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伯軒
陳伯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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託夢、化身、故事結局,望向走廊的另一端

(编辑过)
「噢,這太值得大爆哭了。」我靜靜地下了這個結論。「對啊,這個夢好真實。我四點半起來大哭了一小時。」我們彼此衝著對方笑了笑,心裡都懂得那種苦,不用言說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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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我好像夢見我媽媽了。」


早上八點多我突然醒來,睜開眼睛盯著白色天花板,然後心裡就冒出這句話。會說「好像」則是因為我完全沒有任何我母親出現的印象,但總覺得在夢中有這樣的感覺。

我記得參與一個電視節目的外景錄製,但卻突然被迫中止,坐上另一台房車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感覺安全。總覺得有個討厭的人,必須交給我的小阿姨處理,但我知道她會妥善完成收尾工作,我只覺得好累好累,想趕緊離開,我縮在椅子裡面,深怕別人透過車窗看見我。

後來我又夢見小姑姑,在一間頗豪華的電梯大樓的大廳接待處擁抱我,我抱著她嬌小的身體,她感覺像是在安慰我,與她擁抱的時候,我看見一整面大理石紋牆面。

又後來,我好像要載一個外國人回家,她說她得走兩小時才可以返家,我聽見後覺得太荒謬了,決定騎機車送她一程,卻莫名被困在摩天輪遊樂設施裡面動彈不得,一小時後才能回到地面。


所以,我的母親在哪裡現身?

噢,我也真的好想知道。

我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開始覺得膀胱需要釋放,才終於從床上爬起,走到廁所。坐在馬桶上(我很愛坐著小便)我開始覺得鼻酸,覺得自己居然得要緊緊抓著夢境中的某個殘片,某個角落滑過的一片衣角、一種花色,試圖從中找到一點點我母親現身的證據,嘗試想證明點什麼……


「證明我母親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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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坐在電腦桌前的我潸然淚下,我開始懂得一些以前不懂的事情,當一個人已經從世間離去,那種必須從回憶打撈,從照片中拼湊,試圖挽回點什麼的心情。畢竟,我已經無從探詢、提問了。

唉,我真的好累。


在我母親死後兩天,我獨自在房間與我舅媽講電話,我對著空氣大喊:


「我真的好累!媽!你可以自己去搞定妳老公嗎?我真的沒辦法了!!」


因為我父親的堅持,以及我母親的生前意願,我們沒有置辦靈堂,也沒有可供親友悼念的空間,再加上我父親其實在我看來,潛意識還不想接受我母親離去的事實,所以父系親友那邊全部的人都被拒接電話,於是全都轉往我這個「線上靈堂」的對外窗口。

我得一個一個聽他們對我母親的想念,以及他們聽見這個噩耗之時的感受,還有問我父親「還好嗎?」(怎麼可能好?!),他們需要一個窗口抒發,於是我只能承接起這個責任,然後還得折衝協調一些雙方家庭的需求,這讓我累得夠嗆。而且大家總說:

「好好照顧你爸爸。」接著拍拍我的肩膀。

「拜託!我也死媽媽欸!為什麼都沒人問我『還好嗎?』!」


唯一問出「你還好嗎?」的只有舅媽,於是我在大半夜跟她抱怨(破口大罵)直到四點。清晨四點八分的時候我掛掉電話走到房間外的客用廁所,對著超大面的鏡子,我看見臉上的黑眼圈,以及大哭後紅腫的眼眶。

洗手台在通往外面工作區的走道上,我在橙色的燈光下刷牙,而盡頭是漆黑一片,正當我把牙膏擠在電動牙刷時……

唰地,有一隻深黑色的蛾,約莫半個指節大的牠從我身後竄出來,我竟有個莫名的感受

「這是我媽媽。」

但這念頭太過荒謬,我趕緊在意識中搖搖頭驅散這個想法,也暗笑自己的怯懦。

「竟然可以認一隻飛蛾當母親,太可笑了。」

但我依舊盯著那隻黑色的飛蛾,她在橙黃色的燈光下晃了兩下,就往漆黑的另一邊飛去……飛去,然後消失在走廊另一端。我從沒在我家看見過蛾,從小到大都是,非常罕見。畢竟在市中心的城市裡面,只有廁所那種喜好溼氣的小蛾,其餘的幾乎沒看見過,太稀有了,太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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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早上我跟我父親、弟弟以及阿姨一起到殯儀館的冰櫃去看我母親最後一眼,在等待另一組家屬的時候,我父親跟我們說:

「我昨晚夢見你們媽媽了。」


夢裡我的母親跟他一起開車回到老家,就像某個再普通也不過的週末假日。下車後他們走進屋裡客廳,所有近親都在,我父親在夢裡平穩地跟所有家人們鄭重地說:

「OO她過世了。」

就是這樣的夢。我父親說完後就哽咽,別過臉去。

此刻殯儀館的人員衝著我揮揮手,示意我們進去冰櫃室,出來後我父親獨自往前快步走去,我們其餘三人則在後面閒聊。我說:「我昨晚也感覺到我媽回來了。」我把那隻深夜中往走廊另一端飛走的蛾的故事說了一次。

我阿姨說:「蛾就是啊!當時阿嬤離開的時候,也有一隻手掌大(我的天!)的蛾停在阿嬤的房間門口,大家怎麼趕都趕不走,只能讓她待在那裏,但隔天早上醒來後,她就神秘地消失了。窗戶也沒開,但就是不留痕跡地消失了。

後來我阿姨也說她家裡的瓶子昨天莫名地在桌上,在沒有人碰的狀況下、幾乎滿瓶重心穩固的狀況下突然倒了,當下她也有種:「姊姊回來了!」的感覺。


我想這一點根據都沒有,有時候我也認為這是種家人之間思念的原因,而擅自解釋自然現象,只是求安心的說詞。但,是又如何?

