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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展年代,鄰舍何在:賈樟柯電影裡的好撒瑪利亞人(下)

(三)

《三峽好人》把「有中國特色的鄉愁」以及鄰里崩解的問題放置在一個既廣延又細膩的複雜敍事中。男主角韓三明在賈樟柯第二部長片《站台》中已出現過,在山西農村討不了生活,簽了下礦挖煤的「生死狀」。多年以後,他在《三峽好人》中來到重慶奉節,要找他那離開了十六年的妻子。其實他的婚姻是用三千元買回來的非法結合,後來因為政府出手把其妻解救出來,更讓她把女兒帶走了。這基本設定呼應著李楊的兩齣電影:《盲井》講述非法經營的煤礦常出意外,礦主輕視人命,有事只會花錢打發;《盲山》則是有關販賣婦女作人妻子的故事,戲裡的「鄰舍」就是合力阻止被賣的女主角逃脫的村民。

三明尋妻的過程並不順利。雖然他拿著妻子的住址,讓當地人帶路,卻發現那兒已被河水淹過,當然人也找不著。跟汾陽一樣,奉節也是一個正在分解的家鄉:因為三峽工程,這小城分階段被淹沒,無數家庭被遷移。導演也是抓緊當中的過渡期來拍攝,紀錄現已不復存在的景觀。在發展的巨大渦輪下,最不願離家的人也無法阻擋家鄉之消逝,更遑論「鄰舍」。

在等待妻子消息的日子裡,三明加入了當地拆遷工人的隊伍。這隊工人在戲裡總帶著諷刺的意味:毁家成了養家的手段,大家都在拆別人的家,最後還有哪一家能留得下?當三明跟工頭初次交談時,工頭說起當地勝景夔門,便掏出一張十元紙幣,因為上面刻印了夔門風景(三峽工程使水位上漲,景觀已變);三明介紹故鄉山西,也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來展示黃河壼口瀑布。彷彿在政治和經濟的力量消滅了人的故鄉以後,人只能以國家認可的錢幣來懷鄉。

然而,在這人與事皆在流動與離散的世界中,賈樟柯卻勉力抓住那些希望閃現的瞬間--就像戲裡倏地掠過雲端的UFO--這種在寫實基調中冒現的超現實筆觸,就如文藝對社會現實的介入,藉著創意重構「鄰舍」的意義。

三明在奉節認識了一個少年,有一個渾號叫「小馬哥」,即是港產片《英雄本色》裡的Mark哥在國語版本的譯名。小馬哥是個小混混,最初跟三明相遇時把他強行拉去看魔術表演。他十分崇拜周潤發,模仿他在《英雄本色》裡用紙(幣)點煙,又用《上海灘》作電話鈴聲。有一次小馬哥被仇家打傷後被三明所救,便跟他稱兄道弟。

小馬哥是個混淆了想像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喜劇角色,卻落得悲劇收場。滿口道義的他奉命拉隊去跟別人「開片」,還跟三明約好晚上回來喝酒。但回來的卻是一具被偷偷埋在地盤裡的屍體。為小馬辦理後事的只有三明;他的家人、道上的夥伴,以及用五十塊錢便叫他賣命的「老大」都不知在哪。只有三明這個異鄉人是小馬哥的鄰人。小馬哥從電影創作中汲取人生的養份,追逐江湖義氣,也懂借用《喋血雙雄》的對白來自況:這世界已不適合我們了,因為我們都太念舊。正是這種天真的不合時宜,在這萬物分解流離時代使他與憨直的三明建立真正的友誼。

(四)

耶穌在《路加福音》第十章回答了一名律法師有關「愛鄰舍」的問題。對於那遇劫受傷的人來說,他的「鄰人」就是那憐憫他的撒瑪利亞人。撒瑪利亞人被當時的猶太人視為不純正的異類,在耶穌的眼裡卻比猶太祭司和利未人更符合「鄰人」的定義。耶穌用這比喻顛覆了既定的「鄰舍」概念,擺脫了基於社區劃界繼而是民族身份而定的本質性論述,代之以屬於意志與行動的「憐憫」來定奪。

很多信徒從中推導出一個正面的教訓:你要憐憫別人,愛人如己。那麼信徒便是主動透過憐憫來構成「鄰舍」的關係。不過,耶穌向律法師問的問題是:「誰是受害者的鄰人呢?」而不是「誰是撒瑪利亞人的鄰人呢?」那麼,焦點本來就落於那被動的受害者身上。「誰是我的鄰舍呢」的答案並不由我主動透過憐憫誰人來決定--其實那隱含著我透過「不憐憫」來排除「非我族類」的權力意識--而是於一個被動軟弱的人所等待和盼望的處境中降臨。憐憫的主動權在「鄰人」手中,那麼,顯然神子就是一位「鄰人」,捨身呼召世人以愛回應。

