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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川《雅各比和雷弹头》的色情笑话 :哪一种寂寞最寂寞?

以下哪一种寂寞最寂寞?

1. 一个人时感到孤单
2. 在人群中感到孤单
3. 寂寞到把自己想象成多个人
4. 寂寞到不是人--变成一只猫

《雅各布比和雷弹头》(Ya'akobi & Leidental)以欲望诉说孤单,用笑话呈现哀伤,是以色列著名戏剧家汉诺赫·列文(Hanoch Levin)的作品,全剧只有三个角色:好朋友雅各布比和雷弹头,和把他俩都吸引住的胖女莎哈诗。王子川这次演出以黄纪苏的翻译为蓝本,再把戏剧结构及形式大幅改编,作一人演出(Solo Performance),把同一故事先后以两个男主角的视点讲述两次,还把雷弹头变成了猫。于是,这版本在原著的俚俗市井风格之基础上,还增添了卡夫卡《变形记》式的荒诞。此文讨论王子川采取的艺术形式如何影响他演绎《雅各布比与雷弹头》的文本与主题。


列文原著的《雅各布比和雷弹头》于1972年在特拉维夫首演。你可以把《雅》视为一个人们互相吸引的故事,也可视之为人们互相仳离的故事。一开始,甫踏入四十岁的雅各布比决定离开老伙伴雷弹头,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层次」。雅各布比在街上遇到丰乳肥臀的莎哈诗,被自称钢琴家的她深深吸引;在家里寂寞难耐的雷弹头则蹓出来缠着他们。莎哈诗和雅各布比结婚,雷弹头送给他们的贺礼就是他自己,跟他们住在一起。雷弹头宁愿自卑自贱,当个给雅各布比「垫底」的悲惨下等人,以及莎哈诗的「殷勤小骑士」(香港俗语「观音兵」),也胜于孤单一个。婚后的雅各布比却感到生活枯燥乏味,对其实不懂音乐只爱食物的莎哈诗的肉体也感到厌倦,反而惦记以前和雷弹头喝酒打牌的日子,离开了莎哈诗。莎哈诗迁怒于雷弹头,把他赶走。雷弹头知道雅各布比抛弃莎哈诗,便想着追求她。最终三个人兜兜转转,踟蹰不定,甚么也达成不了。

王子川把莎哈诗的对白全删去,只演绎男角,亦把原著中大量歌曲缩减为约三首(他的歌声并不算动听)。先出场的是雅各布比,离开雷弹头后走上街,遇上摆着肥屁股的莎哈诗,约会她时却被一只小猫缠上,极力摆脱。雅和比和莎哈诗结婚,不知是谁把小猫当礼物送给他们。婚后,雅各布比一方面不满小猫整天黏着莎哈诗,另一方面又对婚姻生活感到枯燥,对性和食物皆失去欲望,决定回去找雷弹头。怎料他找不到老朋友,却又见到那只烦人小猫,便把牠一手抛出窗外去。这是上半场。

王子川在下半场稍稍换了衣装,变成雷弹头。雷弹头被雅各布比离弃,在家睡觉又嫌太早,许愿变成了一只小猫。牠走到街上遇到雅各布比和莎哈诗,便跟着他们;雅各布比越是嫌弃,雷弹头便越紧随,在「我跟丢了全人类」的忧虑之下,甚至把自己当结婚礼物送给他们。雷弹头跟他们住在一块,甚至借着小猫的身份满足他对莎哈诗丰满肉体的欲望,当然只会令雅各布比更感厌恶。雅各布比决定离开莎哈诗,雷弹头便随着他的好友而去,回到自己的家。但雅各布比不知道小猫的真正身份,雷弹头被丢出去时只能在半空中哀叹一句:「早知如此,便不住在这么高的楼了。」


王子川的改编因为删走了女主角的对白,又把同一故事说两遍,叙事的密度比原著大幅降低,只保留主要情节,对白细节和歌唱部份被省略不少。能留下来的是一个人在其个别视角下发生的事件,以及其内在心声——本来是对话的内容,也只有在能被演绎为独白的情况下才留下来。王子川把雷弹头变作小猫,作用是剥夺了两个男主角沟通的可能,使他们困在自己局限的想法和认知里面,加剧其各自的孤单处境。雅各布比最初要开始人生新一页的决定变成无可挽回的命途。最后意欲和雷弹头和好的雅各布比不知就里,把变成小猫的老朋友丢下楼,更有古典悲剧的况味。

