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的想像

讀完《人類大命運》時是四月，值全球疫情高峰。當初看《人類大歷史》一鼓作氣，極受啟發；而《人類大命運》則斷斷續續花了近一年，感觸複雜。幾位比我早讀完兩本書的朋友都說他們比較喜歡《人類大歷史》，雖未曾一起細細討論，讀畢之後，也能體會箇中原因。

說來慚愧，我讀此書的時間甚遲，誰知正碰上世局近三十年來未有之變－－天啟四騎士再度降臨人間。如此時空背景，說不定比朋友更生出了深一層的懷疑。《人類大命運》的基調是：身為智人的我們在克服了飢荒、瘟疫、與戰爭之後，未來是何模樣？然而2019年六月的東非蝗災開始，直到2020年的武漢肺炎，以及方興未艾的反全球化趨勢，無不像在狠狠嘲笑作者哈拉瑞。

撂開時空背景再說其他想法。首先，我雖借用了「天啟四騎士」說法，卻不是基督徒；但我猜想，對某些（不只是基督教）教徒來說，哈拉瑞用Homo Deus（神人）來描述未來的人類，幾乎是一種冒犯甚或褻瀆的說法。退一步說，許多沒有堅定宗教信仰的人，多多少少也奉人文主義與自由主義為理所當然的現代生活準則；然而在哈拉瑞所描繪的未來，這些都可能被演算法蠶食鯨吞──對相信「自由意志」的我來講，這已不是退一步而是退了萬步，確實無法坦然以對，困窘之下，甚而微有不快。

不過，過去數月，各地政府與人民窮盡方法對抗（或加速？）天啟四騎士之擊，以此參照《人類大命運》的內容思索現今的生活細節，哈拉瑞對未來可能性的描繪其實並非完全是天方夜譚，甚至正在發生中。只是，這幅馬賽克圖景鑲嵌了智人歷史的碎片，讓人難以立刻辨識出快速增加的新元素。

全球大流行的疫病雖新實舊，是人類歷史反覆出現的老命題；我們除了用醫學治療病人並加緊研發疫苗之外，也運用日新月異的演算法做各種損害控制與疫病調查：例如帶原者足跡、警示通知、資源配置等等，的確是人類自己把更多的掌控權交給Google、蘋果、臉書、亞馬遜等等科技巨頭，以及政府。這無疑就是舊圖景與新元素的結合，而且不是孤例──看看反全球化浪潮下的區域緊張關係，雖然也是傳統衝突，然則各方意圖主導或掌控演算法來贏得軍事、貿易、金融、政治等等各方面的戰爭，不也是舊中有新？

從此思緒延伸出去，在我認為，人類群體正因恰恰蜿蜒之行在舊中有新，新中有舊的道路上，紛忙之中多半只能顧及眼下，無暇想像科技寶盒完全開啟之後，釋放出何種神魔。《人類大歷史》既以大跨度、接近全景的視野回顧智人的過去，當然《人類大命運》會以同樣的方式去描繪──的確，不是預測──智人的未來，然則我們身為活生生當代的智人，是從這全景視窗縮小、縮小、再縮小，小到幾十萬分／年之一的尺度，自然覺得演算法接管全局為時尚早，神人渺茫不知何處，世界渾沌既新又舊。我們只能以此微末之身，且戰且走，且走且看。我想，宏觀與微觀的視角差異，或許正是吾人不快或困窘的來源。因此，這本書雖不是預言未來的水晶球，卻極可能說中我們疏忽的關鍵之處；敲動關鍵，別讓它們被舊習慣鎖緊，才能夠寬闊地想像各種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