就算那隻蛾只是隻普通的蛾,倒下的瓶罐純粹只是「倒下」,但可以讓我心裡好過點,可以讓我們都覺得被安慰,我想就足以讓我這樣解釋了。

畢竟這樣比較人性。

安慰留在世間的人們:「我們的家人也在另一端過得很好,她還在,只是我們暫時無法碰面而已。」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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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我阿姨就說:「你昨晚是不是抱怨的時候被你媽聽見,所以她就去托夢給你爸了?」

的確,那天下午我父親就把姑姑、阿伯這些近親也加入治喪群組,讓我省事不少。我不清楚是不是我母親真的回來幫我解決問題,還是我父親的夢境正巧說服了他自己,讓他至少願意多做點事。

我沒有很相信託夢這件事情,但如果有,這的確幫了我一個大忙。


「為什麼你們都有感覺到媽回來了,我都沒有!」我弟在我們倆走回停車場的路上這樣跟我說。

但,隔天早上也同樣在這個停車場,他跟我說:

「昨晚我夢見你媽了。」(對,也是他媽。)


我夢見我站在廚房裡面,就像平常一樣。
媽她面向我,走過來。
我在夢裡大哭,衝過去抱著她,問她:
「你去哪裡了?!你怎麼不見了?!」
她只是什麼話也沒說。
後來,我看著她的臉,她看著我,接著對我說:
「對不起。」
「要好好照顧自己。」


「然後我就醒來了。」從殯儀館機車停車場走出來的時候他很平靜地下了這個結論,此刻我正好跨過黃黑相間的水泥墩。

「噢,這太值得大爆哭了。」我靜靜地下了這個結論。

「對啊,這個夢好真實。我四點半起來大哭了一小時。」

我們彼此衝著對方笑了笑,心裡都懂得那種苦,不用言說的那種。

Photo by Kamala Bright on Unsplash(https://unsplash.com/photos/TVxdY1r5Gs0?utm_source=unsplash&utm_medium=referral&utm_content=creditShareLink)


老實說我是有點羨慕我弟弟的,起碼好像有一個「故事結局」的感覺,來了一場遲來的道別。而我呢,只面對一隻黑色的飛蛾,是真是假都無法辨別,但又無法抱怨我媽的「偏心」,畢竟我弟看到飛蛾可能會恐慌地逃走,大概也只能選擇托夢道別了。

但聽完這個夢後,我總有種感覺,這兩句話是對我們兄弟倆說的,不只是單單對我弟弟而已,我的母親一直以來總是懷揣著為母的心思。我曾對某位朋友這樣說過:

「是不是我努力在寫作這個領域有個成果,我的家人就會承認我的選擇,認同我的努力?」

對方則說:

「不會,她會找到其它地方擔心你,然後永遠都沒有止境。」不愧是已為人母的經驗談。


至少我知道,在我母親猝然離世的背後,他只希望我們「好好照顧自己」,而不是大富大貴、功成名就,只要自己活得開心就好。這是我對於這句「遺言」的解釋。至於那分歉意,我想就是為母永遠都有的感受吧?

我阿姨聽完我弟弟的夢後也說,當時外婆癌末準備離世時,把五個兄弟姊妹都叫進房間,對他們五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說:「對不起。」

對於自己的生命不能無止盡的延續,不得不放下孩子離去的心情,雖然我並不為人父母,但我依舊懂得,懂得那個不捨,以及永遠都為另一個人擔心的心情,我想那個背後留下的也是愛吧?


只是生命終有止盡。終有其不完美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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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直到坐在電腦桌前書寫的此刻,距離我作夢醒來又已經過了近三十六個小時,我還是沒有放棄要想起那個夢,那個裝著我母親身影的夢。

「只是我依舊沒看見她。」

但也並不是毫無收穫,我想起某個片段,緊接著在那片大理石牆面之後,我放開我的小姑姑,並轉過身看見我的小阿姨,她問我:

「你覺得你媽會喜歡哪一個碗啊?」

我看見他手中拿了好幾種,大多都是黑色外觀、內裡紅色的塑膠碗,就是常見用在日式簡餐中,用來盛裝味噌湯的那種湯碗。

我瞟了一眼覺得實在無從選擇,於是我說:

「你怎麼不自己問她?」我對我阿姨說,隨後轉身對著走廊的拐角喊著:

「欸!媽!」


我想,她應該就在那條走廊的另一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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