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喜鹊
贼喜鹊

理想主义小文青,高谈阔论,插科打诨。总在追问一种态度,一言蔽之,艺术色情学。微信公众号:波谱哲学

「小说」黄色照片

在等待妓女的时候,我喜欢看看曾祖父拍的照片。

       一张照片,七寸大小。与其说是黑白的,更像灰色的一片。它被曾祖父藏在某旅店的床垫下,被找到时,已失去其表面的涂层。此时我把它拿在手中,摸索着它盐粒般的质感,只能依稀分辨出照片中的房间,白墙,另一堵白墙,白色床单,床单上两对雪白的腿,一只半张的嘴。我手中的照片并非由曾祖父拍摄,却巧妙地将他的照片嵌套其中。一张照片中的照片,位于相纸的左下角,平躺在房间的白床单上。在那张照片中,北洋水师司令程璧光站在甲板上,如今也好似躺在白床单上,被一只女人的手抓住。曾祖父站在程司令身旁的某处按下快门,却不知多年后,他们将见证一次尴尬的做爱,一场可能的碎尸谋杀。照片中的她仍有黝黑的皮肤;他的淡金色头发敷在额头上,拗出一条发金边的M。他的胸毛悬在她的乳头上;她的嘴唇停止呼吸。封闭的房间锁住空气,脚趾不再动一下。

           “老师,你怎么停了。”她问。

           “程同学,你这样就不好了。“他说

        大沙头旅店 停摆的空调 房间隔着房间 再隔着下一个房间 一排没有裂痕的白墙 空荡笔直的走廊

白床单上,一个女人正紧紧抓住一个男人。恐惧笼罩着他。阴道裹住青绿色的龟头,其每一道褶皱都扣紧阴茎尖部的淡紫色圆环。阴茎急切地想退缩出去,想懦弱地颤抖,可环绕四周的肉壁绽开如莲花蕊,把它缠进连绵山丘般的褶皱中。被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呼之欲出的精液也凝固了。

           “你抓我干嘛。”他说

           “我没抓您。我的左手抓着床单,右手抓着一本书,是您写的书。《论洋务运动》,您忘了吗。”

 “你的版本我不喜欢。我想在封面上放李鸿章,他们却印了程璧光。”

           ”程璧光去过美国,他的孙女留过洋,这更符合你的身份。可没有多少美国人研究洋务运动。”

           “我的《洋务》应像一种发淡紫色的灰。你的书把它变成了没有性欲的白。”

           “在市面上,你的书只有这个版本。白色很宁静,就像洋务运动的重点不在运动。即使我一动不动,阳物也要来找我。”

“我绕过了三个摄像头来找你。”

“为了性欲?”

“为了爱情。”

           “为了洋务运动。你是我的导师,请不要把爱情挂在嘴边,很掉价。”

一个历史学界的骗子,一个晒得黝黑的中国女人;一个挑起刺刀的洋鬼子,一缕深不可测的黑色秘密……他看见,标签,标签叠着标签,行李箱上贴着的易碎标示,入关时被撕下的书本扉页。下一个瞬间,便是白墙,另一堵白墙,灰白色地板与两堵白墙间夹出的垂直墙角,墙角里的一颗红色彩虹糖。他一丝不挂,在房间里贪婪地岔开四肢,手心紧抓床单。三天,五天,十一天……隔离的日子没有尽头。在某些意识松懈的时刻,他梦见了隔壁的她。那个女人也没穿衣服,正双腿岔开,用脚趾勾住床板,双臂合十背在脑后。从正面看来,她的身体被裸露的三簇黑色草丛连成一个倒三角。她的头向左倾,眼皮半张,眼珠上翻,两片唇间夹着一排青棕色的蚯蚓,阴道似一只蠕动的干瘪蚂蝗。好似干呕着,蚂蝗张开它弹珠粗细的洞口,在毛发的半遮半掩间,轻叫着来吧,喂我,来吧……就这样,她的呼唤被一声“核酸检测!”打断,那入口猛地收紧。他的手腕透过门缝伸进看不见的走廊。在半掩的门缝中,他听到温度计滴的一声,便义无反顾地勃起,直到龟头抵住扶手。房顶上的摄像头正窥视他的下体,如一次冷静的批判。

