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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席地而坐》:當逃避也沒用時怎麼辦?

《大象席地而坐》戲外也是一齣悲劇:導演胡波是典型的孤獨藝術家,才華橫逸、不修邊幅、不善交際、不懂妥協。胡波堅持不拍商業作品,甘受清貧,終於先後得到中國獨立電影先鋒王小帥及匈牙利電影大師貝拉.塔爾(Béla Tarr)的賞識。他的首部作品改編自己的短篇小說,由王小帥投資,剪接出來片長接近四小時。貝拉.塔爾喜歡這個版本 — 畢竟其名作《撒但探戈》片長有七個半小時 — 但王小帥則要胡波剪輯一個兩小時的版本,以符合戲院排片的慣例。後來胡、王雙方談不合攏,王則藉著合約和法律奪取了電影的控制權。胡波自縊而死,所有矛頭皆指向王小帥,最後電影的版權歸了胡波的父母。《大象席地而坐》是胡波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劇情長片,在世界各地公映的是四小時的版本,獲得兩個金馬奬項。

貝拉.塔爾說:「胡波不接受這個世界,世界也不接受他。」


人們難免以胡波之死來詮釋《大象席地而坐》,也反過來以電影詮釋他的人生:悲觀絕望。電影絕大部份的畫面都在灰暗的色調當中,很多人物特寫都是刻意背光而黯淡一片。電影取景於因霧霾嚴重登上頭條的河北石家莊;反諷的是,電影拍攝時,因為政府要工廠停工、減少污染,天天晴空萬里,胡波只能在清晨及黃昏的短暫時刻趕工。所以灰暗的環境與其說是當代中國人身處的客觀現實,不如說是人物/創作者內心的外顯,是心靈的真實。

話雖如此,其實悲觀和絕望是沒有必然關係的。當世界漆黑一片,藝術就是最後一絲光明;貝拉.塔爾悲觀到世界末日,也不再拍電影,卻投身培訓電影人才,那就是希望。《大象席地而坐》到底也不是絕望。「滿州里一隻坐著的大象」作為貫穿電影的核心意象,是連繫著幾個孤獨、疏離的角色的一根線,也牽引著他們往歇息之所。大象沒有在電影中露面,卻在魔幻現實的結局裡發出幾聲嘶鳴。

老人王金跟男主角韋布說,逃逸是騙自己,逃到哪裡其實都一樣;最後的狀況就是在這邊看著彼岸,卻不過去,在這邊面對問題。換言之,只要不到彼岸,幻想便不會破滅 — 這可也是自欺?重點似乎是在這邊面對「現實」,但這只是回到問題的起點:你要面對到甚麼時候?很多事情不是自己努力便可解決,有很多不可阻抗之力,你懂的:韋布被惡霸同學揪打,一把推開對方便跌下樓梯間,傷重入院,更惹來其混黑道的哥哥于城尋仇。最後韋布被于城抓到時,只能說一句:「我還能怎麼樣?」

這只是特殊例子嗎?韋布的學校因地區發展而面臨「殺校」,副主任一副幸災樂禍的態度說,這班學生不能繼續唸書了,以後就也不會有甚麼發展,他自己卻有望轉職更好的學校任教 — 直至他跟女學生黃玲約會的事情被廣傳開去。面對不等如解決,教育和成年都不代表人的境況會好轉。戲裡大部份「大人」都體現出:人活下去,往往只會抱著本來的問題一起爛掉。

逃逸和「在這邊面對」到底是一樣的,只是空間和時間之別,問題只會累積。但逃避也是人的本能;除了王金以外,戲裡的成年人都在推卸責任。于城「勾義嫂」,被雙重背叛的朋友悲憤自殺,于城卻走去跟自己追求不到的女生說,「因為妳拒絕了我,我才會搭上朋友的妻子,他才會死。」學校副主任的「師生戀」曝光,他便怪責黃玲害他失去了事業,然後跟著妻子往學生的家追究。于城的手下往韋布的家尋仇,碰見鄰家老人王金,要他說出韋布的下落;王金的女婿竟然袖手旁觀,深藏不露的王金唯有自己動手解圍。

負擔是重的,逃避是輕的。責任真是沉重得令人無法負擔嗎?很多文藝電影的導演愛以深焦距配合長時間的鏡頭,在前、中、後景安排豐富的畫面及動作,顯示場面調度的心思;胡波卻選擇了以淺焦鏡頭拍攝絕大部份的場景,但依舊安排人物在失焦的距離說話及行動。他以焦距來壓縮空間,加上灰暗的色調,營造出高壓得令人窒息的生存狀態。

與其說《大象席地而坐》是一味的沉重,不如說是輕重之辯證。王金和韋布性格相似,既忍耐,也仗義;黃玲面對惡犬和惡人都會掄起棒子,是戲裡行動力最高的角色;于城則比較複雜,他有隨時出手助人的俠義,而為自己也討厭的弟弟尋仇則是出於責任,最後因為韋布的一句話,終於也承認是自己害死了朋友。

四小時的片長其實保持了輕與重之間的平衡。有些文藝電影導演會呈現「長時間、少事件」的狀況,表達了納悶無聊的時間及稀薄的空間感,也是一種寫實兼寫意的手法;《大象席地而坐》卻不是刻意拉長,其敘事和人物刻劃皆十分豐富,往往溢出畫框以外,電影語言稠密濃重。若這戲剪輯成兩小時的「緊湊」版本,恐怕不是內容過份省略以至碎裂,便是過份壓逼 — 畢竟現在的篇幅才說得上是「大象」。

原載於《時代論壇》164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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