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喜鹊
贼喜鹊

理想主义小文青,高谈阔论,插科打诨。总在追问一种态度,一言蔽之,艺术色情学。微信公众号:波谱哲学

妈妈

从这天起,妈妈不再说话。我照常把早饭端上桌,我们嚼着煎鸡蛋和腌黄瓜。她咀嚼得很快,吞咽得很慢。我早早吃好,坐在沙发上翻几页书。她吃得有些累了,把筷子横放在碗上慢慢低下头,呼吸依然均匀,体态依旧安详。一切都照常,我们仍做一次扫除,听一段相声。

她有自己的手语。”我们发明了一套手语。”我对外人这么说。这时总见她的手搭在我肩膀上,食指轻扣着我的锁骨。要是句法再严谨点就好了,我想,可写意式的表达更有趣。我拉了拉妈妈,她便伸出手来,手心上翻,五指微微弯曲,就这样手腕机械地转动了两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从餐桌起身,拿起她的碗放在微波炉里加热。

她更喜欢发呆了。经常盘腿坐在床角,右腿压着左腿,左脚耷拉下来,脚尖在地板上前后滑动。我想起书架上那一摞预防阿尔兹海默症的书籍。自我记事起,它们就在那儿,好似在呼应某种必然的结局。有时刚打完一局游戏,我便跑去卧室,拉拉她腰果形状的小辫子,而她眼神直愣愣的,像触碰了什么机关似地,伸伸舌头,故意不看我。我傻笑起来,这傻笑是做给她看的。她眨了下左眼。

她的脖颈,如今事与愿违得柔软起来,像某种倒流的青春期返照在她身上。记忆中那直挺的脖颈,像有一根钢针从中穿过。她的额头,与隐藏在高高的额头下的,一道闪电,在每天早晨掸子与床扫帚的喧哗与骚动中,扬起滚滚红尘,发出隆隆轰鸣。如一台前驱车,她用头引领着身体高速运转,在屋里隽着朝阳的火焰行走。火焰四处乱撞,把继父烫得遍体磷伤,再经由他的手,把余温撒到我身上。那是两年前的事,她的每个经期我都算得清清楚楚。如今我顺着耳根向后滑动,捏起一块肉来。可哪里还有肉,抓在手里的是一把软皮,像一盆和稀了的面粉,如沾了水的泥鳅一样从手中滑走了。

午饭后我们依偎着睡午觉。窗子是朝南的。我总把窗帘拉上一半,好让一些阳光照在肚脐上。她蜷在我怀里,小小的脑袋嵌在我腋窝处,脸颊两侧自然地垂下两块松肉,像两只小袋子。等醒来时,阳光已从肚脐挪蹭到脚趾,我的胳膊也被枕得没了知觉。或许我不那么想离开家。三十岁,无妻无子,正是最自由的状态。我随便吹了几段关系,不再试着做出什么业绩。若想做点什么,就应提早十年想,而我总认定,自己的黄金年代从青春期起就结束了。弹钢琴时,我的手心会握一个鸡蛋,妈妈攥着铁钎坐在旁边,琴键上就留下坑洼一片。那时我七岁,经常边用手指笔划出飞机的样子,边配音飞翔。她总喜欢静静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的飞机撞到她的小腹上坠毁了。我抬起头,忽然闻到了她散发的奶香。想要个小妹妹吗,她问我。这时那股奶香更浓郁了,就在我头顶上方漂浮着,像朵缠绕在她胸间的白云。我有股上去吻她的冲动。她把我搂在怀里,搂进那朵云中。