“你的话太多了,”她说,“我只想和你研究洋务运动,可你只是个理论家。”


我坐在酒店单人间的木椅上,面朝一扇带猫眼的桃木门。妓女在等我,我在等妓女。妓女或许正站在门口,裙子下没有内裤。我动不了,哪也别动。手指,脚踝,肺,心脏……肠子有自己的想法,要从肚脐钻出去,要摊在地上向门把手蠕动。不要紧,只要向下运气,冷不防拍一下!现在它又缩成一团了。

看这房间的布局--没褶皱的床单,白墙,白被单,床脚的一只白袜子--竟跟照片里如出一辙。就差我躺在床上,把头埋进一股奶香里。香气里透着一股汗臭味。她用虎牙隔着被单轻咬住下面,再用白袜子套上去,像只吉娃娃左右撕扯,用手上下拍打。我下命令了,她说,别舔我的耳垂。你看你下面,床上有只小蚯蚓在爬呢,你看,它好害羞,都快钻进地里了!

门外似有高跟鞋的踢踏声。声音在门口徘徊,忽远忽近。我把照片贴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在视线中桃木门被整个挡住。这样我才看清曾祖父拍的照片被印在了一本书的封面。照片中的程璧光站在军舰甲板上,他的侧脸朝向镜头,看上去好似正从床底窥视着这对做爱的男女。

“为什么停着不动?”她问。

“你抓得太紧,很痛。”

“别狡辩了,都快滑出去了。”

“不会的,抓紧我,男儿当自强不息。”

“那我便取夷之长技以制夷。”

“夷之长技为何?”

“以火炮为之最长,一发能射百余里,所触之物皆可刺穿。”

“若要师夷之火炮,应先学会善师。”

“何为善师?”

“需洞察夷情。”

“洞太窄,不易观察。”

“你察过吗?”

“我的上一任导师,他长了小小的心眼与长长的指甲。有一天,他给我看了他的左手,只有四根手指。自那之后,我变得宽容了许多。”

“我有他缺的那根手指。”

“一根短小的拇指,除了在离婚协议书上画押,别无他用。”


程司令在甲板上,程璧光在照片里。他的照片被套在另一张照片里,又被我抓在手上。他在想什么,他在看向哪里……高跟鞋跟在门外敲打了两下,又贴着地面委婉地转出一个大提琴的降E。门把手被缓缓按下半截,猛地弹起。我的下体正随着海平面缓缓上升,沉稳,冷静……我像艘海上的小船,在镜子般的海面上打转。我把照片贴得再近一点,床上的男女也消失在视野内。我的小船,一片海洋……还有?远处一艘孤零零的装甲舰,也停在太平洋。无风,桅杆上悬挂的大清黄龙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旗面上的龙看起来像只早泄的阴茎。距甲板左侧不远处,是旧金山的港口。远山淡影中,此起彼伏的山丘像一排平躺的裸女。甲板右侧,一个十六岁男孩正把头埋进红布里。一只摄影镜头顺布角伸出来,正冲着程司令的耳垂冒出淡淡的白烟。

