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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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野生播客製作人

关于「优雅」的研究

我是个喜欢写年终总结的家伙,也许新闻专业背景使我沾染上这种习惯,甩也甩不脱,所以日复一日为了「到 12 月底能有话可说」而努力活着,颇有几分滑稽吊诡。做与不做一件事,考量全在于「你敢不敢把它写进年终总结里」,仿佛切身体会到了古代君王对史笔丹青的敬畏。只不过,在这个场域里,我是我自己的司马迁。

司马迁其实记录了些什么呢?年轻一点儿的时候我以为那就叫「历史」,但今年我更新了自己的认知,决定从此将其改称为「叙事」。它们俩毕竟还是不太一样。「曾经发生过的」,谓之「历史」;而其中「你想留住的」,才成为「叙事」。生活就是为了这么个「叙事」上下求索,寻寻觅觅几行值得留住的字。

即将逝去的 2020 年,于我,是一场关于「优雅」的研究。

这个词大约在秋天进入我的脑海。当时我觉得年终总结的基调已定,差不多可以进入拟题阶段。然后我闷声不响地过了个生日,念及世界对我的期待、念及我能回报给世界的温柔,突然想到:咱们天秤总是被誉为十二星座中最优雅的一群……

哎,真是够了。很多年来我都对这个标签敬谢不敏,因为我警惕它可能构成的道德绑架。「优雅」的同义词太多了:风度、文明、得体、和气……无一例外全是软柿子,谁都能轻而易举捏你几下。一旦被架上这个高台,所有压力就得由自己的身体来消解。我又是个女同志,情绪反馈给激素,最坏的情况恐怕落得「忍一时卵巢囊肿、退一步乳腺增生」。

如果「优雅」是时时刻刻压抑自己、把他人放在第一位,那我宁可野蛮。但嘴上说千百遍「宁可」也没有用,遇到光脚的人,我还是脱不下自己这双鞋。

妈妈曾经语带抱怨地给我讲过一个「三岁看老」性质的故事。那会儿我还小,热衷滑滑梯的年纪。某天碰巧想玩儿滑滑梯的孩子很多,我下意识便跟着排队。眼看着要排到了,后面有个孩子将我一把推开,自己滑了下去。紧接着的后一个、再后一个孩子也滑了下去,就我傻乎乎地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又默默回到队伍后面。妈妈当时在一边目睹了全程,心想天呢我怎么生了个这样的女儿。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但仍然常常做出相似的逆来顺受的举动,没有任何长进。不知道是不是基因里没有编入「同态复仇」的生存本能。这辈子没打过架,连骂人都不知道怎么骂,受了委屈只能一边哭一边试图跟世界讲道理。以前小,不懂事儿,被霸凌了,妈妈教我要表达、要反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时可能是胆子小、做不到,后来懂事儿了,就更不愿做了,因为恶的下限可以很低,早已不只是滑滑梯插队那么简单,而我心里始终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我不能因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就把自己也活成了不值得的人。妈妈,我讨厌他们,我无法忍受自己和他们面貌相似。

难道真就是这点儿天赋的「优雅」吗?它令我学不会凶恶,也学不会狡猾。当别人扇我一耳光,我不仅当场还不了手,也没法儿事后趁人走夜路把人给推坑里。阳的阴的我都不会玩儿,今年颓丧得在朋友圈哀嚎了好几次,「到底该如何战胜不守规则的人」。收到最多的回复是:你要是知道了办法,请告诉我……可见,人以群分,我的朋友圈也不幸太过优雅,大家伙儿今年或多或少都在优雅地窒息着。也许人生本就是越走越险的,但另一个严峻的事实是:不守规则的个体之所以越来越多,因为整个系统都在强暴规则。

当「优雅」使你陷入困境,你还愿意维持优雅吗?该如何维持优雅?

错的当然不是词语本身,而是不够良善的世界。在这个时空里,「优雅」仿佛已经沦落成一句居心叵测的诅咒,但换到对的语境,它仍然意味着至高无上的尊严。

近两年来我比较喜爱的一些关于「优雅」的谈论出自几本游戏设计领域的工具书。简洁来说,「优雅」意味着「复雜情况下仍表现健壮的简单系统」。这种高效的形式只需凭借「最小化的游戏开发成本和玩家理解成本」,就足以实现「最大化的情感力量和多样的游戏体验」。其实游戏设计中的「优雅」承袭的是它在纯数学和科学中的定义,其反面包括「庸俗」、「笨重」、「拙劣」、「蹩脚」、「垃圾」、「粗糙」、「尴尬」、「累赘」……

对于创造者来说,「优雅」当然是集大成的理想,它的价值在于其结构和内容所能允许的无限张力。谁会拒绝这种体验呢?我联想到我一度疯狂迷恋至茶饭不思的两个游戏,Poly Bridge! 和 Human Resource Machine,当我一遍遍迭代,用更少的材料造出行之有效的桥梁、用更短的行数实现达成任务的算法,那使我上瘾的,不就是温柔召唤着我的「优雅」吗?

