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纯
陈纯

青年学者,研究政治哲学、伦理学、价值现象学、思想史与中国当代政治文化

故乡的沉沦

进入秋燥的季节,咽炎发作,只能吃比较清淡的东西。于是想起在清淡的食物里面,潮汕菜算是佼佼者。在深圳穿街走巷,都没有找到特别正宗的潮汕美食,我渐渐动了回乡看看的念头。

 

2012年秋天,我表哥大婚回潮州摆酒,祖叔公也让我陪他在潮汕走一遭。这年十月,潮州政府举办了一场以“伟南精神”为主题的“学术”会议,连后来做了中山大学党委书记的陈春声都出席了。陈伟南是沙溪人,和我同一个宗族,辈分上来说属于我曾祖父那一辈,所以宗族里的人让我叫他“祖叔”。祖叔上世纪三十年代在韩山师院读过书,后来在香港做生意,和李嘉诚都是杰出的香港潮商的代表。改开以来,他陆续给潮州捐了一个多亿,宝山中学和潮安县人民医院就是他捐资建立的。我2009和2010年暑假回去,看到潮州和沙溪到处都是他的巨型肖像和“事业成功在于努力,人生价值在于奉献”的名言。

 

我没有怎么写过祖叔,因为心里总是消化不了这一段经历。一方面,他是个好人,而且对我确实不错。08年我刚考上中大的研究生,他通过宗族里的人得知以后,给了我一万块的奖学金,大大缓解了我们家的财政压力。另一方面,我对在祖叔跟前溜须拍马的,并没有多少好感,但我看得出他对这样的前拥后簇十分受用。在“有幸”能跟他说上话的人之间,会有一种暗暗的较劲,看谁在他面前表现得更好,说的话更得体。这里面除了宗族的小辈,也不乏潮汕地区的中小官员。祖叔让我看到一种最成功的中国人的人生是什么样的,看完我避之唯恐不及。

 

那天开完会议,他带着我们回东山湖度假村。第二天从豪华的酒店房间醒来,其他人已经开车走了,我一个人走了出去,在泥泞的路上走了几公里,才看到一个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开来一辆破破烂烂的公车,上面居然拿长条板凳充当座位。1990年,我妈会偶尔带我从沙溪坐客车去潮州见外公外婆,那辆车如果开到了现在,破烂程度大概就和这公车差不多。沿途我看着窗外二十年不变的残败模样,开始对这样的帮贫模式产生怀疑。

 

12号我跟小舅和小苗姐都说了一下,因为这次回去,肯定得去看望一下外婆和二姑。外婆住在潮州市的湘桥区,姑妈住在潮安县的金石镇。我不想麻烦两边,就自己在靠近小舅家的地方订了酒店。 

 

出发前小舅给我发了一句:“阿昆的案子维持原判。”

 

阿昆是我的表弟,是我大舅的儿子,去年因为他实习的公司做p2p被查,他也被抓进去了,后来一直被关在甘肃的瓜洲。我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完全不敢相信,我以为这种案子,了不起就是抓抓公司的决策层而已,但舅舅告诉我,他们公司的所有员工都被抓了,而且全部送去了甘肃。大舅在瓜洲找不到特别好的律师,最后阿昆被判了四年(他老板被判了十几年)。他们坚持上诉,最终法院维持原判。

 

除了阿昆,最可怜的是外婆。她年事已高,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家里人就一直瞒着她,过年的时候说阿昆去了美国他哥哥那儿,这半年来,都说阿昆在深圳打工,工作特别忙,地方也偏僻信号不好。“你见外婆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漏嘴了。”舅舅嘱咐我说。

 

从潮汕高铁站出来,我买了一张去潮州市区的车票,路上,我听到后排的一个老伯和一个老太太攀谈起来。

 

老伯说,他儿子在深圳横岗打工,一个月房租就1800,一年下来根本存不到什么钱,以现在深圳的房价,以后要在深圳买房简直是天方夜谭。老太太说,在深圳干几年,积累一点经验,然后回潮汕做点小生意,也挺好的。老伯说,是啊,也不一定要在城里,农村的各种风俗习惯保留得比较地道,在农村更自在一点。

 

