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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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ess it!

运动中国

瞎几把写,别当真。
  • 写土改的《软埋》

软埋是方方的小说,发表于2016年。最初有朋友向我推荐,没多讲,偷摸发我个pdf版,读了一部分撂下了。那时候不知方方大名,covid-19后,才知道当年那本《软埋》和更早的电影《万箭穿心》,都是方方作品。《软埋》是中国文学里少有的“土改”题材,或者不是题材少有,而是视角少有。以往讲这段历史,要么是为了歌颂共产党的“伟大功绩”,要么语焉不详,一笔带过。《软埋》是地主个人视角,把那种被“革命浪潮”碾压的“反派”的心路历程刻画的入木三分,小说贯穿始终的“恐怖”气氛也是中国文学里很少见的。《软埋》在它出版的第二年,曾获路遥文学奖。之后因为其“政治不正确”引起巨大争议,被停印。现在,当然,它在中国已成禁书,豆瓣没有条目。

个人认为,方方的风格很“硬”,文笔朴实无华,结构上稍嫌“直白”,喜欢华丽文笔或者精巧叙事的人可能很难被《软埋》吸引,但我仍然要强力推荐这本书,就因为它的人文价值以及史料价值。土改是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项“运动”,要全面了解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前世今生,《软埋》是个非常重要的拼图,并且非常稀缺。

  • 写反右的《夹边沟记事》

《夹边沟记事》的作者是是杨显惠,甘肃人。夹边沟也在甘肃酒泉,本地人写本地事,尤其是那些不被允许记得的事,是伟大作家的使命。夹边沟是个农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反右运动期间,这里关押了上千知识分子,他们大多数因为“文字狱”式的原因被发配在此进行劳动改造。说是改造,实际是迫害。他们在这里忍受饥饿、寒冷、辛劳,身体和精神上都饱受摧残,半数“劳改犯”命丧于此。

杨显惠比方方更直白,《夹边沟记事》没有运用技巧,没有在回避任何事,把一切血淋淋、臭哄哄的真相往你面前倒,逼迫你直面它。这本书的阅读过程大概是所有阅读里最让我痛苦的一本,几次三番想弃之不顾,但又感觉把眼睛转开是种罪恶。看到他们因为吃树皮和观音土拉不出屎,只能相互帮忙,彼此用树棍把屎从肛门抠出来的情节,我想没有几个人不会产生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你不知道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谁更幸运。

如果你的心理承受能力足够,我还推荐杨显惠的另一本书,《定西孤儿院记事》,他写60年代初的大饥荒。你得哭着看,看着哭。

  • 写大跃进和大饥荒的《四书》

不是《四书五经》的《四书》,是阎连科的《四书》。为什么叫《四书》呢?因为它是由四部分构成,分别是《天上的孩子》、《罪人录》、《故道》、《新西绪弗神话》。《四书》的背景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大跃进和大饥荒,也是发生在一个农场,也是关于“劳改犯”的故事,也很惨。但它和《夹边沟记事》的风格相去甚远。阎连科的“历史叙事”运用了很高超的文学技法,既有很强的现实性,又有部分虚构,把宗教和红色中国进行了巧妙的结合,甚至语言风格上也仿照了《旧约》。《天上的孩子》这个名字就暗喻了耶稣,而他的真实身份是管理劳改犯的“上边的”。他很坏,好像又没那么坏,像是集体无意识的中国人。他后来以身殉道,自己把自己钉上了十字架。

看大跃进部分的描述,很容易联想到“动态清零”,大家都在说瞎话,大家都知道自己在说瞎话,大家都知道别人知道自己在说瞎话,但一切荒唐事就那样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大炼钢铁”之后是“亩产三万斤”,这些虚夸冒报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大饥荒,饿死黎民无数。《四书》里也有像《夹边沟记事》写抠屎那样让人生理心理双重不适的桥段,便是吃死人肉。一是饿死太多了,二是活着的人太饿了。

  • 写文化大革命的《上海生死劫》

苦难像附骨之蛆一样,中国人还没从饥荒里回过神来,文化大革命又来了。

郑念是那场运动的亲历者,她做为一个外企员工,在运动中受尽折磨,《上海生死劫》是她的个人纪实。因为是第一人称,可以看到很多在其它文革题材里看不到的细节、人物、众生相,近距离感受那种荒诞,从而明白如今的很多事因何而来。

郑念是幸运的,她后来逃出生天,去了美国,这是这部作品得以出版的先决条件。很多人在文革中死去了,很多人虽然幸免于难,但至死也没机会把自己的遭遇和盘托出。再过些年月,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就要死绝了,那段历史将更缺少个人述说。

软埋,就是没有芦席,没有棺材,直接将肉身埋于土中,取不想再有来世之意。

新中国的历程,就是一个接一个的运动串连。

土改是底层的狂欢,也许正是此次运动,奠定了中国底层仇富的心理基础,至今人们乐于看到富人被整治。不同的是,当时富人的财富被瓜分,真正给到了穷人,而如今,富人被整治,穷人得不到任何实惠,一样拍手称快。只能说,共产党执政的深层逻辑没变,但手段进化得更巧妙了。