賈樟柯和李楊的電影裡,主角往往是一些被動和弱勢的人,不只是權勢上,也包括道德上的軟弱。如《小武》和《三峽好人》所呈現的,當代中國的老百姓不是人離開家鄉,就是被家鄉遠離。好撒瑪利亞人和劫匪都是在路上而非家鄉出現的,正與那些電影中「人在江湖漂」的處境類同。

《盲井》中初次出城打工的少年元鳯鳴比小馬哥和三明更愚鈍,也更弱勢。他遇到兩個大叔唐朝陽和宋金明,幫他找到一份挖煤的工作,卻不知他們是掛著「好撒瑪利亞人」面具的強盜。唐、宋二人賺錢的方法是跟受害者先裝作親戚,去一些不合規格的煤礦工作,在井下殺人,再裝成工業意外,以家屬名義向礦主敲詐一筆。他們分了贜便馬上滙回老家,也是為養家而毁家的例子。對於他們來說,這世道人心被煤更黑,大老闆並不把工人的命看重,你不仁我不義,反正中國就是人多,人命就是賤。為了生存,弱者必須向更弱者抽刃。

元鳯鳴這純良憨直得超現實的少年卻如一顆小石頭,給擲向被油污染黑的湖面,泛起的漣漪竟然產生出剎那的一弧亮光。宋金明跟元鳯鳴以叔姪的身份去煤礦找工作,前者一直找理由推延唐朝陽的殺人行動,因為少年教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終於,唐朝陽按捺不住,在礦井下先向拍檔的頭部一擊,再向元鳯鳴下手,卻冷不防吃了宋金明的一記還擊。吃驚的少年逃出了礦井,留下同毁於盡的二人在井底裡。元鳯鳴以死難者家屬的身份,拿了一大筆撫恤金回家。那時候,他大概未弄清事情始末。宋金明對少年生了憐憫,裝好人的強盜真變了好鄰舍。他救了少年的生命,少年則挽救了他脆弱的靈魂。

賈樟柯的《世界》(2004)中,「誰是鄰人」的問題被置在一個全球化的語境裡。女主角趙小桃在北京的主題公園「世界公園」工作。「世界公園」是個複製各地名勝的微縮景區,而小桃也穿上各地民族的服裝跳舞娛賓。全球化發展把一些人的家鄉改變成超真實(hyperreal)的仿製品,不過沒有人理會這「世界」是假的,重要的只是從中賺回來的錢是真的(就如人民幣上的風景畫所顯示的)。

小桃的善妒男友一方面催迫著她跟他發生性關係(作為一種確認),另一方面則背著她追求另一個女人。電影呈現出日益發達的通訊科技並不促進人際間的信任,反而成了欺騙而非溝通的工具。反諷的是,賈樟柯加插了一個不諳漢語的角色--來自俄羅斯的女子安娜。她本來是小桃在「世界公園」的同事,後來換了工作。她們幾乎不能用語言來溝通,之間卻有一點無以名狀的親切感。有一次,小桃跟朋友去卡啦OK酒廊消遣,被同場出現的一個土豪以為她是會為錢賣身的女子。感到受辱的小桃掙脫其祿山之爪,躲進洗手間去,卻給她碰到了安娜,原來後者轉行當了陪唱女郎。她們語言不通,卻瞬間明暸對方的愁苦,相擁而哭。

在發展中國家,低下層的女性往往是弱勢中的弱勢,小桃和安娜為了生活,遭受著階級和性別兩個層面的壓迫,她們的境況跟《小武》的歌女梅梅、被拐賣的《盲山》女主角和《三峽好人》三明的妻子一致。誰是她們的鄰人?「同是天涯淪落人」,言語也是不必,資本主義的全球化使原來的家鄉鄰里結構瓦解,卻也締造了新的鄰舍關係產生的契機。

(五)

千禧年來「大國」意識越見興奮膨漲,賈樟柯和李楊這類電影工作者卻把鏡頭對準那些無權無勢的人,呈現他們孤單又脆弱的心靈。他們讓觀眾不要像看商業大片那般,藉著英雄人物而逃遁於幻象,而是以銀幕為明鑑,反照自身軟弱被動的面相,並在寫實與想像的夾縫中擦出希望的靈光。

耶穌「好撒瑪利亞人」的比喻回應的是「怎樣才可承受永生」的問題,而「承受」就是屬於被動者的。從鄰舍的主動位置作思考的起點固然可以帶來行善的動力,但更關鍵的仍是置身於軟弱被動的位置。天國子民的身份是一份饋贈,不是爭取回來的,蒙恩者只可選擇是否以愛回應。這樣的論述正好跟主流文化中對發展和成功的追求背道而馳。


[原載於《天國子民3——誰是我的鄰舍》。突破出版社,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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