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懶的貓
慵懶的貓

活在自己世界的女孩子,和世界隔著一扇車窗。渺小的瓶中的魚,卻想成為慵懶的貓。

《晴時多雨》—短篇小說

Alexander Shustov on Unsplash

1

八月三十日的晚上,沈晴坐在書桌前,注視著桌上月曆被圈起的明天,她拿起筆,沿著那個圈又畫了一遍,時鐘滴答滴答的聲音讓她覺得很煩躁,便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好像在思考又像在煩惱些什麼,拿著筆的右手無意識的繼續描繪著,直到月曆破掉的那一刻她才突然驚醒,鬆開了手中緊握的筆。

「叩叩叩—」伴隨敲門聲而來的是母親溫柔的聲音「早點睡啊,寶貝」,她下意識地露出一個笑容,甜甜的聲音傳出了房門「好的~媽咪」,母親並沒有在門口多留,塑膠室內鞋摩擦的聲音逐漸遠去,走廊又恢復了以往的安靜。

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間……十一點五十九分,牆上的時鐘依然堅持的發出滴答的轉動聲,她起身,將椅子搬到了牆邊,稍微踮起了腳尖把時鐘拿下,並翻到背後將電池取出,想了一下後還是把時鐘掛了回去,儘管它已經失去了作為一個時鐘最重要的功能。

隨意的將手中的電池扔進抽屜裡,關上房裡的燈,爬上了靠著牆角的雙人床,翻身幾次後,閉上的眼睛再度睜開,她起身下了床,拉開剛關上的抽屜,拿出裡面滾動的電池,放進收納的小盒子裝好後,再次關上了抽屜。

2

意識彷彿徜徉在寧靜的深海之中,在冰冷海水的溫暖包圍中浮沉著,直到一抹微光撒下,照進這片深淵之海,自殺者和深潛者最初的相遇,是誰拉住了誰,是誰如此堅定的上浮。

床上熟睡的女孩睜開眼睛,許是窗外的陽光有些刺眼,她用手擋住了明亮的光線,透過指尖的縫隙看向了窗外,啊、今天又是晴天呢。刷牙、洗臉、換裝,然後綁起高高的馬尾,揉了揉臉頰,鏡子裡的女孩兒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十六、十七」踏過最後一層階梯,女孩精神的對著廚房的母親道了早安,坐在餐桌前,桌上放了份熱騰騰的早餐,一個黑糖饅頭、一杯溫豆漿,和一個用番茄醬畫了笑臉的太陽蛋。熱呼呼的豆漿順著食道溫暖了空盪盪的胃,饅頭淡淡的甜味和鬆軟的口感在嘴中散開,最後,再配上一顆營養的雞蛋作為結束。

六點五十分,拿起水壺、背好書包,準時的出門上學。騎著腳踏車走上了陌生的道路,一台又一台的車子經過身邊,接著快速的消失在眼前,路旁一棵棵的樹隨風微微晃動著,沈晴的思緒漸漸飄回了三年前的今天。

國一開學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新生懷著期待的心情步入了校園,孩子們很快的熟悉起彼此,組成一個個重疊交錯的小圈子,女孩也不例外,她很快就有了幾個要好的朋友,下課時總會一起聊天打鬧,但跟其他孩子不太一樣的是,女孩上課總是踴躍的舉手回答老師的問題,遇到不懂的地方時也會向老師禮貌提問,她從未發現自己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在廁所小小的隔間中,聽到了幾個熟悉的聲音在談論她,聊天的聲音清楚的傳進耳中,卻只在腦中留下了幾個模糊的詞—愛現、巴結、聒噪......