他们的话又让我想起阿昆,被抓前他确实准备在深圳找工作。阿昆的哥哥从小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中学被保送去广州的华师附中,大学被保送去清华,读的计算机,然后又直博,毕业后又直接去了谷歌的美国总部。他的存在,不仅给我带来成长的阴影,估计也给阿昆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有一年我们全家一起回潮州,阿昆当时还在读初中,我爸见到他,嘴贱说道,你哥去了谷歌,你有没有信心以后超过他?阿昆低头沉默,我爸不依不饶地说,我们来立个军令状,你以后要比你哥哥更成功,不然你就承认自己蠢得像猪。我制止他说,你是不是疯了?不比他哥哥更成功就是蠢得像猪,你以为你自己很好?我们两父子差点当场打起来。

 

阿昆本来身体状况就不是太好,这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更让他志气消沉,到了他读高中的时候,大家渐渐都接受了他是个普通孩子的事实,只希望他平安健康。他最后考上了一个大专,他父母也不觉得丢人,等到他快到毕业,他哥把他介绍去了自己同学开的公司,他实习没多久就发现那家公司在做p2p,跟家里说想辞职,大舅和舅妈劝他说现在工作不好找,还是干着吧。就这样,他莫名其妙就被判了四年。

 

我知道这件事以后异常地愤怒。我生我爸的气,如果不是他说那些话打击阿昆,阿昆不至于自暴自弃。我生他哥的气,为什么要给自己弟弟介绍这么不靠谱的工作?我生他爸妈的气,为什么不让自己儿子趁早离职?我甚至生自己的气,这么多年来,我也没特别关心过他,现在生气有什么用?国家要全面打击p2p,总会有人要做牺牲品,只不过我没想到牺牲的是自己的亲人。

 

来到小舅的新家,小舅妈果然给我弄了一桌子的潮汕美食,有卤水鹅、蚝烙、反沙芋、生腌血蚶、煎粿和几款潮汕甜点。外婆见到我,高兴地眼泪都出来了,一直拉着我的手问我,谈女朋友了没有,怎么不带回来给我瞧瞧,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小姨的儿子阿江,现在已经是两个女孩的爸爸,大女儿经常被小女儿欺负。小姨的女儿阿涵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做家庭主妇。二姨的儿子阿淼在潮州做公务员,跟我一样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因为只提前了一天说,阿涵和阿淼都抽不出时间过来。

 

外婆说,你是不是也很久没见到阿昆,我愣了一秒,马上说,是啊,他工作的地方离我们家还挺远。外婆说,都一年没有回来了,也不来个电话,还好他爸妈最近去找他了,不然没有他的消息,我都愁死了。去年以来,大舅和阿昆的舅舅就去了甘肃,张罗阿昆打官司的事,初审判决下来以后,大舅妈也过去了。小舅把外婆接到自己家,哄她说大舅和大舅妈都去深圳陪阿昆了。

 

我怕陪着外婆,说话迟早露馅,说要吃完出去走走,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潮州市区。从开元寺到滨江长廊那一块的老城,二十多年前,还不是什么旅游景点,只是一些旧房子。外公早上带我们散步,喜欢从南兴路走到现在的老城那一块,再兜回西湖。老城附近原本有一家新华书店,我初二在那买过一本《复活》和一本《呼啸山庄》,那天晚上去看,店面还在,只是肯定已经不是书店了。我穿出了城墙,看到广济桥上一个个古色古香的亭子,连同对岸的山上山下,都灯火通天。在广州的珠江,杭州的西湖,苏州的金鸡湖,我都不曾见到这一般胜景。

 

我想在老城里找自己以前的足迹,突然觉得徒劳,于是摸索着走回了外婆在南兴路的那个家。以前每次一下长途车,都会对三轮车师傅说“去水产大厦”,现在我在地图上搜“水产大厦”,已经完全搜不到了。那套房子是大舅是1990年左右买的,距今已经三十年,但它在我记忆里历久弥新,我在那看过《小龙人》、《足球小子》和卫视电影台的几百部港产片,大学某一年暑假回去,又看了大半部的《醋溜族》。我看到小区门口挂着“财税宿舍”的牌子,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当年那个门房还在,不过他已经完全认不得我了。我报了大舅的名字,问能否走近去看看,他坚决不同意,只让我远远地拍了一张照。“他们全家已经去美国了,你去找别的亲戚吧。”

