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塔尔耶姆
希塔尔耶姆

我不是反社会。

对及物性的思考

有时一句话一首歌会勾起怀旧的心绪,你化为泛音,窜入舞池,如峭壁滑行的水珠,将海吞噬,你和它融为一体,乐师礼帽紧罩的脸于下颌处迅疾地变换表情,而回瞻处,四壁如蓊匌川气漫过延绵空曲,有种“大声吹地转,势阅人代速”的谵妄,那一刻,作品的脉搏和你的心跳是高度吻合的,压缩的意像一片片的滑,你聆听时间,像延展的雪原和远古残破的荒墟,被苍穹那抔猩红吞噬淹没,复杂的感受被逼仄的时间包裹,咽下去,有种徒劳的虚化感,过去如无边的荒原,小鹿跳着,好像嗅到一个杀手正在暗处拉拴、上膛、扣着板机,狂飙而去如风,"呯"一声,屈膝侧仰身子,鲜血涌泉喷去,哗哗四溅,回忆其实就是一场徒劳的捕捉,我们扣着喵定,得到的却只是一具尸骸。

这种淡淡的厌倦让我重新捧阅《野棕榈》,这本书在福克纳的作品中不算上品,当然如果将行文布局的粗糙、罗曼司的笨拙还有机械降神的荒谬做为诟病它的论据,这其实并不适惬——福克纳是谬斯附体的天才,他的笔墨能吐吞一个宇宙,文字如蜡梅盘虬交错的枝干,不停地分叉延展,如星罗棋布的迷宫,苍黑的肃穆中透着狠辣的腥味,像森蚺轻缓的扭摆,于水波漫漶之时,猎杀枝梢的巨猿,如潮汐被月牵引,被他灵感的钓丝轻轻拔弄,而他钓上来的是一条无法丈量的抹香鲸,其他人也就扯出几斤海藻罢了——

《野棕榈》出版于一九三九年,故事的肇因源于一个无结果的爱情。与妻子感情不和的他在给好莱坞写剧本时和霍华德.霍克斯的秘书米塔.卡彭特成为了情人,他们相爱了,但现实的阻碍决定他们无法相守,这本书也许是一页无望的信笺,寄给那位可望不可及的恋人,也许在迟暮来临,已然苍老后,她会捧着这本书,缅怀那位跌马摔伤,已化为幽灵的男人,也许在回忆的黄晕中打捞他的音容,她会翻开这本书,细揣其中的阴影,有他的唇吻、荤段子、酒醉时的呢喃,在字里行间的空白涡旋,倒映着和现实调性不符的错位,也许相互离别的喟叹如漾开的离容,也许回忆如蒙太奇般切换面影,如喷光的影幕,交旋着回忆,也许层叠喧嚣后,便是更阑的缄默,如巫女披垂的黑袍,这一切她消受着,墓碑前默哀时,好像和亡魂唔对。

这些“也许”也许只是一场空幻的怅惘,如轻翩的泡沫,焦灼的感伤被迷幻的氤氲在雾罩飘移的倾刻置换了一切,人们想抓些什么,但一切的一切蜃影般淹沉于茫茫大海,无法挽留,得到的无非宿醉后的谵妄。哈罗德.布鲁姆说过这句话:意识到不可逆转的徒劳和一切伟大与美好终将趋向虚无的本身便内蕴着审美尊严,这种予人的淡漠是中立的超然,他告诉我们:“当你有多少悲伤,便有多少理智,而他们共行的携手,可称之为:生活。”萨德本和夏洛特也许只是福克纳残破的暗影,而透过这些吉光片羽,这位"塑梦"的好手,也得以坦露和自现。

“现在,他冲到了一片泽地,一处沼湖的狭窄地带,大概自远古地壳崩裂而产生了这块地方以来,今天才有水流过。可是此刻,大水滔滔涌去;他从船尾所在的波谷里似乎看见树木和天空以令人晕眩的速度一晃而过。”

