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nn Wong
Lynn Wong

anthro

由 #metoo 想到的:当时怎么没有反应过来?

在不少(也许并未被说出来的)有关性的骚扰和侵害的叙述之中,旁人(乃至被指控为侵犯者的一方),或许是质疑、或许是出于不解,会问,“当时你怎么没有拒绝/反抗/把事情说出来?”

而我留意到,这些陈述里常常出现这样的细节:当时心慌意乱,直接的反应是既觉得恶心又感到害怕。于是被骚扰的把聊天记录删除(怕被别人看到)然后把对方移出联络人名单、封锁联络方式;被侵犯的逃离现场后尽可能避免再与对方见面,甚至下意识地想要把发生的事情忘掉。于是似乎更加没证没据、反口覆舌了。

但是,如果我们想想实际情形的话——这些涉及性的侵害,往往发生在较为私密的情境之中,而且一开始完全可以是感觉很平常的。(可能还要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明白过来自己在一种意义上来说是“受害者”的)受侵害的一方,在感觉到事情开始变得不对的时候——在他发过来的讯息露骨到让人觉得不自在的时候、在他三番四次试图僻静独处的时候、甚至在他动手动脚关门脱衣的时候——其实常常并不会那么快就能明确判断出,“现在在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是我想多了…他这是怎么了?)”

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给了什么错误信号——毕竟在事情明显出现问题之前,都是以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在相处,更何况,很多时候有圈子、有信任的人加持,甚至有光环、有此前接触积累下来的好感。 所以当时非常合理地会觉得,会不会只是这个具体的互动出了问题?而还不是,“他怎么这样?他怎么竟然是这样的人?”

没有意识到是系统性问题:就像走在路上,遇到一只苍蝇,第一反应是把它扇走,而不会第一时间想到有疫情爆发要通知众人一样。

而到对方已经太过明确地违背自己的意愿、造成了伤害的时候,在一个封闭、孤立、难以得到近旁的人的帮助与支持的环境之中,注意力当然会放在逃离、保障自身的安全上。随之以来的震惊、痛苦和恐惧,令人难以回想面对,甚至陷入崩溃,未必那么能“冷静理智”地搜集和保留证据啊。更何况性本身就带着那么强的羞耻感,即使有众多受害者,也总是未必互相知晓、未能相互支持(而这是Metoo的意义啊)。

回带一点,另外一个问题是,无论是在说话还是行动的时候,这些人口头上总是常常说着“喜欢、欣赏、爱”的。所以刚开始那些似乎有点越界的试探,很容易被理解为是在表达对自己的兴趣——并不知道他对那么多人、那么多次都是这样。于是会不确定,现在的状况是他喜欢我、在追求我、而我不巧不喜欢他,还是他只是在利用我追求自身欲望的满足?换句话说,是不凑巧,还是坏?(追求性/“欲望”的满足,本身就有问题、就比建立“情感关系“的尝试要坏、低等吗?不是的,把性和以性为主要内容的关系本质化大概不会有太大帮助;有问题的是单向、强制、充满欺骗和控制的人际互动吧。) 对方的意图是个黑箱,说的话、相处的态度似是而非,关系趋向的性质难以明确——而两个人之间本身又是有一定的社会关系的——自然不想贸贸然闹得太僵,完全翻脸、破坏关系。

当对方利用你对人的信任、违背你对关系的预设的时候,你是需要时间——可能需要反反复复内心纠缠——才反应得过来的。

更复杂的或许是,真要把对话记录拿出来看的话,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起来可能都是你情我愿、你来我往甚至友好到暧昧的;一部分可能是不想破坏表面关系的敷衍应付,另一部分,也可能是在对方表达出好感兴趣的时候,自己也在摸索尝试关系可以有什么发展。(Again, 当时并不知道“原来他就是这样的人”啊!也以为是朋友也会想可能成为恋人啊!)更别说有时真的是仰慕艳羡甚至私心攀附,当对方看起来是那么有知识和能力的人。于是,之后就更加难以启齿了。

以上分析,当然是出自同情受侵害的一方的角度了——可也是我和很多人真实的经历体会。近期的讨论之中,让我很是感动和受到启发的其中一点,是艾晓明提出的“Me Too的知识生产”:

“如果我们把《人物》的故事看作性侵暴力幸存者的证言,那么,其中饱含的生命经验,是可以填补我们在社会认知方面的空白的。它是我们理解女性何以会遭受屈辱的知识,它也包含了权力制造屈辱的机制。”

是呀,是“知识”——在这些陈述之中,有许多值得细致考察与深入思考的问题(而不(只)是“揭发”、“控诉”、“报复”和“权力斗争”),有许多我们此前未曾认识到原来我们不认识的社会(人际互动)运作机制。我们其实真的不太清楚(在“公共讨论”中常常被干脆二分的)权力关系与情欲,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之中是如何交缠运作;这些难得被说出来、被听见的“女性经验”,是珍贵重要的知识来源啊。

而这里所说的这种,“搞不清楚状况”的状况,当然不仅仅是在涉及到性的关系与伤害之中,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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