程璧光面向船头,屏住呼吸。不准动,男孩命令道。他的气息透过镜头蹭进程司令的耳朵,顺着耳廓滑了一圈,又从衣领处溜进去,在腋窝下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我的小船要翻了。甲板上满是液体--一会儿是透明的,咸咸的,一会儿是粘粘的一坨--灌进我的袖口,裤裆里。精液还是眼泪,或是二者的可敬结合,又咸又腻的爱情?我尝试过混合这两种液体,可前者总来得太快,后者又太慢。待反应过来,二者都已发干发臭挥发得灰飞烟灭,留下一个僵硬的我。一动不动,我站在小船里,守在空床边,等待妓女到来,试图把精液放缓,把眼泪攒满……或是,身体的器官若能颠倒过来呢?把睾丸和眼珠换个位置……我的阳具里装满泪水,多情的阳具;我的眼窝饱含精液,欲望的眼睛!门外的她咳嗦了一声。声音很轻,很细腻。她的食指关节在门框上拂过,画着八字。待她犹豫片刻,先把口红含在嘴里吮吸,再用红得发紫的舌尖绕嘴唇舔上一圈。而不久后我在门的另一边,听到那块红木板发出低沉的共振,睁开我的新眼睛,乳白色的眼泪模糊了一切。请进!我猛地起身,你好呀!你好?嗯,你好。你来得太迟,下面已经湿透了。不,那不是尿,是眼泪……别靠近!什么也不要做,就这样,目不转睛地与我对视,对,就这样,我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请看着我,别放开。


几分钟前,程司令忽然忘了他的船该驶向哪里,于是他枪毙了大副。此刻,他被眼前的男孩紧紧锁定在镜头里,方才握枪的手不再颤抖。海面异常地平静,像一张新宣纸。海浪拒绝做出选择。船没有动一下。

他听到旧金山港湾处响起的骚动。裸女姿态的山丘连绵不绝,从山丘的乳沟深处偶尔挤出两声叫春似的哀嚎。有人看到了他的船。在那人群中,他的孙女或许正口无遮拦地呐喊。她的皮肤摩挲着人群,她的声音撞击着空气。几周前在金矿中着了凉的一只老耗子,如今已成了几十万大清子民的美国噩梦。在天津港,他奉旨前去美国撤侨,于是便当着新派海军的面,先给日本人的皮军靴下了跪,又给老太监的缠脚布下了跪。可他都不知请。他只看见了孙女的绣花鞋,只想蹭过去舔她的脚踝,还边舔边嘟囔着,建国之后一律不准裹脚,谁敢裹就把脚砍了。

他想侧过头瞄一眼红布下的男孩。在那团似火的红布下,正流淌着什么温度的血?小小的取景框里,程司令的络腮胡在他的侧脸连成一个钝边三角形,鼻头下的八字胡冒着白尖。在他身后被景深虚化的部分,山丘上的人群从喉结挤到乳头,再稀稀拉拉滑进腹部沟。程司令在他们中间如巨人般屹立不动,与其说像引领狼群的头狼,更像驱赶羊群的牧羊犬。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将与数十万同胞永远站在一起。

男孩并不着急,红布隆起的鼓包一动不动。镜头舒缓而有韵律地伸出又缩回。伴随着微弱的呼吸与变焦齿轮的精准转动,程璧光在虚与实,光与暗之间徘徊。他又想起孙女在出国前的日子。八岁的程馥喜欢原地转圈,只学会了一句英文。每次爷爷回家,程馥总要站在椅子上转圈。爷爷将她抱起,问起学业有何长进。她凑在他耳边说,“Me too.” 爷爷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把头埋进她的锁骨说,“我十分想你。” 她瞄了一眼站在墙角微笑的家教,喊道:“Metoo! Metoo! Metoo!”

程郁握紧手中的黑白照片,用手指扣住照片上程璧光的眼睛。房间里的空气像一杯结了块的温牛奶。

上面的金发男人有些撑不住了,手腕颤抖着凹进床里。他的五官紧闭,全拧巴在一起。

“几个月前,我做过妓女,这种情况见多了。去看看医生吧。”

“你的真诚骗到了我。”

“如果我是妓女,真诚是我欺骗的筹码。谎言难道不性感么?”

“权当我在你的乳沟里塞满了钞票。我是个无能的人,却想了解你。请用谎言为我编织你的人生,而我也回以虚假的追忆。这样我们的对话就是一部小说。现在请告诉我,你在我眼里,应是个怎样的人?”