下午,我在客厅抽着烟踱步,脑子里空荡荡的,光线就夹着尾巴溜走了。妈妈还在卧室里躺着。我把她拖出来,放在沙发上坐好。想看什么电影,我问她,可我忘了她不再说话。得自己做抉择了。这还是我没有干过的。她向来是无巨细地安排我的生活,像个导演一样凝视我,安排我的每一个镜头。我向来应是听她吩咐,做她最爱的仆人才对,这样是蛮好的。一个家庭里只允许有一个小孩儿。我只任性过一次。十三岁那年,我放弃了钢琴。自那之后,我长大了,而她变年轻了。看莫扎特吧,我说。投影仪发出柔和的光晕,在我脸上如水温般滑动。我侧过头去。她静静坐着,眼神似看非看地悬在幕布与墙壁间,两道法令纹深陷进去,似要卷起来似地,把散在脸上的光也卷进去,藏起来了。如此她的脸部漆黑一片,像个寡妇的脸庞,被蒙上轻柔而哀愁的黑纱。莫扎特在蒙着眼睛弹琴,他才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坐在他身旁,忽然高举起椅子,不料椅子腿横插进房顶的吊灯,棉絮似的玻璃渣应声坠落,在空中翻飞,亮晶晶地闪烁。我不弹琴了,我说。我们站在那场人造的雪中,默许玻璃碴慢悠悠地在脸上抚过,擦出一道道细密的血丝来。她拿起刀在跑进客厅。爸爸挡在他前面,我站在爸爸后面。爸爸推了她一下,她向后踉跄着滑倒,坐散了地上的一袋米。她的就腿在米粒中扭动。他是个天才,是个天才来着……她这么抽泣着,很久没有起身。莫扎特,他是天才,莫扎特。

电影已结束很久,她仍坐在那一动不动。我知道她还想看,便又放了一部。上次她对电影有如此热情,还是五年前爸爸出差那晚。我与许多姑娘玩闹过,却从未和她单独去过电影院。散场时,她久久不肯离去,眼神若即若离地浮在那块屏幕上。片尾放完了,我们在黑暗中一直坐着,直到眼前的黑色变灰,她才缓缓抬起头,轻声说道:“你爸爸看不见我了,因为我不赚钱。”

吃过晚饭,我背着妈妈下楼散步。所有人都在看我,眼神中带着厌恶与敌意。我不理解,为什么人们要嫉妒简单的幸福。我和妈妈彼此相爱,彼此寄托,纵使胸无大志,也比他们要好。于是我向他们回以微笑。有个警察跑过来问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便示意他小声点,因为妈妈在我肩头睡着了。她定是非常累,整天来一句话也没说。直到我把她在床上放平,她仍安详地睡着。在黑暗中,我也脱光衣服,在她身旁躺平,一点点向她身旁挪蹭,把她侧翻过去。动作很慢,以至于不把她吵醒。如往常那样,我顺着她两腿间悄悄滑进去。月光轻柔地按摩着肌肤,她的呼吸在我耳边拉扯,却犹如梦境般平缓。当夜膜初破之时,我定悄悄离去,留下她与一根棉签,纸糊的人造月亮。她必在镜前楞楞地发呆,两对空洞四目相视,无力地等待,谁的缺席先刺穿谁的孤寂。我的下面潮起潮落,伸进去时,如一管肥腻的肉馅滑进肠衣般顺畅。我想让自己变小,再变小,直到能从她两腿间爬回去。而我又能重新漂浮在她的子宫里,身体被逐渐分解,残存的眼睛从她的内部凝望,这个承载我重量的少女。她炯炯望向某个街角处的男孩,以及男孩身后那捉摸不定的未来。我想象自己是那个他,环抱住她的腰间,手很自然地护住她的乳房,就像用蜗牛壳扣住一只蛞蝓那样自然。而她将打破十几年来的沉默,告诉我她也曾心潮澎湃过。

我从她的腿间抽出。她发出了一股呼噜噜的低鸣,如体内有一堆乱撞的齿轮在打架,声音越来越响。我知道那种故障无可挽回地来了,便开始在她的后背上摩挲,很快就摸到了第三节脊柱。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像在安慰一匹受伤的马,同时用拇指使劲按下那节脊柱。骨头向下猛地一沉,发出啪的一声。在她的乳房间,一扇四四方方的小门猛地弹开。我伸手穿过那扇小门,挤进胸口。从一团铁质零件中,我取出了她的心脏。


2020.11.10

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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