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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想當好人反而害了人

這個是一個宗教寓言:神僕好心成壞事,想當救世英雄卻墮落成魔。主題看似與基督宗教對著幹,卻非關人從信到不信的理性啟蒙。「啟蒙」的比喻其實和決志歸信的經歷是同構的,都是從黑暗到光明,但《饑渴誘罪》(蝙蝠:血色情慾;Thirst) 卻是一步一步進入黑暗深淵。與其說這是反基督的,不如說它是當上帝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感受不到。

有人批評基督新教(Protestant)傾向個人得救,只著重個人靈性;相對天主教/大公教(Catholic Church)則比較入世,但《饑》所反映的信仰危機,卻源於其世俗化到一個地步,教會成了社會建制的一部分。

墮落自你想當救世者開始

以前未有心理輔導專業,神父就是社區中的輔導員,抒解人的罪咎感,使人不用長期壓抑。但神父尚賢(宋康昊 飾)在聽人告解時,卻叫人緊記看醫生服抗抑鬱藥,淡淡地重申教義裡自殺是罪惡,像例行公事;反而告解者卻提醒尚賢,告解只是想他為此禱告。禱告是人與神的聯繫,尚賢卻偏偏漏了這一點,暗示著他即使熱心助人,卻可能是與神無干的。

尚賢的第一宗罪,是驕傲,卻無意識地偽裝成濟世為懷,這種虛偽,是第二宗罪。他自少就想救助別人,若不是成為神父,大概就當了醫生。雖然他已被連番質疑,自願去做人體實驗培殖絕症疫曲,是殉教還是自殺?

想當救世英雄的試探,是墮落的開始;尚賢輸進帶有「吸血鬼基因」的血液而成為吸血鬼,有著美式超級英雄般的能力,卻成為殺人怪物,毋疑是其「救世者情結」的一大反諷──像他這樣的志願犧牲者,大都是白人、男性、傳教士,沒有中東人和黑人,似乎在暗示有基督教傳統的歐美國家自居為救世者,往往以和平之名發動戰爭,害死不少平民百姓,自以為是的「好心」卻實在做了壞事。

瞎子領瞎子一同掉進井裡

耶穌升天後,地上的聖徒組成的教會就是祂的身體。他們彼此相愛,愛人如己,就是向世人見證基督。尚賢的困境是,在個人軟弱時失去同伴的支持,就跌得更深。奇怪的是尚賢只有老神父一個可傾吐心事的弟兄,沒有其他人同行。於是,當尚賢跪在老神父面前,懺悔成為吸血鬼的軟弱與罪咎後,老神父沒法透過禱告替其抒解,反而要求尚賢給予不死血液,使其回復健康。就像尚賢身踏泥沼,希望老神父伸手把他挽回之時,他反而成為了別人的試探,雙雙踏入泥沼裡,再無其他人可救援。

尚賢確是可悲的,他的信念是那麼脆弱──當弟兄的愛解除,基督的救恩無法被見證,信念就崩潰了:「我不再當神父!」

然而真正的災難,卻是在尚賢成為吸血鬼後才爆發。從為血而饑渴開始,他壓抑多年的慾望與罪性一股腦兒爆發出來:貪戀別人的妻子、害無辜人的性命……然而最大的問題是他仍然脫不下神父的外表,繼續自欺欺人。一方面不住說「我不再是神父了」,另一方面則繼續以神父身分,吸引那些想自殺的人,不為告解,卻是殺人吸血(暗場交待),還道是「幫助人」;殺人後還懂吊屍放血,好好儲藏不浪費,就美名為「尊重生命」。

尚賢戀上好友的妻子泰姝,在她的誘惑和欺騙之下,以為她常遭丈夫虐打,藉此合理化自己殺死好友的罪惡。但後來才發現,好友是無辜的,泰姝的傷口是她自傷而成的,就像他多年來壓抑性慾時那樣自虐,而長期壓抑也使他們的人格漸漸扭曲,在成為吸血鬼後才釋放出來。