“1911年春节,旧金山爆发了一场鼠疫。我的妈妈在骚乱的人群中,看见大清的军舰停在距码头几十里的海上,却忽然调转船头渐行渐远。那年她十二岁,只会一句英文。”

“同年,我的祖父抛下他的上海继母,登上了回美国的北洋军舰。在狂风暴雨中,他蜷在水师司令的皮大衣下,想象着洒满阳光的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去往洛杉矶的公路两侧灼烧着夏日的山火,而他将穿越火海,去接受全世界最好的艺术教育。那年他十七岁,总在甲板上吹风,身上背着一台相机。”

“妈妈逃离了她生活四年的山丘。从山顶向下狂奔时,她第一次感到了胸脯前沉甸甸的重量,一股难耐的灼烧感从两腿间一直窜到喉咙。她跑得更快了,想着自己也终于染上了瘟疫,感到了身体的行将就木。胸口不断地膨胀起来,把原先扁平的棒球衫撑成了两个气球。她发疯似地狂奔,想起爷爷,想起记忆中那个遥远而朦胧的东方国度,把衣服一件件扯开。乳晕如树的年轮般一圈圈扩张开来。”

“当船准备第三次绕过旧金山港向西驶去时,祖父决定给程璧光拍一张照片。六个月以来,他们在世界最宽阔的海面上前行又折返,像一棵在流沙中坚挺的大树。甲板承受住夜晚的重量,从天空中落下钢针与松子。清晨,船舱里一片云雨交加。他们在灯笼雨中缠绵,看到雨雾缭绕的船舱外,船员们似也正脱下内裤相拥接吻。如电影中的慢动作镜头,一个人用手枪打开了另一个人的脑袋。透着窗户,血浆浮在云雾中流动,细碎的脑花蠕动着上下翻飞。而他的血液也将被身旁的老男人吸干,他的唾液如蜗牛爬过的痕迹,留在那副疲软的肉体上,在昏光下亮晶晶地闪烁。他忽然明白,被压在甲板下的情绪令人窒息。旧金山港再次离他们远去了。”

“妈妈离开山丘后的日子,我只能从她的日记中捕获一些影子。在墨西哥湾,她看见三个人在海上绕着一只鲨鱼奔跑。在东南亚的密林中,她看见一只老虎正被两头水牛分食。隐匿于山峦中的某小镇,被火山喷发时流出的铜黄色液体覆盖,如今都成了地表下的黄金。妈妈回到了她出生的北方。在一个名为复满洲的国度,她走在全部由水晶铺成的街道上,看到在两栋高耸的写字楼中间的胡同深处,有一扇开往地下的小门,门上用红粉笔写着’漫长的告别’马戏团。”

“祖父在镜头中看着程璧光的侧脸,不断调整着焦距。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旧金山告别。有一瞬间,他愤怒得浑身颤抖。他想回家,装作一个落魄归来的浪子,一言不发地日烂那个上海继母,再用同样的方式,报复那个生他养他却不属于他的国家。他试图回忆自己素未谋面的生父,心中回荡起一个少年的俄狄浦斯式命运。于是他下意识地看向镜头中的男人,并无可挽回地发现,这正是一张合适的遗照。”

“当人们将妈妈抬出地窖时,她已年过九十,连接婴儿与胎盘的脐带还未被剪断。复满洲国已不复存在,写字楼成了妓女出入的钢铁丛林。先后有两个军政府统治了这片土地。他们砸碎了水晶地板,铺了一地人心。妈妈在胎盘被摘下后不久便死了。在地下的马戏团中,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体验了性爱。那是她人生中最漫长,最持久的体验,我便是那体验的果实。”

“而你如今在这里。”

“你在这里。”

“我在上面。”

“我在下面。”

“我们不该接吻吗。”

“我是妓女。”

“我也流着坏血。”

