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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從金綺泳到全度妍

比較《下女》兩個版本的社會文化意識,新不如舊的感覺揮之不去。林常樹執導的新版本裡,全度妍是亮眼的焦點,其他方面卻未免顯得黯淡;1960年金綺泳的版本卻如滄海遺珠,以其層次豐富的藝術手法和反映現代化社會危機的主題處理,構成一齣心理驚慄經典。

1960年版的《下女》之故事背景是現代化中的韓國,很多鄉村女孩到工廠做女工,支持城市人的生活;男主角是工廠鋼琴教師,女工傾慕的對象;他的妻子努力在家做縫紉工,賺錢換取中產階層的物質生活:以電視機和兩層大屋為象徵。他們育有一子一女,聘請了本來在工廠拖地的工人當女傭。怎料女傭誘惑男主角,也覬覦他們的生活和女主人的地位。他們在大屋內互相廝磨,最後家破人亡。或許是為了讓當時的社會更易接受,這風格暴烈的情慾故事,被敍述為一篇報章新聞/幻想故事,附加了片首片尾兩段讀報和談論的戲(由原班演員在同一佈景中演出),最後男敍述者(男主角)更面對鏡頭告誡觀眾。教化的結局看似反高潮,卻無損主體故事的完整性。敍述者一家的角色分配與主體故事的角色分配是一樣的,同一演員擔任兩個角色,表達出所有家庭都可能面臨同類型危機。電影改篇自真人真事,有其社會寫實背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韓國工業化發展過程中,來自鄉村的年輕女性到工廠或城市當傭工,確有女傭與男主人發生性關係的現象,成為了社會問題1

林常樹的版本以繁華夜市開始,隨後絶大部份的篇幅都留在男主角的超級豪宅之內,看似延續舊作的階級對比,但整體而言卻令人有一種荒誕的感覺,但這非刻意營造,反而與開場一幕格格不入。全度妍飾演的李恩伊受過高等教育,有護理幼童的專業知識,開場時卻只是在食肆工作,後來轉當超級富豪的家傭,照顧懷着雙胞胎的女主人以及她那四、五歲的女兒。大宅裡還有一個老女傭,兒子剛成為檢察官。超現實的地方是導演把這富豪家庭拍得像封建時代的宮闈片,男主角一家不是苦苦工作但求攀升至中上階層,而是極富的資本家,回家還有數個助手送至大門,平時喝紅酒、聽古典樂,是自然而然的上流社會生活,小女兒從小就耳濡目染。女主人完全不用工作,與女兒的關係也不親密。碩大的豪宅像皇宮,地板反光,吊燈閃亮,空間大得不成比例。舊作裡是女傭人主動引誘男主人,繼而爭奪他的身和心;新作的男主人則對恩伊採取主動,對她卻毫無感情,只視之為性玩偶,就像皇帝一般(恩伊為他口交的一幕,他緩緩舉起雙臂,鼓起雙頭肌,展示力量的姿態)。恩伊懷孕,女主人就像要爭先誕下「龍兒」那樣設計對付,加上她那詭詐的母親像古代的「母后」角色。最後女主人下毒使恩伊流產,恩伊才在她們一家跟前自殺作為「報復」。


舊作在技法和意象運用上的豐富,遠遠優於新作。

「老鼠」的意象是舊版《下女》驚慄的來源,從之衍生出來的意象是「老鼠藥」。主角一家的二層大屋是成功的標誌,中產的象徵,但老鼠之於大屋卻是一種時顯時藏的威脅。表面上老鼠藥能消滅害虫,實質也是會害死自己的事物。老鼠主要是那女傭的喻體,她那未免太着痕跡的舔唇動作和那閃縮眼神明白地告訴觀眾她就是主角招來的大老鼠,將會侵蝕他們一家安寧,使多年來向上流動的努力付諸流水。而老鼠藥卻成為女傭的武器,她比其他人更懂得巧妙運用:生怕女主人下毒,她以糖漿掉包,喝到湯裡的甜味時就知道女主人想毒害她----真正的老鼠藥早被藏起來。這種「老鼠」反過來利用老鼠藥的倒置,也配合了她從傭人身份嘗試轉換為「女主人」那反客為主的野心。雖然新版也有下毒的情節,卻沒有與角色的對照作用,也沒有營造驚慄的氣氛。

性意識方面,新版本的女主角比舊版更被動,顯出從現代化時期到消費社會的倒退。電影學者李孝仁指金綺泳電影的性「可以是階級之間相互勾結的仲介交易方式」2,女傭與男主人發生性關係後,便自覺轉為「情婦」身份,要佔有男主人,更一度使女主人像傭人般服侍,權力位置完全轉換。但金綺泳沒有採取女性主義的角度,甚至把女傭妖魔化,但這角色卻是戲裡能量最強烈的,真搗中產家庭的軟肋。可說是現代化時期衍生的社會問題,也可說是女性作為一個情慾主體無所不用其極地找尋一個位置。相對男主人從開始時的道貌岸然,到後來完全受制的無能狀態,剩下其妻子與女傭勉強相鬥,他只是被爭奪的對象。那麼新版本的《下女》的性別意識就倒退了,恩伊像個未長大的孩子,擁有慾望卻沒有機心,缺乏危機感,也是被男主人的技能與財富所迷倒,但她一直只是其慾望對象。恩伊到故事結尾,知道腹中塊肉為女主人毒害流產之後才矢言復仇,卻只是自殺於他們眼前,無損這富裕家庭奢侈的生活。

若金綺泳的鏡頭下展現出某種慘烈的階級衝突,新版則是資本家大獲全勝的,其牢不可破像封建王朝。男主人的主宰地位不可動搖,即使女主人惱他,但卻不能割捨富裕生活,但求誕下兒子後能鞏固地位。透過老傭人再三強調他這家族一直都是「卑鄙無恥」,以及女主人母親唆使她必須忍耐,學效家婆,誕下兒子最後就能享福終老的對白,暗示男主人大概是一個企業王國的繼承人,而且在他父親一代已是那樣道德淪喪。導演還是有點薄弱的批判性:上流家庭的外在關係即使維繫着,但當中已沒有感情。恩伊與主人家的女兒感情要好,最後的「復仇」似乎也是針對下一代,以最暴烈的方式死在孩子眼前,從此像陰魂一樣縈迴着,因此結局的小女孩才那樣恍惚。但正如前文所指上一代已是「卑鄙無恥」的話,而從沒出場的「家婆」也暗示親情早已消散,那麼這樣的資本家王朝似乎會不斷延續下去。


舊版的女主角的情慾主體在新版中倒退為一個情慾對象,性感弱女的角色對全度妍來說駕輕就熟,那種天真傻女的性格更是一種誘惑,引起男人的征服心態----林常樹讓觀眾成為了共犯;他找來國際知名的影后全度妍當然是市場考慮,而且對觀眾和男主人來說都一樣,把她視為情慾對象,是從她穿着女傭短裙洗刷浴缸那一刻的凝視開始的(這畫面被製成宣傳海報)。奢華生活在銀幕上的再現和全度妍的制服誘惑皆滿足了觀眾的慾求,這是消費主義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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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孝仁著,張敏譯:<<追尋快樂:戰後韓國電影與社會文化>>,三聯書店,2006年,頁227。
2 李孝仁:同上,頁221。

(原載於《文化現場》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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