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翔兽
远古翔兽

伊比利亚的黄昏,北温带的忧郁,一只爱写字的白垩纪动物

读莫迪亚诺《暗店街》:一个用壳现实包装的寓言

19岁的我,23岁的我,肯定不会说自己是个文艺青年。我醉心于神话和上古史研究,随性地学习外语,像父亲读《第三波浪潮》那样读《第三种文化》和随之发现的科普丛书,不知何时又疯起一股热情去研究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我读了几百部科幻小说和侦探小说,看了上百部科幻和推理电影,但除此之外我不看电影,不读文学,《日瓦戈医生》看了一半,什么欲罢不能,我感受不到。我也不听摇滚,不去云南,我不是文艺青年。所有这些文学艺术作品,我不排斥,但也基本不接触,我没有被自己思想的演进推到它们面前。

现在的我阅读文学,一些从来捕捉不到的感觉,忽然都能捕捉到了。我也会听北欧音乐,虽然更喜欢二次元的音乐。可是我还是不看电影,所谓不看是隔岸观火的感觉,能看到电影传达的一些东西,但我知道我没有看见全部:我看不见电影性。我脑海中星星点点的电光,与真正拥抱电影艺术甚至与电影相依为命的那些人观影时大脑中燃放的烟火是不一样的。人类的总体审美,是个体审美联结成的完整谱系,还是从中浮现出的概率云?同样对于电影,我的审美体验和他们的审美体验可以线性地交通吗?

当我在去北京的飞机上读完《暗店街》,合上书页时,最初的感想是:这不是小说,这是电影。《暗店街》读起来像一部电影,每一章是一个场景,每一段构成一个分镜。画面不断切换,居依·罗朗一会儿是白俄贵族遗少,一会儿是是毛里求斯的法国贵族社交精英,一会儿是出身希腊的南美外交官。故事的背景和推进并不反秩序,就像电影,即便是表达抽象的东西,也会先带着观众进入某种程度的现实中,因为再模糊、再失序的意义,也要以具象的画面来表达,也要在现实的某个函数上展开。情节产生自具体的时空,人物来自各自的历史,主角和他的朋友是职业侦探,训练有素,他们在前信息时代搞人肉搜索的手腕令人眼花缭乱。他们的每一次搜索行动都有合理的依据,并能得到合理的结果,但是,这本身是不合理的。

豆瓣上99%的评者都没有读懂这个故事:过于合理是不合理的。他们只是随着自己的性子,理解到哪儿,就评论到哪儿,倘全天下的读者都这样看书,作者有多少匠心都付之阙如了。本书的主题乍看很明显,莫迪亚诺据说一以贯之的所谓“寻找自己”。整个故事色调昏暗,节奏粘稠、被动,平铺直叙,主角被接踵而至的线索推着走,只是顺流而下,便抵达了某个似是而非的结局。这反而显得诡异:所谓的“寻根”,似乎并不困难,也不煎熬,虽然颇费周折,但是自己的由来就在路的尽头灯火阑珊处等着,只要一步一步走到那里就可以了,而且每一步,都一定有新的发现,像路旁一盏一盏次第点亮的路灯,线性,连续,应时,可以预期。这绝不是真实的现实。尽管依托了纳粹占领时期的历史作背景,但那只是“壳现实”。真实的道路上,一定会出现故障损坏的路灯,一定会不经意间走上歧路,甚至根本不存在可以被喻象为“道路”的线性结构引导人通向自己的本来面目。诸多吊诡之处,不是“主角是侦探”这种级别的设定可以解释的,故事的推进把文本置于某种“合理导致的荒诞”中,其实是暗示读者:这是一个寓言。

本书第一句话,曾被王小波引用于《万寿寺》的开头。王小波是这样写的: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

网上很多书评提到《暗店街》开头这句话的译法之争。我读的是王文融译本,首句为:“我什么也不是。”并非王小波所引用的“朦胧”一句。本句原文为:Je ne suis rien.(重音符号懒加了。)四个单词可以工整地一一对应到西班牙语:Yo no soy nada. 即 I am nothing. 我以为“朦胧”一译,正好埋没掉《暗店街》的文眼。我不认同许多书评和访谈提到的,所谓“王小波所引译本倾向于化意,王文融译本更忠实原文”一说,这里不存在归化与异化的区别,无论从何种倾向出发,这句话都应译作“我什么也不是”,“朦胧”句就是错译,因为这句话的本意就是其字面意义:莫迪亚诺开宗明义告诉读者,叙事者并不是叙事者,而且不仅如此,他什么也不是,这个故事不是关于他的故事,而是一个寓言,寓言的主角不是其主角,而是文本自身。

