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隆
夏隆

我喜歡喝著咖啡、啃一塊麵包、在山林裡閒晃

蟬聲、龍眼、檳榔樹:送阿公最後一程的日子(二)

這是台南鄉間常見的景色,滿山遍野的檳榔樹。


3

當時我以為那就是與阿公的最後一面,在阿公決定拔管的那幾日。那是我第一次來到大林。

那一次,阿公說他想要拔管了。肺癌、年紀八十三歲,氣切對治癒機率渺茫的病患來說只是徒增痛苦吧?

他本來不想氣切的,只是某一天在加護病房裡忽然臉色一黑、呼吸困難,抓住爸爸的手,差點就要「死一遍」了。爸爸趕忙按下急救鈴,醫生判定立即氣切。只是我沒想到所謂的氣管切開,從網路上查詢到的資料,跟實際上親眼看到的、發生在親人身上的狀況,是不一樣的,很殘忍。那是一條從喉嚨切開、延伸出來的管子,不長,病人可以活動的範圍就侷限在病床的四周,那就是他賴以為生的管線。

阿公看到我和妹妹來,用力揮揮手,張開嘴要說話。但是管子連結著呼吸器,就只能呼嚕呼嚕地發出氣音。他雙手戴著所帶著的約束手套,像大大的蒲扇,防止雙手去亂揮扯掉管子。雖有看護阿姨的照料,但是行住坐臥之間不得安寧,一下要抽痰灌食、一下要翻身,這副身體已不再聽自己使喚,甚至都不用穿褲子,換尿布才方便,怕冷的話就蓋被子。

他一直想要從病床上下來踩地板,一直用手去拉他的管子,看護阿姨不停安撫他。最後,阿公坐起身體,只是直起上半身呼吸又會窘迫,發出咳嗽與嗆到水的聲響,如此反覆折騰好多次,終於還是坐起來在床沿,處在一種迷茫的、呆滯的狀態裡。

我們就那樣坐著陪伴。



我曾到醫院探望過一個長輩,在過世的十幾天前,精神仍然矍鑠,即使喉頭腫了一個如拳頭大的血瘤。他不治療,也不再進食,選擇了自主、有尊嚴地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最後阿公也簽署了 DNR 同意書,決定拔管之後即使呼吸衰竭也不再呼叫急救。

只是當時我還不能清楚認知到拔管意味著什麼。爸媽先到樓下,在車裡等待,讓我們姐妹與阿公道別。過了很久我還是不能夠理解,為什麼旁觀阿公的痛苦,他們那一次只待了兩個小時,也許當時是瀰漫著一種陌生、害怕的情緒,在那樣的場合裡無法讓人待得太久——我並不知道。又或者,每一次有親人在病床前與看護討論阿公過世之後的流程、討論聯絡禮儀社的事情、或拿「瀕死情況家屬衛教傳單」給我時,我都坐立難安,很想請他們不要在病人面前直接談論這種事情。

我知道阿公是聽得到的,但我沒問他害不害怕死。

通常拔管後的幾個小時內、幾天內就會馬上過世,我以為那是最後的告別。

阿公一邊用手套比劃姿勢說,「恁今仔日有欲蹛遮呢?」(你們今天有要住在這嗎?)

我們說沒有,等等就要回去。

我從他的表情、姿勢知道他很希望我們這些孫女留下來等他拔管,他聽到我的回答後似乎很失望,搖搖頭。我跟妹妹也不停掉淚,但還是試圖轉移話題。

妹妹用比我好一點但是也有些蹩腳的台語說,昨昏係伊的大學畢業典禮。

我講,我佇咧台北有好好做工課,阿公免煩惱啦(huân-ló)。

阿公點點頭,笑了,我們還幫阿公抓癢。

我捨不得與阿公說再見。後來,爸媽打電話來,催促我們該離開了。


4

一個月後阿公過世了,收到消息時在周六下午,我們隔日搭高鐵返去關子嶺。

前院搭好棚子,靈堂掛上阿公的遺照,是生前熟悉的慈祥笑容,彷彿他就在對你微笑,再也不受病痛折磨。正廳的神明桌用布幔遮蓋,阿公頭內腳外放在大廳右側,放在冰櫃裡;偶爾,隨著電壓轉換發出隆隆聲響,天花板上的燈就會一閃一閃的,這景象有點詭異。

「你要不要看阿公?」爸爸先趕回來處理後事,我妹跟我才第一次踏進前廳。

「好啊!」冰櫃上面有小窗戶,上面覆蓋著毛巾。冰櫃前面還有溫度儀表:「6 度。」

打開之前,爸先雙手合十禮拜,再用毛巾擦了擦窗戶凝結的霧。

「阿公,我回來看你了。」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因為我知道他解脫了。

「阿公,是我。」妹妹也揮手。

「……」

後期在病房探望阿公,他即使睜不開眼睛,我也會看到他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轉動。在這個當下,我還是感覺阿公知道我來了。他面容與生前有點不同,身上被換成藏青壽衣,可以知覺到這就是一具「身體」。

