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塔尔耶姆
希塔尔耶姆

我不是反社会。

摩灭

(编辑过)

意识流,那种挖掘人物潜意识的——看起来有些牵丝引蔓的笔触其实是主流的现代文学的一个外在禀征,虽然看起来有点扭曲怪诞,晦涩幽暗,和巴尔扎克式的小说大异其趣。古典文本如沉缓巨象的原野漫游,有极具爆发性的情节枝蔓交错,如更阑燃爆的烟火,你和它自发产生磁场,因为复魅的故事对每个人都是极具吸引力的,即便睁着晶亮眸子的小孩,而这种小说对人类意识的拷问并不逊于普鲁斯特:安娜临死时的回瞻,那意识切换的哀歌般的凄冷逊于马塞尔梦呓般的痴情吗?总的来讲那种古典小说因为乔伊斯、穆齐尔的激进美学变得温水般清淡,那种文体是高度传统的,遵循既定的法则,从引诱读者的磁性上又从完备的艺术美学上都臻于平衡,中国的当代小说都从这类小说中获益良多,虽然乔伊斯和穆齐尔无比伟大,但其丰碑是后无来者的,他们的作品归根结底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毕竟那么繁冗的章节和晦涩庞杂的艺术本身就是劝退的苦药,卡夫卡相较他们便大众多了,他那文笔的加速度在极其精纯粹炼的形式中对存在进行投影仪般的映射,这被很多人认为前瞻式的,甚至带有某种诺斯替的神学况味。


作家有大致的属性类别吗?依我拙见无非两类,一种是虚无化的美学,另一类是伦理性的,前者中作家对美的敏感和执迷是令人感动的,这种美之追觅的尽头必然会产生一系列的畸变,川端康成《千纸鹤》中的乱伦情节、普鲁斯特直男面罩下对男色靡细的品咂——对女性的迷恋像恋物癖对古玩书画的微醺迷醉,无法及物的表现,所以对女人的刻画——举个例子斯万对奥黛特的痴迷是经过艺术品的高度中介的,而文中的"我"对协奏曲的迷恋对拉贝玛本人的演奏的一系列迭变的认知通过这种艺术化的中介将作家对艺术和女人的迷恋经过微妙的置换来锻造了一个直男的假面,终其一生马塞尔都戴着这个面具生活着——毕竟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爱上一个女人,在他的笔下情欲的萌发和沉潜的艺术审美像两个半圆合成一个零,圣卢之所以爱上平平无奇的拉谢尔是因为在舞台上看到一种非同一般的美,这种美是凝缩的、变幻不定的,只有舞台的装置修缮完备:幕景披罩得当、灯光恰到高处、伴舞能从雾罩飘移的倾刻衬出那张涂了脂粉的脸,而圣卢从下垂的目光慢慢高举的刹那像迷离的飞羽,来去飘动着缅怀残酿般让人微醺的爱,漾动的柔情像垂暮的海滩,这无非是作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策略,像他在描写斯万对奥黛特的爱,可以看到一种并置的视角,有些诙谐和伤感,而这位贵人迷对男性风度的迷恋、对嫉妒和爱的解剖辩证,予人一种回甘的晕眩,当圣卢只能用金钱来赎买拉谢尔对他的爱,斯万对奥黛特从迷恋步入了幻灭,我们可以看到普鲁斯特对爱的执迷,他看清里面的虚幻,但不妨碍他深陷下去,而他的小说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圆,他也执迷的写,沉缅进迷宫般的回忆,在霉绿的摩灭中哀悼时间,写完那部小说,他不无悲壮地说:我可以去死了。而当午夜时,我们看着墨字载着饱合的含义发出弦外之音、慢慢爬来,你会觉得一种隐喻上的不朽是存在的,是少数人是可以达到的。