吸血鬼如何達到高潮

尚賢憤怒地殺死泰姝,其實是他不能面對自己,殺死好友的最大誘因根本是對泰姝肉體的渴求,卻把責任推在她身上。但他怒火的矯飾轉眼化為饑渴,貪婪地舐著她屍身上的血液。

當尚賢驚覺殺死泰姝的過程被好友母親所目睹,就毫不吝嗇地用自己的血叫泰姝復活過來。他的虛偽在於他的太介意別人的目光,但他反而最不了解自己,執迷不悟。

朴贊郁的電影裡,痛、死亡、愛慾與救贖的元素常常糾纏不清;尚賢殺害了泰姝,又要自殘流血來救她;他割開舌頭餵血,同時在熱吻;他們互相啜飲對方的血,二人成為一體。本來二人因為罪咎,被好友的冤魂纏繞著,無法盡情做愛,這時互相吸血的靈慾一致,就成了性的代替品。

然而吸血鬼之間的愛情並不如想像的淒美,不死身的設定不為天長地久,而是延長及放大自相殘殺的血腥與痛楚,直至尚賢最後決定,要抱著泰姝雙雙暴曬在陽光下自殺。這是他最後的救贖嗎?抑或仍是虛偽?


是天堂太遠還是地獄太近?

朴贊郁對基督信仰的觀感是批判的,也的悲觀的。救世的心態縱然自大,卻也不是大奸大惡,怎麼成了墮落的詛咒?這信仰實在太難讓人相信。

難是困難。耶穌藉著聖餐,叫門徒喝祂的「血」,成為一體,門徒在世要學效祂的犧牲精神,怎麼會變成了驕傲的罪?犧牲是捨己的終極表現,但怎麼自殺就要下地獄呢?米路吉遜的The Passion of the Christ(2004)以Passion既是愛也是苦難的歧義,放大耶穌肉身所受的痛來表達祂的愛,就和朴贊郁把暴力、痛苦、愛與救贖冶煉為一的辯證互相呼應,但朴眼裡的愛卻被痛所蓋過。

天堂太遠,地獄卻在腳前。

耶穌最大的痛和恐懼,就是被天父遺棄。祂在十架上斷氣前,高呼「我的神!我的神!祢為甚麼離棄我!」本來是孤兒的尚賢的深層的恐懼也許就是被遺棄。

老神父覬覦他的血,是對他在信義上的背棄;但總不及想他幫助人,卻成為了「被迫」害人的吸血鬼那麼痛苦。他感受不到天父的慈愛,但卻仍留給他罪咎感,相比不信神的泰姝殺人吸血毫不悔疚,他那沒有救恩的罪咎感反而帶來虛偽。

最終,尚賢只能透過自毁來完成自我救贖。他不再想救人,只求少害些人。他還信神,只是失去上天堂的盼望,只求能下地獄。

尚賢心甘情願下地獄,是完全脫去偽善,誠心面對罪咎的姿態。在陽光下灰飛湮滅,也許是最後的升華,得贖的盼望,因為他終於懂得謙卑。「效法基督」的困難在於,耶穌基督被犧牲救世,是獨特的歷史事件,人只能學習捨己為人的愛,卻無法企及「救世」的大業。而基督的犧牲著重點是「謙卑」,祂道成肉身的救贖是從上而下的,而尚賢的救世心態卻是從下而上的。

饑渴有罪麼?正因人軟弱,連神父也不能例外,便更需要謙卑。

但這又回到一個難題:傾向入世助人,則面對自大的試探;只求個人靈性,則無法實踐基督濟世的精神。成為教徒是容易的,成為神職人員也不難,困難的是真正地踐信於行──而很多人根本不清楚自己相信些甚麼,卻很確定在甚麼時候感到饑渴。



(原載於C for Culture《文化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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