冰櫃前面有小桌子,放著一碗飯、一炷香、一對筊。

這是一場佛道教與民俗信仰融合的喪禮,一切有專業人員為我們打點好,走過喪禮流程。和阿公打過招呼後,我們白天與姑姑、嬸嬸、堂兄妹們摺蓮花、元寶;晚上,正廳角落放著一台念佛機,全天候播放著「阿彌陀佛」。一旁是紙糊的別墅、轎車、傭人,是走西洋華麗風格,堆滿了庫銀、元寶以及蓮花;晚上他們守夜,我念《地藏經》給阿公聽,第一次念,念一次大概四十分鐘。

以前,阿公總是一邊咳嗽、一面拖著腳步慢慢從走廊上過來,看到我們追電視追得目不轉睛,便沙啞嗓子說,「恁猶未睏喔?」,篤篤篤踱到自己習慣的椅子上,也跟著我們看,只是這兩年間常常一邊看一邊打盹了。不知道他這回能不能聽見我所唸的。



這兩日,姑姑一邊整理遺物,一邊回憶起阿公阿嬤年輕的事情。他們坐在椅子上聊天,阿嬤在旁邊數著佛珠念佛。我看那些衣服堆得像小山一樣,多半是下田用的襯衫與長褲,大多陳舊泛黃,不過也有阿公年輕時當義消的出勤服、正式場合才會穿的西裝。小姑姑一邊整理,一邊把金紙折對半放入口袋裡。

阿嬤在一旁說起,以前隔壁村的親戚在病重時,要求雙腳踏地,那叫做「辭土」,也就是向土地道別的意思,這樣做才能安然離開世間。我忽然想起了那次阿公在醫院時也掙扎要腳踩地板的舉動。


5

出殯當天是個好天氣。早上十點人潮就絡繹不絕,在種滿檳榔樹、龍鬚菜的山坡上來來去去,拿塑膠椅排隊、簽名後便開始翹腳抬槓,從未看過阿嬤家聚集了這麼多親戚厝邊,都是來送阿公最後一程的。阿公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公,遠從後壁過來,精神看起來頗健旺。

喪禮儀式已經簡化到一個早上就可以結束,我們唸《藥師經》,一個口令一個動作隨著僧侶禮拜。再來是入殮,禮儀人員協助把阿公從冰櫃挪出來退冰,免得等等不好火化。再用電風扇吹著、並用簾幕遮好。我並不害怕,因為這是自己的阿公,但真的敢在前廳長時間久待的人卻也不多。

封棺的儀式主要是由叔公敲釘,爸爸跟叔叔在旁跟隨。封了釘子,抬起棺木,眾人浩浩蕩蕩隨車前往白河大仙寺火化。

大仙寺就在對面山頭而已,我們租了一輛遊覽車過去,在腰繞的山路上也顛倒踉蹌、搖搖晃晃。火化需要排隊。我們在炙熱的豔陽天下進寺,再爬坡來到了火葬場,一個年約四十歲左右的阿伯正在撿拾上一批燒出來的骨頭,並挑選完整的遺骸放入骨灰罈。撲面而來的,是一種燒焦的、鈣的味道,隨著風吹,有些灰塵也在空中飛舞。

火葬場共有四具機爐,我們拈香禱告,聽從僧侶的指示,把阿公的身體送進去了,僧侶們倒是沒有要我們說「火來啊!緊造!」之類的話,讓我們在原地等待一個半小時。

後來,阿公變成白骨,這個肉身正式在世界上消失了。阿伯拿夾子夾出頭蓋骨、手指、很多碎片以及粉末,也指認大塊的大腿骨給親人看。堂哥抱著阿公的骨灰罈,到旁邊安排好的塔位將骨灰罈放進去,再進行一次簡單的儀式,燒完金紙就結束了。

這算是我參與至親的第一場葬禮--從瀕死直到喪禮結束的整趟過程。如今我回想起來,阿嬤在整場過程之中倒是沒有太多的戲份,習俗上妻不送葬,因此她幾乎都不用參與。出殯那日,要將遺體移至棺木前的最後一眼,阿嬤靠近想拉阿公的手,但我覺得冰了幾日再去摸不太好,便阻止阿嬤,講「麥摸啦」。她拄著拐杖,一邊哭泣一邊走入後堂。

回到阿嬤家之後約莫中午時刻,大家就擺開流水席辦桌。菜色之澎湃腥臊,讓我以為好像是在「慶祝」這場葬禮正式順利結束一般的,有些奇怪,但也莫名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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