 

阿昆以前上过的幼儿园在西新南路,那边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我以前经常去看书的一家漫画书店已经变成了一家烟酒商店。随着网络科技的兴起,小城市的产业也在进行重组,非教辅类的图书行业是最容易被淘汰的一种。14号在金石,我一样找不到以前去过的书店。

 

小舅让我逛完去他店里一趟,他请我吃鱼生做宵夜。我叫了滴滴,潮汕地区的滴滴服务比我想象中要发达,车辆充足,几乎是随叫随到,第二天我小苗姐开车带我去金石,我在远离市区的潮汕大道上打开滴滴,都能看到好几辆车。一关车门,我远远地看到舅舅和他的“厝边头尾”在牛奶铺前喝茶谈天,我二姨也在。

 

2009年秋天我在潮州住了两三个月,每天除了在豆瓣上和人打笔仗,就是在牛奶铺陪我小舅的儿子阿榆看电视。潮州的电视基本收不到TVB,电视里每天在播《七十二家房客》和《巴拉拉小魔仙》。这些来来往往的叔叔阿姨,多少对我有过一些照顾。

 

出乎我意料地,他们对我还没结婚这件事,并不感到太惊奇,只是有个叔叔试探性地问要不要给我介绍。今年我两度上了微博热搜,一次是四月帮jingyao发视频,一次是八月因为香港的事被网暴。第二次我这边的亲戚都吓坏了,我妈安抚他们说,那都是一场误会,已经跟警察解释清楚。当晚他们对于这些事一概没有问,只是叫我喝茶,请我吃鱼,我想应该是小舅事先打过了招呼。

 

第二天我给外婆告别,就坐着小苗姐的车回到金石。小苗姐是我二姑的女儿,她有一个弟弟,小我几个月,现在已经娶妻生子。斌弟和老婆是相亲认识,不过我那天弟妹和他儿子回娘家了,我们没有见得上。

 

我两个表弟都是苦命人,阿昆确实是运气不好,斌弟的情况比较复杂。小时候我跟着爷爷奶奶在沙溪,一直到八岁去了深圳。从小到大,不管是奶奶还是我爸,对我要求都很严格(不过我爸是扔下要求就走了,并不会教我怎么去达到那些要求),但我的表姐和表弟,都是被放养的。我有几个暑假在二姑家住,有时会非常羡慕他们的亲子关系:父母对孩子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孩子也不会抱怨父母没能给自己提供最好的条件,父母和孩子之间无话不谈。斌弟爱看电视,小苗姐也不爱学习,二姑和姑丈会说两句,但说过也就算了。后来小苗姐从一个大专的护理专业毕业,在潮州一家医院做护士,斌弟高考失利,重读了一年依然不理想,给自己的亲戚打工,在潮州和金石两地跑。

 

潮汕人并不觉得读不好书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在男孩十几岁的时候,一般就会让他培养好谋生的技能,潮汕人会做生意,都是生活逼出来的。不过斌弟既不喜欢读书,也不喜欢做生意。二姑和姑丈都是脾气极其温和的人,也不想逼他,但他们家庭远不是衣食无忧,只要一天闲下来,过日子的钱就没有着落。父母不去苛责他,自然会有别的人指指点点。我爸2012年跟我们一起回金石,见到他就奚落说,你看你表妹(我妹妹)现在一个月已经赚一万多,你看看你才赚多少,你是不是烂过一坨屎?斌弟只能诺诺地点头,我听完又火冒三丈,觉得我爸真像一个恶霸一样。

 

这件事让我感觉到生活的反讽:从小我和父母的关系自然是非常糟糕,他们从没有在我面前夸过我一句,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唇枪舌剑。然而我养成了相当要强的性格,就算后来学了一个不赚钱的专业,我也想在自己的专业上做得比别人好。斌弟和他父母的关系是我羡慕的,不过我不确定这种抚养方式和他后来的性格之间有多大的关系,他得到了父母“无条件的爱”,但他凡事都得过且过,也不想跟别人争,这种特质并不适合在这个社会生存。

 