不知為何,這些不含惡意的話語讓女孩有些受傷,然而她沒有出聲,只是靜靜的等著門外的聲音離去,她沒有哭泣,只是覺得有點難過。

就這樣,女孩漸漸和朋友們變得疏離,她依舊每天笑著,卻沒有以往那麼開心了,她上課依舊專心,卻不再主動舉手了,這是她第一次了解到「合群」這兩個字背後的意思,很簡單,就是不要和其他人不一樣,她開始觀察起身旁的同學,並突然畏懼起主動這件事,思考著哪些行為可以做、哪些行為不能做,她努力融入人群,變得跟其他人一樣。

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微笑對門口的值勤的警衛點頭致意,繼續往前一小段路,將單車牽到車棚擺正、停好,走在去往教室的路上同時在心裡提醒自己,抬頭、挺胸,以及最重要的,微笑。

愛笑的人運氣都不會太差,很快的,沈晴有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她們會在放學後一起去市區逛街、吃飯,有時還會相約在假日去看電影,但沈晴總是拒絕了週日的邀約,並接受了所有其他時間的邀請,她告訴朋友們「週日我們全家要一起出遊」。

在其他人的眼中,沈晴是個愛笑的同學,樂於助人而且很好相處,週日是家族的固定出遊日;在家人的眼中,沈晴是個愛玩的孩子,有很多朋友,還喜歡固定在周日聚會。

那麼,沈晴每個禮拜的週日到底去了哪裡呢?

3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也愛上了獨自的旅行,儘管短暫卻美好的像在做夢。

在人山人海的車站裡,沒有人會在意身旁經過的人們是否孤單一人,一班又一班的火車停靠、駛離,女孩就這樣搭上了離開家鄉的火車,沒有落單的緊張、沒有衝動的茫然,她戴著將世界隔開的耳機,將目光久久的停在窗外掠過的風景。

搖晃的列車、人聲吵雜的車廂,和安靜的我,隔著耳機傳來的外界聲音有些模糊,像是隔了一層透明玻璃牆,牆內的我和牆外的人們看似很近,卻自成兩個世界。

火車沿途會經過山、看到海,並在藍天下奔走,說不出那個更吸引我,窗外的世界好像總是比身處的空間更美麗,也更加難以觸碰,和我同處一個空間的人們低著頭,絲毫不在意窗外美景,然而我卻像個孩子般,捨不得移開視線,哪怕只有一秒鐘。

旅行的終點令人興奮,就像達成目標的瞬間,那感覺如同煙花般絢爛,卻短暫,但旅行的過程並不短暫,卻沒有多少人能體會那如涓涓細流般的寧靜感,人們看到了水,只是無法想像那流水的涼快,和雀躍。

我隔著眼前的玻璃窗,卻聽到了風的暢快、雲的悠閒,車子依然微微晃動著,讓我想起了記憶中的搖晃的嬰兒床,耳機中沒有音樂流出,我卻聽到了世界的呼喚,於是我閉上眼睛,回應這陣莫名的安心感。

4

沈晴有一個秘密,她今年高二,卻已經在創作平台上寫了三年文章,在沒有人認識她的虛擬世界,她是一個喜歡吃臺灣美食和寫短篇故事的創作者,出門的頻率從國中時每月一次到高中時的每週一次,範圍從本縣到外地,沒有人發現這個小女生的旅行故事,畢竟,知道故事的人不認識她,認識她的人不知道她的故事。

沈晴的旅行是美好的、故事是悲傷的,只因為有人說美食可以撫慰受傷的心,於是她就存下零用錢並用獨處的時間去尋找,她並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只是想填補心中的空洞。

她騎車到了街上,吃了童年回憶裡甜蜜的車輪餅,紅豆餡料又甜又多;夜市排滿人潮的章魚燒有點燙嘴,只好吹了又吹才能入口,上頭的柴魚片很香,饞的小貓都著急了;香港雞蛋仔外表像極了可麗餅和雞蛋糕的混合,內裡卻充滿了香港特有的獨特淡奶。

沈晴喜歡各種臺灣的美食,尤其是甜食類,甜食甜甜的滋味會甜到心底,讓她有種在談一場甜膩戀愛的錯覺感。但是還不夠,內心的小孩還沒被滿足,於是她走出了家鄉,宜蘭的牛舌餅、新竹的貢丸、彰化的肉圓……她小小的足跡漸漸遍佈了臺灣,她是一個執著的美食家、獨身的旅行者、稚嫩的創作者。