穆齐尔同样如此,后者出生于一个相当新派的家庭,他母亲的情人就直接搬进家了,他父亲心胸开阔,也不介意过这先锋的生活,这自然影响了他的女性观念,而他和布洛赫在中国是有些籍籍无名的,毕竟当你把情节——一种支撑文本的筋骨剔除而去,怎样使文本不濒临崩溃?这在有些人看来大可商榷,而奥匈帝国虽然覆灭了,但对他的滋养实在太多了,那种思辩哲学的影响,诸如康德、黑格尔、胡塞尔到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一条摩肩接踵的谱系,本就成为德语文学的一种观念化阐述的前置条件,他本身就是哲学博士,而那种弥漫到小说艺术中的思辩美学是否是种僭越?那就仁者见仁了,昆德拉的狡黠就在他的古典,他的现代是一种观念化的现代,就文本外貌而言,是极为素朴毫不凌厉的,而他那让人诟病的思辨显然是中欧文学的胎记,在卡夫卡的文本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小说情节加以扭曲,他没去祛除它——虽然清晰的法律术语行政术语是贯穿首尾的,但情节——一种异于传统的情节依旧支撑文本,虽然看起来像印象派散晕的光点,有人为串联的痕迹,而穆齐尔的可怖是连这可悲的扭曲都不屑一顾,他的思辩异于哲人的一点在于后者展开的论据是用来支撑论点的根据,而他的小说根本不可能整理成论文般的推衍,行诸笔墨的挑衅性讽刺洪灾般泛滥开来——理性在他笔触下变成了涡流的喷涌,而他那散点的笔触让人看不到一个明晰的结构:加速度的笔触有诸多纷繁的构思,但显然这种巨象般的文本,形式完全废黜了,他也不是纳博科夫这类着重形式的作家,后者最起码你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当然穆齐尔你也知道说什么,但把小说写的比哲学论文还晦涩,你可以看出相较读者,他追求的是不朽,当然,他胜利了,在历史的不朽中这本巨著繁衍了不少子孙,但读者是寥寥无几的,毕竟没人希望花钱找罪受,除了不多的傻子。


在普鲁斯特的笔下,一种逼仄的视角用显微镜的巨细靡遗雕琢消却的回忆,他的素材是极为狭隘的,马塞尔的笔下索多玛无处不在、四处漫延,但这无非自身性欲倒错的投射,像穆齐尔的勃勃雄心反射在阿姆海姆、狄奥蒂玛、克拉丽瑟这些人物身上,他想从一种反嘲的笔触中综合一个时代的理性精神,透过平行运动这一主题将乌尔里希、阿姆海姆、瓦尔特、图齐司长这些不同切面用一种后视镜的侦查来窥清,有黍离之悲吗?虽然比不了茨威格的深情,但作家还是发出这种感慨:“尽管有着许多不利的方面,卡卡尼也许仍然是一个适宜天才成长的国家;它多半也是让这一点给毁掉了的。”你可以捧着这本小说哈哈大笑,也可以深思一会儿,想想它和隔了百年的当下是否有那么些剀切,在有些小说中八杆子打不着的一堆话在你的认知反思中产生暴风般的磁性,他们刹那间从碎屑的混沌矗立挺拔,一座巴比伦的高塔就这么浑然一新,而穆齐尔的小说显然太长了,他的智性太过强悍,如巨浪蹈天,哗哗袭来后,一阵思辩淹来的迷惘挟带着不解,各种思辩像激战的拉拴、上膛,啪啪直响的枪击让人一阵怖然,而文本延展的荒漠依旧寓目逼近,那种思辩是嘲谑的,如不稳的基地,而你的智性显然经不起这番蹂躏,他能涵盖解释你,而你只能多翻文本,觉得自己的智性处于极低的另一层面。


将他扔到一边去?或继续受虐?人物纵然不是某种提线木偶,但已经成了作家阐述思想的操盘手,他和普鲁斯特如出一辙的是素材来淹他,二者相错的是:穆齐尔想把握的一个时代的综合精神,他用的各种冷嘲的笔触,无论博娜黛婀、菲舍尔、克拉丽瑟,作家都用犀利的反讽来挪谕,这里面膨空的情节用淤滞的思辩填满了,当然不乏精致的隐喻,把他视为枯干的学究显然又错了,毕竟,很少有作家把一个妇人空虚的怀春用这番措辞来阐明:整个屋子包裹她,像男人的裤子,而这位作家的笔触是凝练的,他的省略比他的行诸笔墨还精彩,飞白点点中透着一个极为讲究的灵魂,这种作品只有一个高度兴盛的文化才能粹化而成,而在领先时代上美国的一些作家是处于后一拍的,当你拿海明威、福克纳这些作家去和欧洲作家做对比,那种粗砺的原始感是坦露无遗的,难怪亨利.詹姆斯写了一部朝拜欧洲的《专使》,而中国作家和这堆欧洲作家相比,不客气的讲已经是山顶洞人和现代人的差别了,当我们谈到一种否定,观念的否定,无论在政治人类学的批判层面上或女性的解放层面,当你这种否定还在一种低维阶段不定逡巡,你反对批判的再严苛,用布罗茨基的一句话来讲:都是认知层面的降格,这种降格是带不来任何东西的。而那位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苟且度日,版税收益因为遭禁付之阙如,全凭救济苦苦度日的作家,成了某种意义的文化圣徒,当然身为日耳曼人,他的命运比犹太人好多了,毕竟后者前一秒是火车、工厂、冲天的嚎叫,关紧淋浴室,下一秒便是金牙、肥皂、精致的人皮灯罩,但话说回来,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希特勒不喜欢现代艺术,恨乌及乌这位作家也在赤贫中苟且,不停求人:因为托马斯.曼的引荐不力而愠恼,为一个老美几百美金的资助寄去感谢信,因为无路可走,给友人哭诉:"我想把自己的手稿挂在脖子上去投河",这种生活自然毫无性感可言,但他一直坚持,而他和卡夫卡未完成的艺术欧洲以它躯身的嬗变,一种文化的没落,画上不无伤感的句号,他的销毁和他的未完像行为艺术:手稿可以烬灭,但上面的预言像拉比的训诲,如上古先知的默祷——像以斯拉的诅咒,在颤栗的身体上涌溅,仿佛纸上的一切必然在世上周一转,而那文本的残缺本身有历史的碾灭来验证——从作家的笔下人们可以看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东西——人无法逃避的境况,患有欣快症的世界步入崩毁,中心的支柱随着启蒙运动、新兴的工业文化已然塌方,综合一切,已经成了另种意义的痴梦,一切都碎屑纷纷,无法整合,人创造了这个世界——但面对这庞大的客体人们显然怔住了,除了带有间距的讽刺,别无所能,而在一个迷惘的年代,诉诸理性的手段是有限的,而暴力是无限的,像那排犹的小菜在小说刚上,硬菜就在奥斯维辛开宴了,当然,这就不是在书里了……