后来,我听说斌弟精神出了点问题,我一度想,他或许很早就有一点“习得性无助”:因为碰的壁太多,逐渐习惯了逃避。这种精神上的症状,很可能是他自我逃避的一种极端形式。然而我也不想过多地解读他,更不想给他造成进一步的伤害。那天见面,我对他得过病的事一句也没提过,也没给他什么建议,我想这样的建议他应该早就听厌烦了。

 

吃完午饭,小苗姐说请了假,可以陪我回一趟沙溪,在此之前,可以先在金石逛一圈。以前我对地理方面完全没有概念,小时候一度以为沙溪的一座山就是地球的尽头,从沙溪出去,就是越来越大的世界,先是金石,再是潮州,之后是深圳。13号那天看了手机里的地图,才知道沙溪在金石和潮州中间,潮安县也在潮州市和汕头市的中间,离揭阳市也很近,难怪高铁潮汕站要建在沙溪。

 

以前小姨家也住在金石,他们家院子的另一边有一棵莲雾树,每到夏天,莲雾随便吃,不用钱。一到下午四五点,就有卖草粿(仙草)的小贩吆喝,草粿热气腾腾,上面撒上厚厚的黄砂糖,确实是人间美味。我还记得姨丈对卖草粿的人说,你这要是有一天不来,这小孩们估计要闹翻天了。这次我回去,在潮州和金石都找不到卖这种草粿的,心里好不失望。

 

金石镇上的面貌没有太大变化,金石大道上一排排的服装店,很多都是在本镇加工生产的。我问表姐,这些店有受到淘宝的冲击吗?她说当然是有的,不过还能做做街坊生意,大家能在店里买到的,一般也不去淘宝买,毕竟衣服鞋子买前能试试更好。让我惊讶的是,我二十年前在一家音像店买过几盒磁带,现在那家音像店居然还在,依然是卖磁带和光碟,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活下来的。

 

开车的话,沙溪离金石其实特别近,来前我问了一下我妈,我住了四五年的那个宅子在哪,我妈说大莲塘。二姑说,什么大莲塘,是大莲池吧。我对那个池子颇有印象,有一次小苗姐惹怒了村里的鹅,被追着绕池子跑了好几圈,那天她穿着一件紫色的连衣裙。我们撺掇二姑也一起去,免得我们最后找不到白跑一趟。

 

沙溪变化很大,老宅这边我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回来过了,上一次是爷爷去世那会儿,我们回来给他出殡。其后老叔(爷爷的弟弟)一直在那住着,等到老叔也去世,宅子就彻底荒废了。我对从宅子去沙一小学的那条路是有记忆的。大莲池附近有一条大路,一边都是农田,沿着大路走,过了一条石墩桥,就到了大榕树,旁边有开阔的晒谷场,再走十分钟,就到了镇上,沙一小学旁边有家卖糖果的,91年一颗糖是一角钱。这次来,除了晒谷场和沙一小学,其他都面目全非了。大莲池和大路边的农田都消失了,甚至大路也消失了,老宅门口堆满了废纸,可能是旁边那家造纸厂放在那的。我们的邻居家的宅子也空着,以前那老伯还常来找爷爷喝茶。

 

从另一个角度说,沙溪又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没什么发展。斋堂那边我们有另外的两间屋子,现在住着老叔的遗孀,那两间屋子从我出生留到现在,只是外面围了一个铁棚,好像是老太太的儿子(老叔的继子)给她搭建的。斋堂附近有一家人建了一栋四层的大房子,有一点大厦的感觉,其他地方,可能比我走之前还要破落。市集的那条路,屋子大概有二三十年没有翻新,潮乐社那边的楼完全被废弃了。这是一个大家一有机会就想逃离的地方。

 

 

晚饭二姑给我买了宫粽球、炒粿和甜汤,虽然这一趟没有吃到潮州肠粉和捞粿条,但我的口腹之欲依旧得到了极大满足。走前姑丈对我说,还是得找一个。我说,找会找,结不结得了婚那是另外一回事。他也无可奈何。

 

我在很多地方写文章抨击过潮汕文化中的父权主义和人情至上,不过这次潮汕之行,我没和任何一个长辈再发生过口角。不是因为我变得世故了,而是因为如今在他们眼里,我已经不再是个需要提点的小辈了。在我眼里,他们也不是什么腐朽文化的代言人,而是一个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人,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的人。

 

只有记忆和苦难才可以让我们彼此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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