5

我的世界是晴天,但我撐起雨傘時,傘裡的世界卻下起了雨。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在這個人人愛著晴天的世界,只有我格格不入,於是我收起了傘,對著天空露出了大大的微笑,並把我房間的雨天娃娃撕爛後丟掉。

我是Sunny,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要笑。

即使帶著口罩,依然會下意識的微笑,悲傷時要笑、憤怒時要笑,笑容不可以消失,因為我是Sunny 。

想要爬到台北101上,迎著強風一躍而下,但是不行,會嚇壞路過的人們;想要走到高雄愛河畔,來場浪漫的殉情或是單純的入水也好,但是不行,不能污染了清澈的河水;想要吃下一顆顆白色的藥丸,在睡夢中陷入永眠,但是不行,會讓主治醫生感到自責。

那就等待吧,等待被世界遺忘,沒有相遇就沒有分別,從未認識便不會難過,待到世界終焉之時,是否就會迎來結局。

—螢幕上一個個文字跳躍著,組成一個故事的開頭,沒有人在乎這個故事真實還是虛幻,直到作者點下了文章發表的選項。

某天,有人寫了一篇文章作為回應—

我的世界是雨天,但我冒雨前行,不論風雨多大都不畏懼。何必懼怕那些指指點點呢,世界是自由的,我也是,不需要那些人來教我如何做個人,只要我甘願,當個瘋子又有什麼不好的。

我是Rainy,大家都問我為什麼不笑呢。

我說,朋友你聽過微笑憂鬱症嗎?笑不代表快樂,快樂是做自己,我不想為了別人而笑,只想為自己而活,不開心就不要笑,不要笑著傷害自己,不要為了別人而戴上面具,女孩別低頭、別妥協,王冠會掉的。

在網路搭建的橋梁下,兩人相遇了,就像七夕的牛郎和織女,兩人在喜鵲搭成的橋上緊緊相擁,讓彼此的溫度在世界冰冷的黑夜裡互融。

6

「您好,我來看診」女孩走到櫃台前輕聲說道,櫃台後的小姐姐接過了證件,看了看女孩的面孔尤其是眉眼的部分,並親切的說道「好久不見啊,最近過得如何」。女孩愣了一下說「那個…您認錯人了吧」,小姐姐抬頭遲疑了一下「咦…你不是—」

「嘩啦—」隔壁房間的門突然打開,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醫生的聲音傳出門外「下一位,請進」,櫃台的小姐露出了抱歉的笑容,沈晴只好向她點了點頭,緩慢地走進了諮商室。

房間內的燈光並不強烈,桌上音響傳出輕緩的音樂聲,角落的植物帶來自然的氣息,下意識地環顧了周圍的環境後,沈晴才看向了眼前的女醫師,即使她看起來很溫和,但沈晴還是有些緊張,拘謹的在椅子上端正的坐著,心理醫師遞了一份問卷給沈晴,等到填寫完測驗後,醫生沒有談論她的病情,反而開始和沈晴聊起了天。

一開始大多是醫生問了後沈晴才回答,直到她們聊到了「她」,沈晴因為害羞而小聲地說道「醫生,我有一個朋友,她暗戀著一個未曾見過面的人」,即使兩人都知道這個朋友指的是誰,接著她大概描述了一下這個故事,醫生靜靜的聆聽著,直到沈晴講完後,她說「你想讓她看到什麼樣子的你」,沈晴沉默了,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離開前,醫生給了她一封信,信裡寫道—Sunny,我原本打算和命運妥協,但因為妳我決定試試看,去反抗命運,抱歉,沒能等到你的故事完結……以及信的最後,有一句筆跡輕到幾乎快看不見的話—我有一句話想對你說,你願意等我回來嗎?

