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一個下午】(五) 秋之楓

致 二十年後的紅葉:
       你好嗎？我沒有太多的問題能問你，不知道你現在過得如何。既然如此，我想先分享我的生活，反正到那時，你應該也忘得差不多了。
       最近的天氣開始熱了，風變得暖烘烘的，傍晚也不再像之前一樣冷，反而多了一些溫暖的氣息，不只是氣候上的，也是心境上的。最近開始有些大人會帶著他們的孩子在家門口納涼，巷口的那棵大樹下也開始有了一些攤販。這就是初夏的熱情吧，相信當真的夏季到來時，廟前應該就會擺滿攤位，那時的鎮上應該就會更熱鬧了。
       今天是神里待在這個小村莊的最後一天，總覺得時間過得好快啊。我還記得第一次認識她的時候，好像也是這個季節吧，天氣剛剛轉暖，那時候蓮心的店來了一組新的客人，穿著時髦，看起來就像是城裡來的，結果沒想到是新鄰居。我看著蓮心開始跟她變熟，看著自己跟神里變熟，這一切彷彿昨天發生而已。我了解我們終有一天要分離，而看著這一天終於到來，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這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了，但我的內心中卻有股鬆了一口氣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樣的感覺是哪裡來的，我也知道這枝微末節的小事不應該寫在這樣的信件中，但這是我的強烈感受。這也是為什麼我提議寫信，寫信的目的從來不是為了什麼情懷，而是唯有這樣才能把這奇特的感受記錄下來，然後能有機會問問你的回答。我寫著我的信，寫著我的感受，從來都不是為了未來，而是為了當下。你一定能理解吧。
       罷了，此刻的蓮心、神里和沙羅一定都在寫著他們的夢想。我有時會對他們的理想感到困惑，對我來說，這世界沒有值得追尋的夢想。我不想擁有那些他們認為的成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我憎恨著這些理想，或許這是造成我對神里、沙羅有所距離的原因，他們太張揚了，而我不是，我也討厭著迎合他們倆的蓮心，還有我自己。我當然喜歡他們，可我也同時對他們有所疲倦，一種矛盾的感受。 這些信中的內容，或許我也只能跟你說了，或許二十年後的你會有所改變吧。

註:你看過京都的紅葉了嗎？我聽說那很美。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我唯一稱得上夢想的就是能有機會看見楓葉飄落的那一瞬。
                                                                                                                        1998 紅葉

《紅葉日記》
2002 夏
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夏天就到了。不知道是因為時間流逝，還是因為成長，總覺得最近的世界變得不太一樣了。神里已經離開四年了，沙羅也一個人到城市裡找尋機會，也真是不容易，聽說她早晚兼兩份工，晚上還要駐唱。
蓮心昨天跟我說她想逃離這座小鎮，她說她有更多想做的事。我的內心燃起眾多複雜的情感，我當然不希望她離開，一方面害怕孤獨，一方面又厭惡著這樣追求理想的她。為什麼這個世界的人都這樣彷彿需要夢想才能支撐自己的生命，為什麼不能安分地活著。然而，我也沒有權力阻止她離開，或許這個夏天後，這個小鎮中就只剩下我了，但我會一直坦然的活在這裡，證明沒有夢想，也能活得自在。

2005 秋
收到蓮心從京都寄來的明信片，她說她記得我喜歡楓葉，所以特地從京都寄來，希望我會喜歡。
這些日子以來，看著沙羅發行她的第一張專輯、蓮心出了第一本旅遊書，總覺得心理悶悶的。是嫉妒嗎，我當然不希望自己嫉妒他們，因為只有比不過，才會對他們的成功感到不悅，況且我一直自認對這些名利不感興趣。然而，在某些深秋的夜晚，我確實會感到心中的情緒，彷彿心中缺了一塊，而感到一絲空虛。沙羅的成功我能預料，但蓮心的成就卻是我無法接受的，明明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她能夠變成這樣。她憑什麼？
我開始想著是不是真的是小鎮困住了我，正如蓮心離去時所說的。

2007 冬
聽說最近沙羅發了她的第二張專輯，我應當替她開心，尤其是這張專輯好像讓她成為了巨星，圓了她自小以來的夢想，當然，身為她從小的朋友，免不了受到一些周遭攤販的詢問，只可惜我已經至少五年沒跟她連絡了，總覺得還是應該盡一下人情。
神里的部分，我不知道為什麼最近一直想到她，明明我們已經十年沒見了，可是她帶給我的影響彷彿一輩子都不會抹滅，我想放下她，但她卻始終縈繞。昨天我終於忍不住，我把她父親一直以來的秘密都告訴了她，以一封精緻而婉約的信紙。我沒辦法忍受，雖然我一直都並未非常喜歡神里，也從未聯絡，然而，這種重逢方式或許是對我的解放，祕密我已無法承受，無論她是否釋懷，都將成為她的課題，而將與我無關。
至於蓮心，只有我留在了這裡，也只有我能時時刻刻將這些家鄉的瑣事說給她聽，雖然她從未表達，但我知道她其實樂在其中。我有某種預感，她其實還眷戀著這座小鎮。

2012 秋
我要結婚了。他跟我一樣，從未離開過這個小鎮，我們可以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或許如此吧。
賓客名單。我思來想去，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我確實沒交過朋友，除了蓮心他們，我還真的沒有能掏心掏肺的至交。然而，沙羅太忙，也不可能屈身參加我的婚禮，神里自從那件事以後便斷絕音訊，蓮心呢，她八成在國外流浪吧。我哭了起來，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卻沒有人能夠分享。或許這就是我的生命吧，注定孤獨，注定無人知曉。有時候我會埋怨父母為我取的這名-紅葉，是希望我凋落，還是希望我淒涼。在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裡，卻只有我一個人的陶醉，或許這整件事，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或許從一開始我就應該和蓮心一起走，或許我不應該和神里攤牌，或許這世界從來沒有正視過我的存在。我曾說過我會坦然活在這個小鎮，但是我做不到，我一直想成為一個平凡人啊，但我做不到。我無法自信地站著看他們的成功，我甚至連看著自己都沒有勇氣。我只是想證明沒有他們的骨氣或理想也能坦然地活著，可我做不到。
或許這就是我這十幾年來不斷逃避的理想，我嘲諷著他人的偉大，因為我的夢想如此渺小，我只能說著自己沒有夢來規避他人的探問。我真正的夢想，不過就只是和她們一起看著廣場的楓樹紅了，可為什麼這些年來我不願對他們說，可為什麼生命無法成全我。我也不打算逃避這一切，如果生命注定撞上，如果生命注定刺傷我，那就來吧。

2014 秋
我想看京都的楓葉，我想看庭院裡的楓樹。我有夢想啊，我多想愛這個世界，但它拒絕了我。
願明年的秋夜仍擁有如同此刻的絢麗，願庭院裡的青楓能為我紅那麼一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