反右,是铲除异己的运动,最后几乎铲除了整个知识分子阶层。要么说共产党厉害,过去的封建王朝,只能做到“清君侧”,而共产党却可以做到“清民侧”。它和过去十年在互联网上消灭“公知”异曲同工。如今,公知几乎被消灭殆尽,“公知”这个词,也像“右派”一样,被批倒批臭了。实际上,世界主流,“右”代表保守,“左”代表激进。共产党从兴起之初,便是“左”的代名词,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一旦江山在手,这个从前的具有强烈革命性质的政党,迅速变成了保守党,容不下任何不同的声音。于是,在中国,那些“危险的”,“有可能造反的”、“随时准备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的”声音,统统被划为了“右派”。于是在中国,左右两派的定性,是和世界其它国家截然相反的。

大跃进,是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的产物,是讲政治不讲科学的运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贡献出铁锅铁盆,到处土法炼钢,不事生产。后来又为投上好,放卫星“亩产三万斤”。这些事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荒谬,但当时的人,大部分也许并无这样自觉,被裹挟在一种浪潮里,随波逐流。联系不久以前还在如火如荼进行当中的“清零运动”,“算政治帐”、“强行体现优越性”的表述,怎能让清醒中的人不忧心如焚?“反右运动”可以说是为“大跃进”扫清了障碍。那时候中国不见得没有正常人,但正常话已经没人敢说了。上面指鹿为马,下面只能随声附和。在过去三年的“清零运动”当中,中国的专家人数比当年大跃进时不知多了多少,然而,能站在科学的立场发表意见并且前后一致的,唯张文宏。而张在清零后期,一度被消声,直到政策调头,才又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大部分的所谓“专家”,几天之内同一件事物的表述,跟着政策来了180度的转弯。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里说,集权社会,就是要整齐划一,消灭个体性。建设这样的社会,无需专家来计划,拜蜜蜂蚂蚁作老师就很够了。他老人家忽略了一件事,专家也不一定只是用来作计划的,也可以当宣传工具。古早时候的运动,之所以现在让很多小粉红看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因为那时候他们并未被打扮成“法制”及“科学”的产物。但现在不同了,“偷税漏税”、“煽动颠覆”,这都是有法可依。而专家意见,你敢说不是科学?大跃进之后,紧接着是大饥荒。清零之后是什么?也许要站在终点回望,才能清楚。

文化大革命,是之前历次运动的集大成,它真的打倒了所有的“牛鬼蛇神”,只留下万里江山一片红。那个运动里死去的人,要么是被打死的,要么是自杀的,相比不久以前被饿死的,很难说谁受的苦更多。死亡的是个体,形塑的却是社会,是世道人心。“别有用心”、“境外势力”、“反党反社会”、“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等等斗争遗产,大半个世纪之后仍十分好用。那是倒退的十年,人类历史上若论对社会的伤害,恐怕只有战争可比。后世一度将它称为“十年浩劫”,这个表述有相当的否定意味,虽然更深入的反思和剖析从来未被允许。然而,近些年,已经很难在各种叙事中看到这个表述了,它摇身一变,成了“艰难探索”。政府以这样的表述,意图给中国人一种印象,那就是:我们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我们也很难!所以过去三年,人道灾难泛滥,“国家也不容易”这种说法却也深入某些民心。文字可以用来表达,也可以用来洗脑,共产党深黯此道,也深惧此道。要实现民主,中国人首先得明白一个基本的事实:国家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它是个组织,它没有感受。

文革结束到现在,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看上去那些全国性的极具破坏力的“运动”似乎成了久远的回忆。然而,稍微回顾历史,就知道“运动”从未远离。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严打”,到后来的“反贪”、“反恐”、“扶贫”,到后来的“清零”。所有这些运动,都披着“正义”的外衣,如狂风扫落叶,所到之处,片甲不留。作为运动,显著特点就是“一刀切”及“视法律如无物”。不考虑人道、法制,将社会做为一个整体来看,也许达成了一定的成就。然而,这每一项运动,都将中国的法制建设、民主进程往回拽了一截。像是土改、反右为文革奠定了基础一样,八十年代以来的每一次“秋风扫落叶”,都为过去这三年的“清零运动”奠定了基础,无论是技术的基础,还是舆论的基础。技术上,监控手段日臻完备。舆论上,公知和媒体遭清除。致使这场运动里,数十亿人被困在码里,困在家里,困在方舱里,许多人被强行入户,强制带离,一些人不被允许看病,一些人死在途中,人们相互敌视,相互检举,尊严尽失,法律被践踏,人权被藐视。

清零运动的结束,源于一部分人的觉醒。然而大部分人仍在梦中,不过墙头之草。但因为一切都不会系统且广泛的讨论,因而也不会被反思及清算,一切终将卷土重来。

中国“律师届良心”张思之在他的口述自传《行者思之》当中,以个人经历,描摹了新中国的法制进程,从文革之后的江青案,到八九学运之后的对学运积极分子的清算,再到重庆打黑的李庄案甚至薄熙来案,可以看到表面上机构日臻完善,实际上法治社会的建设几十年来几无进步,反有倒退之势。有段日子,国际影响还被纳入考量,近些年,战狼外交盛行,国际社会看不上中国,中国还看不上你嘞!尤其牵扯到政治的案子,几乎没有程序正义可言。张思之说,有外国媒体采访问他薄熙来案是个法律案件,还是政治案件,他说名义上是个法律案件,实际上是政治审判。张思之一生断案皆牵涉政治,多为大案要案,所以他对中国的法制状况有充分的发言权。他为中国的法制建设奋斗一生,自己因此也成了“敏感分子”,然而死前仍无法看到进步的希望,让人很觉悲凉。

清零运动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而止,但中国法制一天不健全,类似运动便多一份死灰复燃的可能。这次是清零,下次呢?You’ll never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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