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塔尔耶姆
希塔尔耶姆

我不是反社会。

谈时间


普鲁斯特是伟大的,这种伟大展现了一种细腻通透的感知力,人之表现其背后的发生机制是怎样隐匿的,如剖开钟表机括望尽其中得以度量时间的构造,能用犀利的眼晴幽微地展现爱之本质的地形学上的层叠夯实的颓垣断壁下的矿脉层次,今昔之叹得以被时间消融,被风之痉挛悄然抹去,当你站在普鲁斯特面前,你整个人完全是透明的,单薄的你完全禁不住他的心理分析的解剖,而其他作家与之相比,智性感知上都无比枯乏,从万里之外摸到你脉搏的频率从另一星球看到你脸上的嫣红,背后的发生机制是什么?得以跳窜滋漫的渊薮为何物?完全是一桢桢地放慢来解剖你,一个音符从虚空突降糅于冲漠无朕的潇潇暮色中,音高时值起伏于更阑的夜色,嗅着那汪情感湍流中恢弦曲面的暗影,它的触发机制是怎样形成的,对斯万之爱又有怎样潜移默化的影响?伟大的作品面对的主题永远是时间,《暄哗与骚动》、《追寻逝去的时光》、《百年孤独》,甚至《红楼梦》——概莫能外,在贾平凹、王安忆、米切尔的小说中,例如前者的《怀念狼》,王女士的《长恨歌》还有那本举世闻名的《飘​》,都有仓促的加速度,而这种加速度,表现不了时间的摇曳,那种袅袅风姿的漾漫,风扶缄默的凛然构造了恢弘淡漠的曲面,如乐符破空而起的延展,黑洞般晦涩,能吞噬一切,将你渡到虚空的那边,可这一切在很多作品中都是残缺的,由于艺术修为的粗劣而付之阙如,因为一般作家根本无法构筑它,心怀杀机的顾准和艾伯特提到了一本无名之书的间隔望见小径正从不同节点分叉延展交错而去,情节是混杂悖谬的,而主题已经从谜面隐遁了,那无非时间而已,萨比娜戴着圆顶礼帽在和托马斯做爱,他们被它深深感动了,因为这顶帽子是她爷爷的遗物,而礼帽是她生命乐曲的一个动机:每一次,同一事物都展现出新的含义,如河床上经久不息的潜流,而当她在墓地游走时,特蕾莎和她的丈夫已葬身于山谷,当蝴蝶被小提琴声惊醒,他们从舞池中脱身,我们看到那必然的宿命,像大西洋中降临的暮色,这里面作家表现的还是时间的韵律感。在《花样年华》的媒体见面会上,有记者问:为什么王家卫要在影片结尾插入一段戴高乐访问柬埔寨的报道,他是想表达自己的政治立场吗?


张曼玉说:“他是想扩展那个世界,因为这部影片一直像个显微镜,观察着世界上的这两点尘埃,在显微镜下,这两个人可以很重要,但是在历史上却无足轻重,到了影片的结尾,他拉远镜头,告诉我们世界很大,还有其他事情发生,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很小,很个人,就像是镜头的拉近和拉远。"


将镜头拉近,我们看到一对恋人在舞池起舞,旅馆的灯罩上一只蝴蹀被惊醒,盘旋许久,而外面隐约传来小提琴和钢琴的协奏;将镜头拉远,过往情人在坟墓边缅怀遗失的爱、友人的死,时空在不停地对峙切换,而我们被这间隔的苍冷所吞噬:这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吗?


"宝玉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他们望着石头;而我们正从幻形蒙尘,经历了几世几劫的石头所镌的文字中望着他们,苍莽混沦的视域是属于宇宙的,在它的眼中,他们终被遗忘,化为无名姓的白骨,反讽的是作家透过蘸墨挥毫的创作,让他们成为永恒,我们正浸在他们的世界,可作家笔锋一转,将我们推到另一视域。石头作为中介被他们望着,而我们正从几世几劫的浩渺间隔中透过石头上的文字望着他们的覆灭,这重视域的切换予人的惶惑是不期遇的。


更令人惶惑的是时间。但频仍反复,时空梦幻一瞬的漂移感我已见怪不怪,那种凝视的空洞,希望用某些东西填满,汽车的喘哮一遭接一遭,风,压得很慢,好像泊过时间的湖,倾身而去,空旷而遥远。一切顺势而下相击漫来,严丝合缝的抻展而至,回瞻是虚飘的线,紧攥着望那升入高空,雾罩飘移的脸,对,在那个时空那个面孔向我说着什么,轻轻一顿,现在我听到了,虽然八九年也过去了,像场大雪的喃喃,当时没参透那个幽微的谜团,这是我的私语,当然这种陈明无非一腔滥调,毕竟:没有人会有其他人的词语,而命运的卜辞,无论文明或个体,小径分叉花园是悬置的,在穆罕默德的水罐碎裂之际,普洛克提斯的刑床向人们高高挂起,环转的时空碾压着石臼中的麦粒,蒙脸的驴艰辛地喘着气。


两希文明的线型时间观有特别可怖的一句话:时间满了。这种状态究竟是什么?我们之于时间,像纸上的字之于写它的人,桎梏于低维的人摸不透那一点。环形时间观将时间视为不落幕的豪饮,而前者告诉我们,万物皆有终点:耶酥只能死一次,苏格拉底不能反复申辩,维特根斯坦只能说一次:“告诉他们,我走过美好的一生”。无论草芥般的你我或上述的这些,都有满溢的那一刻。而时空仿佛卡住的带子,谵妄一瞬,滔滔不绝的扑向大漠,你不自量的讽嘲与时空相击的微渺,它却在绵延失去的耗散中侵蚀着一切,不顾你的愤怒,你的哀戚。


你望着大厦交叠,一面又一面,望着蚁群层叠的点,那恒河沙数的人。你看着消失嗞嗞融化,像缭乱发丝的冷雾,缄默凛冽,时空痴惘的空洞像湿黄光晕蚀透的甬道,斑渍点点的碎片如飞羽旋扑,鹰隼狠戾的眼,便是回瞻失去的人。年少时岁月饶密、没章法,密密地盘旋,紧致扎实,之后如梭滑去,叹息间便走上另套车间,里面暄哗骚动颇为热闹,窗上只有飞窜的蝌蚪,天穹像淋浴的喷头——它如高昂脖颈的眼镜王蛇"咝咝"作响,蓄势待发间,飞沫四溅。回瞻是寻常的,展望如是,但带着小阁看阴晴的距离去剖析回瞻的展望,另一个经纬的自己,总带着淡淡的忧寂,像被魇住了,行止倏然顿住了,只能遥望——望,却无望,放下骰子,将纸片撕碎,知道一切却无可奈何,身心化成沼泽,淤滞和黏稠,带着疲惫的冷淡还有岁月冲刷的寡情,凭窗远眺,窗上不绝如缕飞窜的蝌蚪,对面一个老人正用英文和老外对话,琐碎的谈论一些商务上的事情,其中夹杂着几丝若有若无的冷嘲,眼角一睃,考究的西服裹着枯朽的身体,挺括威武,带着迟暮的老态,另一个小孩正聒噪老人,摊在桌上哭嚎着。你掂量时空,茫然失措间,隧道的阴晦便赶上了。光影明灭,一个女人从车厢走过,了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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