卡夫卡和穆齐尔的交集只有一次:前者寄去了《变形记》的手稿,后者觉得可以付梓,但作为编辑他得删掉冗余的部分——卡夫卡拒绝了,他宁愿把小说关到抽屉里不见天日,至此以后,这两位奥匈帝国的子民再无交集。随着两次大战的引爆,奥匈帝国支离破碎了、纳粹帝国一刀变俩了,大英帝国更别提了,胜了,但胜的太慷慨了,这些帝国无一例外全都崩毁了,整个馁靖的姑息养奸让一些战争狂徒将整个欧洲带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上帝将背对向了犹太人,荣耀也远离了欧洲——它已经不是秩序的喷涌泉,完全退居二线了。而当我看到美国的一些女rapper摇着肥硕的臀,撅胸凸臀下,十指腥红的蔻丹正抚着吞信的蛇,喷的雾拢在发丝中,泛着幽蓝的光,摸着骷髅,诡笑地望着一切,眼神中有混莽的腥气,那时,你望着她像望着发情的母猴,会对美国大众文化产生一种不适的疑惑,会对这种文明有那么点困惑。那时,你也会发觉一种看似传承的异质性,让你感慨欧洲究竟失去了什么。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我们看到失去的天堂是如何被追缅的,当马塞尔隔了漫长几年去参加一次宴会,夏吕斯变的谦卑了,而他看看过往的友人顶着雪白的头,沙哑的寒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圣卢已经故去了、莫雷尔得到了十字军功章,奥黛特从斯万夫人变成了福什维尔夫人最后又变成盖尔芒特公爵的情人,而希尔贝特已经成了孀妇,马塞尔看到年老的公爵:"他那张石崖般风化破碎的脸经受着从四面八方向它扑来的痛苦、忍受痛苦的愤怒和死神前哨浪涛的击打,却依然保存着我素来欣赏的风格和棱角″他也看到那个无限度的位置已经风化剥蚀了,那部小说告诉我们,时间与记忆的角斗,最终在厮杀中以后者的消却来终结,郁结的痛只能稀疏成淡淡的空洞,而魂牵的执念只能淀留些微残渣的萦牵,人能从消逝中学到很多东西,那就是自己必然要走的逆旅,你望着它,然后被时间绣上屏风,在别人记忆的杂货店被随手翻翻。时间的川流不停地干涸板结,沟壑丛生的脸——秘仪中默念,倾诉着石匠的㓸刻,那一桢旧照的兑现是无奈:一个人徒劳的鞭海,那吞噬友人的魔窟却顺和的款款而来,你诧异的望着他:逼仄的额尖和倾斜的咬肌被略略歪斜的鼻子扭曲了一切,看起来凄切无神,他却低声说:你变了,我差点不认识你了。你顿在时空的一桢,缩进他那虚飘的记忆——十年消却,你顿住的旧照被风酥化了,根本看不清了。而摩灭的逼视是普便的,它剥蚀一切,狮身人面像被炸毁的鼻子,吴哥窟滋生的青苔,巴米扬大佛遗留的空洞,更别谈黍离之悲的忧惘,"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的幽哀浸在缄默中,帝国葬在荒墟里,延展的一望无际。而我们拢拢衣襟,扬扬眉尖,向镜子做着鬼脸,缅思着渺远——以前自己也这般感伤着,感伤着感伤,像面对面的两个镜子,不停地孳生繁衍,像冰冷的交接,又像伸缩的哈欠,人们跌进大化的剥蚀,一场场剧目被无名之手钦点、上演,只到濒临床榻,吁吁喘息,高傲的闭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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