了好一會的爸爸，突然邊落淚邊站了起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罐子說：「可不可以把這個我從中國帶來的藥給她吃？這是救心丸，可不可以給她試試看？」

旁邊的醫生有點猶豫的說：「這個...她現在是插管的狀態，沒有辦法吃....除非，我們把藥放到她的胃管裡面。」

爸爸馬上點點頭，雙手顫手抖著把藥倒出來交給醫生。

我心裡納悶著，醫生居然沒有問藥的成分就答應了。

醫生拿著那一粒粒的小藥丸看了一下說 「我必須要把這個藥打碎才行，你們稍等一下。」

醫生離開了我的視線後， 我這才看清楚這對中年父母的樣貌。爸爸有個中等身材，皮膚黝黑，穿著件深藍色的夾克。媽媽身材略胖，一頭短捲髮，穿著件棗紅色的毛線衫和黑長褲。

他們夫妻喃喃的哭著：「小敏，乖孩子，你醒醒啊！爸爸媽媽來看你了，你有聽到嗎？

「小敏，乖女兒，你眼睛張開看看我們啊？」

 剛才的醫生和一位護理拿了個針筒回來 「我們試試看來把你的藥給她。」

我其實不知道醫生有沒有來得及把藥打進去，但我發現旁邊儀器的心跳聲突然停止了。

螢幕就像斷訊了一樣靜止了幾十秒，連他們夫妻哭泣的聲音都消失了。

醫生出言安慰：「陳先生，陳太太，我們真的很抱歉，你們的女兒剛剛在午夜一點過世了。」

我一時有點驚嚇到，不太能相信我視野下方躺著的女孩就在前一秒往生。

接著這對父母完全控制不了情緒的趴在我面前痛哭，是那種我從沒有聽過的，撕心裂肺的哭。

 醫生讓他們哭了一會說： 「我們真的很痛心，請你們節哀。」

「我讓你們和女兒獨處一陣子，我們會在外面，你們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叫我們好嗎。」

醫生接著走近我說 「 口譯小姐，麻煩你在這裡等一會好嗎？」我說：「Of course ！應該的。 」

一般而言在遇到像這樣的狀況，口譯員可以要求醫生把螢幕面對牆壁或是轉到其他方向，但這次除了螢幕被固定在床頭之外，我也有點嚇傻了。所以接下來我就如同附在小敏的身上一般，聽著她的父母和她道別。

「乖女兒啊，你走了要爸爸媽媽怎麼辦啊？我們就你一個孩子。」

「爸爸媽媽好愛你啊！你走了我們要怎麼活啊？嗚嗚....」

他們在我面前哭了不知道多久，終於漸漸平靜了一些，爸爸深深地吸了口氣說： 「乖孩子，你安心走吧，我們會堅強，我們會帶你回家，你放心走吧…」

隔了一會，之前的醫師帶著另外一位醫生進來：「陳先生，陳太太，我是治療你們女兒的腦神經外科醫師，對於沒有辦法救你們的女兒，我真的感到很抱歉跟痛心。」

小敏的爸爸哭著：「我們知道你們都盡力了，我們也很感激你們這段時間照顧她。」

醫生：「我們很榮幸認識你們的女兒，她是個勇敢堅強的女孩。從幾個月前開始她出現劇烈頭痛的症狀，我們幫她做了各種檢查，包含電腦斷層跟核磁共振。」「我們發現她身體裡面的病毒，但卻沒有辦法有效控制。短短幾週她開始有癲癇發作的症狀，接著免疫系統開始攻擊自己，最後攻擊到她的腦部導致昏迷。」

醫生喘了口氣：「我們一直查不出確切造成她最後昏迷和死亡的原因，我們真的盡力了，真的非常抱歉。」

小敏的爸爸對著醫生鞠躬說 「醫生，我們不怪你們，真的。我們真的很感謝你們這些日子照顧她，我知道你們都盡力了。」

醫生：「真的很抱歉，也謝謝你們的諒解。」

「她從小就是個優秀的孩子，從來不用我們操心，個性特別好，老師同學都喜歡她。她拿到全額獎學金來美國念書，念了兩個碩士，念完想在這工作幾年再回國。結果做了半年居然就生病....」爸爸萬般不捨的樣子，很讓人心疼。

醫生：「是的，她是個非常聰明又勇敢的女孩，我們都很喜歡她，只是很不幸我們沒有辦法救她。」

醫生停頓了一會說：「另外我們必須要問，你們想不想要讓小敏做解剖調查她的死亡原因？」

小敏爸爸看了一下搖著頭哭泣的媽媽，然後咬著牙說：「不要了，我們不忍心，我想我們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要帶她回家。」

醫生：「我理解，我們會請負責後事的團隊來跟你們討論接下來的安排。你們可以在這裏稍等一下嗎？」小敏的爸爸點點頭。

醫生們再度離開我的視線。

我抬頭發現，透過對面玻璃窗的反射，我終於遠遠的看見小敏了，我看見小敏的父母分別各坐在她的兩側，然後我們四個人就這樣安靜坐在房間裡面好一會。直到醫生進來走到我的面前說：「辛苦你了，口譯小姐，謝謝你的幫忙，我們待會有需要會再打給你們。」

我說：「不客氣，謝謝您使用我們的服務，晚安。」「陳先生，陳女士，請你們節哀。再見。」

可惜我不是真的R2-D2。

因為那晚，我怎麼都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