王子川不单对剧本大幅删减,对舞台元素亦极度省略,不设布景,只有三两简单投影,配合烟雾和灯光,营造出一个诗意的空间;道具从略,以哑剧形体配合口技作无实物演出,维妙维肖;配乐只有现场钢琴独奏,声效则是王子川的口技表演,配合夸张的形体动作,带出卡通化的效果。《雅各布比和雷弹头》证明了王子川的喜剧才华;一句读原著剧本不那么好笑的对白,在他的演绎之下会使观众哄堂大笑。

列文的剧本其实是讲一些可悲可怜又可笑的人,粗鄙露骨又低能的台词底下是低回不散的孤寂和哀伤。有些观众不满王子川在改编中为了哗众取宠或避免沉闷而加进大量低俗露骨的有味笑话,例如「你是一个奶头山,我是登山运动员」,是误会。其实列文的创作本来就有那么多直接的、挑衅观众的性元素,包括「奶头山」这一段。然而王子川也有其「贡献」,把列文另一剧作《俄亥俄小姐》的部份内容剪辑到《雅各布比和雷弹头》演出中,包括一段用经典儿歌《小白兔白又白》来象征乳房的台词,也有诗意的象征:「生活就是许愿。当我身处泥潭的时候,我许愿让我爬出泥潭。当我爬出泥潭后,我许愿让我掉进蜜罐。当我掉进蜜罐时,我许愿别人跌入泥潭。」加强了荒诞及虚无之感。这些运用中国大陆地道语言和文化元素来翻译的效果,不论讨观众喜爱还是反感,也须相当归于翻译剧本的黄纪苏(《雅各布比和雷弹头》)和孙兆勇(《俄亥俄小姐》)。

王子川把文本大幅剪裁后,让观众的焦点放在他的舞台演绎之上,其形体动作和拟声口技在敏锐的节奏感调节下,可以令哀伤的故事变成令人捧腹的笑话。王子川选择独脚演出这形式,并省略布景和道具,使空洞的舞台更空洞,孤单的人物更孤单。雅各布比和雷弹头先后出场,却从未同场,虽然在某些情节中相遇,其实已永远失去了对方这唯一的朋友。光与雾取代了布景,发挥划分空间的功用,以虚替实,如幻似梦。从射灯倾泻下来的光柱有时彷似可触碰之物,有时又像困着角色的笼牢,配合烟雾效果,呈现超现实的氛围。列文笔下雷弹头疑惑「我难道就这么一直假装睡着,梦见自己醒着?」和「庄周梦蝶」的寓言超越时空地互相呼应。雅各布比、雷弹头和莎哈诗真的存在吗?因为王子川压抑了文本,并强调了自身的演绎,他作为演员本人与所演绎的角色彷佛在争夺观众的注意力——就像雅各布比和小猫向莎哈诗争宠——加上一人分饰两角,观众就像看见一个孤独的小孩想象一个朋友出来跟自己玩耍,或想象自己是另一个人和自己交朋友。王子川以减法呈现孤单可笑的心灵,可说是没有「忠于原著」却又抓住原著的精粹。


然而为甚么王子川不演绎莎哈诗呢?自嘲「急功近利」王子川曾透露因为难以找到档期配合又能信任的演员才把《雅各布比和雷弹头》改成独脚戏;那么循实利的思路,他也可能是因为反串女性又要一人演三角难度太高,才大幅删走莎哈诗的戏份。那么同时被删走的,是仅余一把女性的声音。于是莎哈诗这个吹嘘自己热爱音乐和艺术的女人变成只是两个男性眼中一团肉体的欲望对象,化为一个会行走会唱歌的 Venus of Willendorf/大地母神雕塑。原著中莎哈诗有自己的欲望,想找个可倚靠的丈夫;她活在幻想和现实之间的矛盾中,既想成为钢琴家却好吃懒做;她自觉有丰乳肥臀吸引雄性动物,更以反客为主、以退为进的技俩调控男人对她的欲求。

但在王子川的改编中,莎哈诗这个女性的主体性完全被抹煞,相对于两个孤单疏离的男人,她甚至无法在场,只能在雄性动物的述说之内;她连自己的疑感和矛盾都无法保持,只能存在于雅各布比和雷弹头的疑惑和矛盾之中。所以这个改编只抓着了列文原著精粹之一部份而不整全:在犹太传统的父权色彩之下,列文笔下的胖女人带着大地母神之形象,虽有缺憾却反衬出男性更愚拙、更可悲之处,挑衅着社会主流感知。这种反叛性在王子川的改编中如烟雾般消散了,以露骨的措词对女体的描写却保留了下来,甚至借着挪用《俄亥俄小姐》的文本而增强了男性对女性的主导地位。那么从性别意识这方面来看,这演出中大量直接的性元素表面上是反叛的,其实是反动的。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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