福克纳虽没有海明威好莱坞式的张扬,就美学的拓荒精神他也许也比不上爱尔兰的乔伊斯,可如果将后者的诸多小说与之对照,我们可以看出他那跋扈的灵气,如涌溅的火山,很多作家与之相较,都显得无比苍白。他的及物性,那种涵括一切的世界观和未世论色彩颇为浓重的价值观,让我想到了一个反例,那便是米兰.昆德拉,昆与他相比是一个相当贫乏的作家,这种贫乏展现在一种第欧根尼式的犬儒的价值观上,他逃离了一种稳扎稳打根植地域的民族文化,语言和文本近乎琉璃般的透明,这种张力的缺乏被一种“谋制化”的张力所置换,文本苍凉的气息被手腕的巧力牢牢控制,它不是涌潮般自然流溢,伟大作家一般是技巧、情感作为阀下意识近乎本能的融合后自然涌溅的结果,可昆德拉将二者完全切分了,后者被前者中介着(作家有自身独特的感受吗?能触到诗意吗?对感受又是如何表达的,从中能看出不同作家的风格。)我们所感伤的一切只是一种园丁修剪花园的谋制,他信仰的是普通的意识,而伟大作家的写作近乎颠狂的舞蹈,他是阀下意识狂飙而来的漫漶,神启般超乎理性之上,像漫无边际的雨林,巨猿森蚺蝰蛇捕猎的原始人,应有尽有。而昆的小说打开它,可以清楚地看清里面的机括,他的文本很像园丁修剪的盆栽,就语言的厌食病和穆齐尔式的哲学漫谈,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而他最擅长的也只是哲思的推衍,他的感知力是相当贫乏的。

“歌德给一个作家的信里有这么一段话:‘直到目前为止他都自顾自只写主观的现代诗,一直沉迷于此。只要是和内心体验、情感、性情相关的内容,或者是关于这些的思考,他都很拿手,于这些相关的主题他也能处理得很出色。可是处理任何与实际客观物相关内容的能力他还很欠缺……我给这个年轻人布置的题目是:假设他刚回到汉堡,如何描绘一下这个城市。他一开始的想法是写写他多愁善感的母亲,他的朋友,他们之间的亲情友情,如何有耐心、互帮互助等等。易北河还是静静流淌,也没城市和停泊港口什么事,他甚至连拥挤的人群都没提一句——这样的汉堡和农伯格,和梅泽堡又有什么区别。我直截了当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如果他面面俱到写这个伟大的北部城市本身,另外加上对家庭的情感,那么他就成功了。’

而歌德本人‘故意把感知与情感的部分分开”,“来描写事物的确切形状与色彩,以及相对其他物品的确实空间位置’,歌德追求感知的‘精确性’,关注事物如何发展到当下的状态。‘对歌德来说,如果见到美丽的白云,却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任何气象学知识,见到美丽的风景,却没有地理知识,见到一株植物,却不去研究它的构造与生长方式,见到一具人体,却不懂什么解剖学,观察者就作茧自缚地把自己锁进主观审美的情绪里,他认为这是同时代作家易犯的恶习,总是对此进行谴责。

我们从上面二段引自张新颖谈论歌德创作观的文论中可以看出感知的重要性,在布罗茨基《悲伤与理智》中我们同样看出及物性的问题,如何驾驭物质从中钓到隐晦神秘的诗意,作为概念型的作家,昆德拉对此是不以为然的,他的文本有时近乎抽象的延展,为此他在《被背叛的遗嘱》中诟病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给自身的美学观念的抗争构造了一个完美的防御机制,但即便当下,如果一个作者想要搞点名堂也只能走老陀走的道,虽然我喜欢昆德拉,但毫无疑问,模仿他的人只是漫步在绝路上,那是毫无希望的。

半年前,我说了这些话:红楼梦那一段对王熙凤的衣饰描绘,我觉得颇有意味,这段文字肯定有着物质上的某种确切的及物性,但我们也需承认这种及物性同样在读者意识中有着明显的无法还原的特质,既有着客观确切的及物性,又俯瞰式的将这种及物性在读者意识层面规避了,这种协同的悖反,也许追求的是一种指向词汇,只对词汇的光泽,色彩,格韵感兴味的美学追求,词汇指向的仅仅是词汇,在声音铿锵悦耳的回响中,五彩缤纷的一切浮现了,及物性在读者的意识中又确实隐遁了。

在昆德拉与王小波的有些随笔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作家处理客体时的质疑,对及物性的问题前者在《被背叛的遗嘱》中有这么一段话来为自己的美学追求来辩驳,这段话引自安德烈.布勒东的《超现实主义宣言》:他指责了小说不可救药地堆积了庸俗、贫乏以及一切与诗意相反的东西。他嘲笑它的描写以及它令人生厌的心理分析。而给出的论据是《罪与罚》的一段引文,有关拉斯科尔尼科失房间的描述在布勒东看来显得无比迂阔,这种纯粹信息化,以及无谓个别化的孳衍,只是目录般形象的重叠。在昆德拉看来,不伪造真实性,写作而不描绘一个时代,抛弃信息化的一切只与本质接触,因此反主题的背景,与构建主题时必要的踏板和填充物是应该全都删掉的。

那昆德拉的对错又该如何论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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