我的腿有点麻。我想把腿挪个位置。腿会在别的位置继续向麻木推行。在麻木的边缘抽搐,我,其实不需要,女人,只是我对完美的幻象,只是女人对先验的幻象。要画上完美的句号有多难,正如恰到好处地混合精液与泪水。我总想要流出点什么,以纪念某个瞬间,而不是下一个,无聊的,人去楼空的瞬间,却总是一败涂地。我也希望能像曾祖父那样,拥有一台记录瞬间的相机,而非在拥抱的时候想摸胸,在摸胸时想流泪。有时我想进去试试,里面是暖融融的一团;有时却一点也不想,又感觉像只毛茸茸的泰迪熊。可女人在不在门外与我何干,终归结底,要选择动一动,或是一动不动,这时麻烦的感觉又来了。总不能冲动行事,在思考前应先掏掏下面,晒晒干,捋捋直。若那里还是软塌塌的,就抓住根部,逆时针甩两圈。当它挺到一个不软不硬的合适大小,就抓得更紧点,要么手动,要么身子动。它红得像下一秒就要呲出血来,但什么还没有发生,此时最适合联想,想高跟鞋,想丝袜,想带血的卫生巾,或是南京上空的零式轰炸机,但绝不能想“女人”,不能想房间里的大象。你会发现在高潮的一瞬间,你能对准任何东西宣泄,而我总想起希特勒。

“我想起来了,”他说,“要杀人来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或许是由机械故障引起的平淡,程璧光感觉自己本应活在一张照片里。

夜色重压下来。

风起。两个副手被枪毙时,空气中爆出一股肉腥味。没有一个船员开口。眼神在无声地交换。

大清黄龙旗悄然落下。风带着它忽悠地飘落到男孩头顶的红布上。因为某些不明不白的艺术冲动,这个夜晚没有床板的吱吱声与例行公事的爱情。反倒是所有人在甲板上站定。他们的下体静悄悄地坚挺,压抑着,等待着某种集体性欲的突然爆发。

有人开始跺脚。

有节奏地,跺脚声蔓延开来。紧接着,肢体怪状而机械地舞动起来。跺脚声的节奏开始发生变化,衍生出鞋尖与鞋跟两种音质的变种。不知是谁起了一个副调,起先像不安的嗫嚅,却马上蜕变为决绝的宣告。甲板上的踢踏舞,背靠月光,潜入死亡。

程璧光第一次听到他编排的舞蹈,便默许了一切可能的瑕疵。对于创作者所构建的宏大蓝图,表演者不必理解,却应心怀某种无言的默契与直率的感念。节奏正在集体加快,对速度的整体把控至关重要。若能达到浑然一体的圆润,速度便能成为皮筋上的弹球,起起落落却总要走上活力的顶峰。程璧光很是满意,因为船员们已为他的犹豫不决作出了选择。踢踏舞的节奏更快了,伴随而来的是日月交替。桅杆上缓缓升起青天白日旗。因此第一次,太阳借助了月亮的光,散发出一种日食也难以比拟的,通透的淡紫色。

他知道此番景象并非预兆,正如旧金山的瘟疫并非神罚。它只是船上满载的抗疫补给箱上所写,“山川异域,日月同天”。他也正夹在这两句话之间,夹在左右两侧,两个等待他的所爱之人间,悼念一张再也等不到的照片和一句再不被听到的英文,并被迫作出荒诞的抉择。

“我准备了一把长刀,就藏在床垫底下,伸手能够到的位置。是那种骑马用的佩剑,一米长,两节手指宽,尖部带着弯曲的弧度。嘴和舌头都想爱抚你--牙齿轻咬着乳头,舌头舔舐着耳垂。而你会微微颤抖着闭上眼睛。你的脖颈陷入枕头,下巴慢慢抬起,呼吸在鼻尖断断续续。当你的双腿微微张开,我的手指顺人鱼线向下滑动,我的鼻头挤过乳房间的狭小通道。而你放下了防备,因为肉体的压制会使精神屈服。我一层层拨开那里的绒毛,把他们像马鬃一样捋顺,贴平,这样食指肚刚好能碰到洞口湿润的边缘。那里像一颗展开的肉包子,带着层层褶皱,从里面冒出油脂般香腻的汁水来。像一只蚂蝗,它这么蠕动着血口大张,先露出体内的一缕温热夜色,又随即喷出一股浓烈的血味。我用刀尖一点点挑逗它外翻的利齿。它竟迫不及待地探头将刀尖裹住,任凭血从它体内喷出,再把自己的血吮吸走。你并不喊叫,应该说是安静得过头。这下我知道你并不满足,就把刀捅得再深一点。穿过胃黏膜,刀刃向上寻找着最无关紧要的血管,挑破你的喉结,割开你的舌头。可你还在冷冷地叹气,喉咙里的血已像一眼泉水。”

