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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尚在場》:馬來西亞共產黨與香港 -- 一個家族史

電影如何呈現不在的事物?

拍攝紀錄片的最大挑戰,或許是要呈現不在場的人和事物(to present the absent)。《若你尚在場》(Sing Me L’internationale)是一則自我家族誌,導演黃靜嘗試在泰國勿洞(Betong)追尋已故外公的事跡,牽涉馬來西亞共產黨的歷史。對此外婆不願多提;即使找到居於勿洞的姨婆,老人欲言又止。外公以前居住和工作的地方不知在何處,只知他被政府當作馬共一夥遞解出境,送回中國。


這齣片看來就是一個挫敗的紀錄:要追尋的東西,不論是視覺的(例如故居舊物),還是聽覺的(故人的聲音或熟人的見證)皆稀薄殘缺,對「外公在勿洞」的主題難以重構成形,那麼影音媒介如何發揮功用?攝影機本來要追尋的對象已然遠去,紀錄下來的便轉變為追尋本身的失落。老人的記憶壓抑了,導演便乾脆強調這個壓抑本身。

若紀錄片不寫實,而是「寫虛」,那還是紀錄片嗎?《若你尚在場》呈現的就是歷史與回憶的空隙本身,觸碰了既有類別的分界線。黃靜的策略就像拍攝黑洞的照片,即使無法攝下黑洞本身,也可紀錄其周邊光影。她以緩緩的呢喃聲線旁述,有一種類似引入催眠恍狀態的效果,帶觀眾進入記憶的叢林,與「歷史的山洞」對話。這樣回溯「已然失落的過去」的探險,需要一種蝙蝠般的知覺:即使只有回音,也能摸索地形。 

透過姨婆和外婆提供的僅餘線索,此片牽引出二戰後親共華僑被泰國政府打擊,以及被政府視為「恐怖份子」的馬共游擊隊避走勿洞叢林數十年的經歷。當年共產主義在反殖反帝的背景中受到民眾歡迎;姨丈公說,黃靜的外公當年教人唱《國際歌》,但請姨婆開金口,她只能唱一首《分飛燕》。「外父是共產黨員嗎?」當年他被泰國政府視為共產黨人而驅逐,卻不是共產黨員;移居中國之後,文革時卻因南洋背景被批鬥。外婆終於解釋道:共產黨是很難加入的,海外華僑連共青團也進不了。封印多年的舊事被觸碰,她說起來心中有氣。但忿忿不平的背後,積壓了多少不堪回首又難以理清的舊事?

此片「寫虛」的策略也不止於在周邊拼湊,而是以想像力發掘可能性。外公工作過的油站找不到了,是這裡嗎?還是那裡?當年他怎樣學會唱共產主義的歌曲?是橡膠園工人教的嗎?是在馬來亞的故鄉裡學會的嗎?若外公沒有被驅逐,他會和森林裡的馬共游擊隊相遇嗎?這些問題像投向歷史黑洞的標槍,附以歷史檔案圖片或實景拍攝影像,呈現出一個可能性的過去。

馬共游擊隊


華納.荷索擅於以想像呈現真實,他的「紀錄片」往往打破紀實的界限,有時杜撰一段內容請受訪者親身演繹,有時以外星人的科幻視角來呈現海底及太空的影像。《若你尚在場》大概因為受限於自我家族史的主題,並未以放任的想像力來重構真實。導演想像有關外公各種可能性的疑問,點到即止,並未展開;就馬共游擊隊在勿洞的經歷,因為未有和外公的經歷扣上直接關係,僅呈現為一個有趣的註腳。

馬共在 1980 年開始缺乏中國的支援,馬來西亞及泰國政府亦願意和馬共和解,讓他們解甲歸田,當年游擊隊的根據點今天成為了旅遊景點。然而這段歷史的細節仍是政治禁忌;馬來西亞導演廖克發的紀錄片《不即不離》以身為馬共成員的祖父為題材,同樣要先過家人的一關,完成後卻被馬來西亞政府禁映。《若你尚在場》表現出紀錄禁忌的悖論:因為是禁忌,所以值得探索;也因是禁忌,所以難以紀錄。然而此片的價值亦不止於觸碰禁忌,也在於發掘年輕/中生代香港人與祖輩的南洋聯繫,啟發我們不必限於以大陸板塊來定義自身,也可轉向海洋,跨出更廣闊的領域。


[原載於《立場新聞》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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