佩德罗,父亲是希腊人,母亲是多米尼加人,生于塞萨洛尼基,长于巴黎,似乎靠亲人朋友引荐在多米尼加驻巴黎使馆做杂役,法国投降后,他想办法弄到了维希法国的外交护照,生活暂时无忧,却因为想要逃往中立国而被骗,自己冻伤失忆,妻子遭劫持下落不明。得救以后,他以侦探为业度过八年时光,发现了一条与过去的自己可能有关的线索,从此处着手渐渐地揭开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这是叙事者的故事,但不是暗店街的故事,因为叙事者什么也不是,他只是咖啡店露天座上的一个淡淡的身影,在等着雨停下来。每个人都可以是咖啡店露天座上一个淡淡的身影,等着阳伞边缘挂成水帘的雨停下来,如果时空是今年七月某天下午的广州沙面,那么这个人也是我。

无意中发现世界的一个碎片,直觉到这是自己,从此走上寻找的路,但在这条路上,从来都不知道找到的会是什么。每次寻找都有其结果,得到不同颜色的盒子,不同人的照片,地址,电话,所有这些构成新的碎片,把人推向下一次的寻找。这是暗店街的故事。最后一个需要寻找的线索,叫做“暗店街2号”。我一直在思考,这本书为什么以“暗店街”为题,后来回想到这里时,突然意识到(其实是一种猜测),所谓“暗店街2号”,或许并非一个地址,而是“第二个《暗店街》”的意思——“XXX No.2”这样一个结构有双关义。结尾指向“暗店街2号”,并非是说居依·罗朗打算去罗马,因为居依·罗朗什么也不是,存在的只有“暗店街”和暗店街中的“寻找”这一意象本身。因此,故事的结尾可能并非开放式的,而是封闭式的,是循环构造。寻找自己的人,找寻到最后,影影绰绰的那个最原初的自己,却是“寻找”的下一个轮回在这一轮回的投影。

但是我们都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我们都会去巴黎。工作,赛马,爱上一个漂亮的姑娘,然后遭遇战火,失去记忆。文学的一种神奇力量是:现实生活只会让人看见表露在外的那一面,而文学会把里面的东西也展示出来,所谓现实,本来是里里外外的全部,可在现实中只看得到一半,也就是外面的那一部分,所以我们经历的现实其实都是非现实的,而非现实的文学其实才是现实的。俗世里面的人,以为自己多么现实,却不过生如漂浮的油花,活在表面。

可是,这就已经是暗店街了吗?生于被大火摧毁的希腊,在罗马度过不具名的青春,来到巴黎爱上长着亚洲面孔的法国女孩,为拉丁美洲工作,然后遇到美国朋友,他的俄国女友,四个人成为至交,(还有英国的赛马骑师朋友,)然后失散在二战里的一个冬天。《暗店街》的每一页都是地名集锦,尤其是那个写《下碇的船》的希腊作家(文中借芒苏尔之口,一直暗示这本书有特别的意义,然而”下碇的船“指的是什么呢),名字叫做”亚历山大“,他继承了埃及的家产,然后在“罗马街”遭到“蓝骑士”谋杀——故事里提到的国家面面俱到,难道寓言隐含着莫迪亚诺对西方文明变迁的某种思索?暗店街的“寻根”,难道并非个人层面的寻找自己,而是文明层面的探寻,又或是两者兼有?二战前后的巴黎已经是国际化大都会,世界各国三教九流云集之地,到今天也是如此,但《暗店街》里各个主要角色性情微薄,有符号感,读者看不到人性在推动情节发展,却被国家、家族、地址这些因素时刻包围。这也许是《暗店街》中作为壳现实的“暗店街”谜面下真正的谜底:有关一战、二战前后国际政治史的讽刺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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