“房顶有一个洞,从洞口伸出几条电线。我建议你把我倒挂起来,就这样提着刀柄,绑在电线上。别担心滑落,刀的弧度会将我牢牢固定住,这样我也可以更顺畅地呼吸。”

“你勉强能悬挂在上面,你的腿自然地向前弯曲。我站在床上,把阳物沿刀刃的边缘滑进你的嘴里。血液温热粘稠,包裹住龟头,激起了性欲。我把你前翻的双腿搭在肩膀上,双臂环腰,把头很自然地放在你的两腿间,为你舔舐伤口。后来我们开始旋转,都背过身脊柱相交。性爱变成了某种怪诞的现代舞。我们在床上表演,你奋力向后挺起脖子。于是刀刃加快了速度,很自然地顺你的脖颈向后旋转,穿过脊椎,剖开肚脐。有关你身体的全部被一个完美的螺旋等分,内外展露无遗,生命的纯粹与糟粕并存。我花了三天时间处理掉你的身体,只留下一块阴道的皮,用它做成一个避孕套。如此你终于凝练成真正的你--保护我脆弱的壁垒,承受我嫉妒的海绵,轻抚我欲望的薄纱巾。无论是几年后的哪次“神奇”邂逅,床第之间的你侬我侬,还是某些虚情假意的誓言交换,让它们无可挽回地落入那庸俗的插入,抽出,再插入…只有你会挡在我与他者之间,守护我们彼此的承诺,隐秘的绝对忠贞,永不堕落的契约。”

船在全速航行。

程璧光想走过去掀起那块红布,像新婚夫妇那样挽住男孩的手,一起等待日出。革命在前方,他想,这是最浪漫的事,胜过革命本身。复满洲国的大沙头旅店,那里的房间家徒四壁,墙壁白得会让他们忘却时间。而他们终会走下甲板,躺在那里酮体相俯。等待,等待,他不能想象黎明前的黑暗。那团黑暗紧裹住他,像块裹尸布。无人观赏的白色睡袍花边稀松,摇摇欲坠吹着洞穴阴冷的风。他动不了,似要被要挟着运下某节灰色楼梯。在钢筋铁锁的昏昏欲睡间,男孩张开双臂,机械地念白着艺术,它生于爱和死亡。他不该向他发问,他是否明知道不该?可他还是问了,风带走了回音,你是否?是否……是,或否。这便是一个他为另一个他所掘下的坟。那晚是民国元年前的最后一夜。

“你个瞎了眼的老狗日,”男孩回答道,“看看从布里伸出的到底是什么,今年是大清宣统三年。”

我一摊摊地射精。精液是冷的。精液顺着腿向下淌。精液流到照片上。精液的白色覆盖了照片中一切仍不属于白色的部分。

于是在大沙头酒店的某房间里,程璧光消失了,连带着我的曾祖父,他刺杀的枪管与被刺的肛门。紧接着,父亲消失了,与他最引以为傲的中国女学生,一个被碎尸万段的妓女。我抬起头,看着这间百年前就已预定好的房间,无可挽回地发现自己也是一张照片,一个家族宿命中微不足道的一节。捕杀是我的命运,房间是我的囹圄。关于爱与死亡的症结终将在这里汇拢。画面就此凝固,剩下的只有在永不变老的时间中慢慢等待。

“想法不错,可我抓住你的把柄了。”她说。

走廊外响起敲门声,我知道那个时刻来了。我想闭上眼睛,再享受一下空虚后的最后安宁,或是在脑海里编辑几段能传世的法庭证词。

“核酸检测!”门外的女人说。

 

2020.10.20

  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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