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隆
夏隆

我喜歡喝著咖啡、啃一塊麵包、在山林裡閒晃

尋回河上的臉孔──2020年台北電影節《拾魂》觀影後記


他終於找到了兒子,他們的衣服是一樣的。(取自 2020 台北電影節|未來之光|《拾魂》官網)

這部片要紀念的是哥倫比亞歷史上,超過五十年的內戰歷史,至少有二十二萬人死於這場戰爭。要紀念的是,那些無名的受害者、被暴力所犧牲的人。[1]

這是在講漁夫 José,為了找回兒子而在南美洲西北流域的馬格達萊納河(Magdalena River)所展開的故事,在這條孕育大地萬物、豐沛熱帶雨林的河水當中,也是暴力和罪行所掩埋的地方。


捕魚回家後,兩個兒子被游擊隊抓走了。 José 向聖安東尼的畫像禱告,踏上了尋找兒子的旅途……

線索就在河裡。他沿著河岸行走,在散落一地的雜物、爛泥巴裡頭翻撿。他潛進混濁的河裏、在沙洲中的枯樹叢搜索,骯髒的流水沖洗他的全身,好幾次沒頂了直到頭又探出來。岸邊的漁夫們發現他的舉動,告誡他:軍隊是不允許撈浮屍的,除非你也想死。於是,早晨他躲進灌木叢,避開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游擊隊,趁黑夜遮蔽了萬物之際,再乘著獨木舟划行至岸邊村落,找尋任何的蛛絲馬跡。士兵與年輕女孩們在河邊載歌載舞,彈奏著浪漫的歌情歌,音樂聲和水流聲蓋住了河上的 José ——他在獨木舟上載滿了樹枝,堆積成漂流木的模樣,全身攤平在船裡,只露出一對眼睛看著岸上的人們。明亮的那一端看不見黑暗,他這樣子潛行在叢林裏頭,只靠著採集與營火露宿於荒野之中。

他終於在沙洲的樹枝中間撈出一件 T-shirt,泥沙模糊了原本的顏色,我這時才發現這件衣服和他身上穿的衣服是一樣的,是鮮艷的足球衣。就在這附近了。他點燃蠟燭,在微小的火光禱告下,在水底發現了兒子的屍體。他把兒子撈到到岸邊。沒有什麼語言能夠表達他此時的悲傷,鏡頭呈現他靠在兒子身上哭泣的樣子,沒有聲音,只有壓抑的鼻息與抽泣,他只能就地掩埋屍體。他還必須去尋找大兒子的下落。

隨著流水緩緩往下漂流,遠遠的,José 卻在河邊看見朋友的屍體,和另外三具散落在岸邊,有的趴在沙灘上,有的成大字形,男女皆有,都看不清楚面目。「怎麼會這樣?」湊前端詳朋友時,他忽然被兩個士兵發現蹤跡了。這些人就是哥倫比亞聯合自衛軍(AUC),與哥倫比亞政治史上多方衝突的武裝革命力量(FARC)、民族解放軍(ELC)一樣,毒品、販賣軍事武器、綁架是他們賴以為生的本事;在這裡,沒有法律或人性存在。這兩位青年拿著步槍指著 José,神色輕佻而剽悍,其中一個有著像大海一樣湛藍的眼睛,眼神卻是渙散像遊魂的影子倒映他,來不及哀悼好友,面對盤問以及威脅,只能撒謊說他在偷值錢的事物,並且在他們的焦急催促之下,把朋友推進河水裡。

「朋友,我很抱歉……」

他帶著朋友沉入水裡,摸著朋友的臉龐喃喃自語,朋友的身體逐漸,逐漸一吋一吋被河水吞沒......他的眼睛閉著,彷彿只是睡著了。在生與死之間,靜默與悲傷像大河一樣漫延。


青年們把 José 擄回軍營--這是導演刻意安排,必須要和惡魔見面的橋段,暫且稱這個人為頭目吧。這個頭目全神貫注在環法自行車賽事轉播上,在幫哥倫比亞自行車好手 Santiago Botero 大聲加油,我注意的是桌上的啤酒瓶,和頭目戴的西部牛仔帽。加油!加油!他叫喊捶桌,一轉頭然看到 José 。頭目好奇心來了,戲謔地盤問José,以待客之道為名強灌他一碗又一碗的魚湯。José 發揮機智忖度情勢,知道只要不要太快讓頭目失去興趣,讓幾顆子彈就結束玩樂他的遊戲。José 臉上逐漸滴落汗珠,一隻手抱著肚子,另一隻手抓著湯匙一口一口吞著不知道究竟是真的魚湯還是毒藥的液體,他不卑不亢,趁著頭目歡呼 Santiago 獲勝,從小徑竄逃離去。

他徒步穿越一座又一座的村落,在烈日底下向老婦人討水,穿越灌木叢林以及芭蕉樹,泥沙以及刺眼的陽光遮蔽了前進的視線。到最後,他全身家當只剩下一個麻布袋,一雙草鞋,以及兒子頸上的項鍊。從泥土路、石板路走到柏油路,到了下游熱鬧繁忙的城市之後,他才受到雜貨店的年輕女孩以及隱身在市區的婦人幫助,發現仍然有人在私底下打撈屍體,並且將那些長相特徵以及身上配掛的飾品財物記載在本子裡頭,等待親屬來指認。