在「叙事」的国里,这顶王冠同样存在。

今年因为时势的缘故,我的工作非常不饱和,于是又匀出更多的时间学写字。像只淳朴的松鼠,日日勤恳劳作,光是看一眼自己攒了多少颗松子过冬就能感到快乐。前两天我数了数,2020 年,练了四十万字。跟 2019 年的习作加一块儿,就有七十万字了。都不是用来卖的,是我为了追求「优雅」而交的学费。自认为交得挺值,因为去年我甚至都不够格儿想到「优雅」这个概念,而今年它已经在我视野里了,应该算作里程碑式的跃进。

「优雅」近似于一种玄妙的直觉。在化作白纸黑字之前,它将率先发生在你体内,恍如神启。抵达它的路径其实只分三步:第一步是海量的无关外物的个人努力,第二步是静候上天的垂怜,第三步就是接住那道意志。

我之所以有胆量这么说,是因为今年有几次我确实体会到了被「附灵」的感觉,那道意志借用了我的身体,它推着我,写得飞快,最极限的时候一天可以写一万四千字,这是我这辈子头一回经历的。而且极度让人迷惑的是,当我复盘整个过程,以求窥探某种「可被复制的秘诀」,它的功劳终将归于某种丝毫由不得我的神秘主义──是梦,是恍惚和幻觉,是无所事事中央的「灵光一现」。我推测,每当我想不通「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点子」的时候,就是那道意志来了。我所能做的一切,无非只是屁颠儿屁颠儿地把身体让给祂,并且确保祂无论用多久都可以。祂要一口气写十二个小时不吃不喝,我也绝不拦着、绝不打断,因为这种好事儿不是天天有。

祂不来的时候,我就只凭借自己浅薄的小脑袋坚持一下「写」这个动作,写不多也写,愚公移山,个十百千万。可能这样的机械重复是有效的,因为我今年意识到自己的灵变「薄」了,被打磨出来的那种「薄」,有了更高的透光性和更锋利的边缘。这些特质可以为我多少交换到一些便利,毕竟写作者总是在世界与世界的缝隙间穿行。当我是薄的,我就不用那么笨拙地「挤进去」,而是相对更自在地「切进去」。

身体直观地告诉我,我比去年的自己离「优雅」更近。当然,这种一面之辞颇有夜郎自大的嫌疑,但我也不至于软弱到当鸵鸟的地步,还是接受了读者检阅、参考过他们意见的。我最喜欢听见的是他们告诉我:读着读着眼睛就湿了,好像每一行都是自己说不出口的话。那对我而言是极高的夸赞──以有限的字句敲开人心头的共鸣,仿佛已经具备「优雅」的雏形。

在进行那些写作的时候,我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被当作陌生人对待,似乎获得的评价都因此更公正客观一些。著有「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意大利匿名作家埃莱娜·费兰特说过:「一个人在写作时,如果他知道自己不必要为这部作品抛头露面,那他会非常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捍卫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我四脚朝天表示同意。

如果说我今年在追求「优雅」的路上悟出了什么技法,那么这个技法就是「舍去」。所有的创作都是从无视开始、从删节开始的,就像雕刻家在大理石中发现人像那样,去掉多余的部分。叙事本就存在于历史内部,经历了裁剪和编辑,其轮廓意义才浮现出来。我今年赢得的安宁和富足全都建立在一个冷酷的假设之上:人一辈子只能肩负一场责任,做有限的事,说有限的话。所以很多委屈和遗憾我都不再争了,我干脆从那种日常中搁浅消失吧,钻到另一个世界去,重新发明自己的「优雅」,那才是使我自由的「优雅」。

当你舍去得足够多,生活所剩下的骨架一览无余。近旁的人就算仅仅是注视,仿佛也能被某种纯粹而天真的力所撼动。

今年十月的某个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因为离着我生日很近了,爸爸妈妈就问起我的理想。那个瞬间我觉得不可思议,好像时间从来没有溜走过,他们问我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听起来仿佛我还是个三岁的小朋友一样。

而我还真的用三岁的劲头回答道:以后想写小说。

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告诉他们这件事,惊心动魄得像出了个柜。他们知道我在偷偷摸摸写,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读过任何我的习作。

世界上大概没有哪个成熟穩重的写作者会选择这样的时机抖出这样的桥段。因为只有当我功成名就了,它才算是个意味深长的伏笔。而我现在分明还默默无闻,袒露这样的秘密,未免有些不自量力。

但我只是觉得,都已经到年终总结的地步了,我得诚实地留住一些我喜欢的叙事。在这个世界上我总是被严严实实地爱着,没有什么比这幕说得更隽永。等我如愿变成一个优雅的老太太,我还会笑着回来读这些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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