回到家,臥室裡的時鐘不知什麼時候恢復了轉動,沈晴沒有多想,以為是母親將拆下的電池裝回,抽屜裡的電池悄悄地不見蹤影,梳洗過後,她躺在床上,不知為何突然覺得身邊有些空曠,她閉上眼睛,在時鐘規律的滴答聲中失去意識,世界開始轉動。

夢裡,年幼的孩子不再停留原地,她起身,踉蹌了一下後,開始大步行走,接著便開始奔跑,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沒有人能再用手摀住這個孩子的耳朵,讓她無法聽見心底的聲音;沒有人能再用手掐住這個孩子的咽喉,讓她無法說出心底的話語。

這個孩子不斷嚎啕大哭,她邊哭邊跑,將經過的土地留下了一地的溼潤,一些綠色的樹苗悄悄探出了頭,即使沒有陽光的照射,依然茁壯的生長著,有一天,這裡會長出一座森林,一座有許多生物居住的森林,一定。

7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即使它有著看似快樂的結局。

已經無法深究這一切的起因,事實便是女孩病了,但有人在她病入膏肓前找到了藥,她的病被治好了,卻也失去了一個愛著她的人,然而她卻不知道她的存在,因為那個人用一生的愛意編織了最後的謊言。

晴時多雨,只是無人看見那伴隨晴天而出現的滂沱大雨。

Rainy其實就是Sunny,她在沈晴一次次的旅行中誕生,因為沈晴夢中的呼喚而睜眼,最後沈晴說救救我,於是她回應了她。

太陽在墜落,深陷於夢中死寂的深淵之海,大雨因悲傷而落下,從遙遠的彼方落進了僅此一人的深海,雨水裡有著強烈的情感,雨日復一日的下著,從未停歇。

如果說沈晴是個自殺者,那麼她就是深潛者,自願潛入無人深海的冒險者。像一個堅定的救生員,握住後抓緊了溺水之人的手,在冰冷的海水帶來溫暖擁抱;像一個堅持的殉道者,就算無法拉起也要將她推出海面,即使自己會因那股反作用的力道而被推進深淵,也義無反顧,因為她就是她的道、她的所有。

愛情就像一個遊戲,先愛上的那個人是輸家,無法否認的,她輸了個徹底,甚至無可救藥的深陷愛情的泥濘中,心甘情願的被愛情的枷鎖綑綁,啊,這就是命運吧,快樂的雨最終愛上了悲傷的太陽。

她在同樣的創作平台上寫下一個故事送給沈晴,透過故事輕輕地敲了敲沈晴緊閉的門扉,以文字點燃了微小的燈火,她心想,創作的道路上是孤獨的,但是我會和你一起走。

用每次出來的時間寫下一封封郵件,並設定好每一封的寄出日期,讓自己能在未來繼續陪伴著她,她心想,如果愛有期限,我希望它會是永遠。她在夢中看見了春天的桃花、夏天的煙花、秋天的海棠、冬天的梅花,於是她為繁花寫下一篇篇的短詩,將世界的美好送給了她,她心想,如果世界殘酷而無情,我會用一切美好事物造就最堅硬的盾來保護你。

她知道她常常做惡夢,於是她翻閱書籍構想故事,她心想,不是只有孩子才會害怕夜晚的怪獸,我願意每天編織夜裡的童話伴你入眠。她查了很多的資料,並戴上了口罩和心理醫師談過了數次,所以櫃台的小姐才會透過熟悉的眉眼認出了她,因為她上週才剛剛來過......

她不斷的思考,掙扎著自己的存在是否正確,她是病,卻妄想成為藥。

她大可以直接取代她,以這是為你好的名義,讓她永遠逃避和躲藏,沒有人會發現她的失蹤,她甚至可以殘忍的殺死她而成為唯一,也沒有人會知道,畢竟,沒有死者又怎麼會有兇手呢。

但她沒有選擇那麼做,因為她愛沈晴,那個笑得讓人心碎的女孩。最後,她說—愛不是為你好,愛是犧牲和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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