可是--本子翻啊翻的,裡頭卻找不到兒子存在的任何證據,劇情進行到此,我心裡也大概有底,大兒子多半已經死了,只是還不知道屍體的下落。活著?死著?原來期待小兒子雖死,大兒子能夠忽然從城市一角冒出來與 José 相擁的美好結局並不會存在。我一顆心也逐漸往下沉。José 漸漸疲憊了,烈日將他的皺紋刻得更深,慢慢走到了市郊的墓園裡,這個全然白色的所在,他隨著管理員晃了一圈仍然沒有找到什麼,在傍晚時分,他被趕出了市區,在柏油路上,忽然聽到了遠方傳來那首他常常哼著的歌,那是唱給兒子的。他彷彿得到了召喚,偷偷回去墓園裡的亂葬崗,決定掘墓。

點燃火燭禱告的場景

他禱告,撒了幾滴酒給亡魂們。半夜打著赤膊在掘墓,路燈下幾隻蚊蟲在飛舞,我感覺電影院靜得出奇。刨開土壤,掘起土堆,拿出土壤地下黑色大塑膠袋,一個又一個。電影的呈現手法並不是很獵奇的,所以不會令人有作嘔的感受。José 解開塑膠袋時皺眉表情扭曲,我們才發現那並不是一具完整的身體,而是殘缺不全的屍塊。掘完整片亂葬崗,他最後終於找到了大兒子的一截手臂(兒子缺了兩隻手指,因此可以辨認),並將那象徵兒子的項鍊掛在他身上。最後,他在黎明時走向岸邊,找了一艘獨木舟,帶著兒子的手緩緩滑回上游,漸行漸遠……鏡頭就在這邊漸漸淡出。


觀影後記

這是我看 2020 年北影的三場半電影中 ,最喜歡的一部。我對哥倫比亞一無所知,預告片裡漁夫在氤氳的暮色中划船,那種清冷的氛圍讓我想一探究竟。尤其,《拾魂》這樣道教味道濃厚的翻譯,使我很想看導演是怎麼呈現的──就像劇情有些時候是由祈禱來推進的一般,找不到指引時他總是會尋求信仰的安慰。

看完電影之後,我才回頭去查導演生平、哥倫比亞的歷史。

導演 NICOLÁS RINCÓN GILLE,土生土長波哥大人,在這部片前也有《方言三部曲》,分別是《那些在黑暗中等待的人們》(2007)、《河的擁抱》(2010)、《受傷的夜晚》(2015),主題幾乎都是一樣的:遭受戰爭暴力的人民、馬格達萊納河的傳說、親人的失散與遷徙,這就是導演的核心關懷,最在意的命題,而《拾魂》也是同樣主題的變奏,是他目前獲得最多國際獎項的電影。導演其實並不真正滿意「 Valley of souls 」的片名,而西班牙語的原片名是「 Tantas Almas 」,在出發前以天主教的儀式禱告時,José 是向聖安東尼來禱告的,聖安東尼是掌管失物以及迷途之神。找回逝者的身體帶他們回家,舉辦一場葬禮,令他們得到安息是最要緊的事。平民們從來不曾忘記這些受害者,他們悼念。

同樣是講戰爭的歷史,這段故事要怎麼說,從頭到尾是觀點的選擇。導演的焦點始終是那些受害者以及倖存者,因此他大幅度減少呈現暴力與折磨的鏡頭,甚至讓電影的步調像河水流速一樣緩慢,讓我能充分融入當下的水聲、蟲鳥叫聲、安靜的夜晚,如詩一般的鏡頭,其實就是抒情、重複以及氛圍,而不是寫實。José 回憶他兒子時,唱起溫柔而悲傷的曲子,歌詞的內容描述孩子們調皮的日常生活。而導演用小說的方式來處理這樣的悲傷,即使根源來自於絕對的暴力。《拾魂》所拾的不是只有他的兒子,而是河邊的那些浮屍,無數的失蹤者,片尾裡頭亂葬崗屍骨不全的受害者,記憶中那些被武裝暴力所迫害的人民,就像一座座安靜的紀念碑。

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José 在被兩個青年所抓到時,他對他們所說的話:「拜託別殺我,如果你殺了我,我會變成厲鬼日日夜夜追著你,將你的骨頭嚼碎,把你的腸胃心臟挖出來。」那時,我才第一次看見 José 所流露出來的仇恨以及詛咒,士兵們可能是嚇傻了,或真的感到恐懼或忌憚,才把他擄回軍營。

而他能夠說的竟然只是「拜託別殺我」。

電影結束了。沒有掌聲,有些觀眾仍然留著把片尾看完。離開充滿冷氣的電影院回到光亮的地方時,我很想要把這一個故事寫下來。


預告片在這裡,電影中大半配樂就是河水聲。

如果你想了解哥倫比亞內戰,請參考這篇《端傳媒》的文章:

 [1] 〈打了52年內戰、死了22萬人,哥倫比亞終於等來了和平的這一天〉,端傳媒報導,2016/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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