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子
裸子

See you when the moon rises.

未爽 02 | 冬春交際

冬春交際,北風一吹,頭頂的刺眼與灰藍便對折成海市蜃樓,而任何舒服的感受都將被打對折,無論是溫暖還是問暖。

「好,午餐要吃什麼?」以飢餓結束冗長、發散的會議。一行人走在沒落的老街區,其實沒有什麼選擇,差別僅在於——要圍著黏膩的木圓桌還是鐵方桌坐下。

那天中午,她們選的是圓的,但坐不滿。

「我覺得妳好像特別關心這些事情,妳可以當MeToo運動的發起人啊。」啊字結尾的句子經常充盈著空氣感,像準備跟網友初次見面的小女生,前額蓬蓬的空氣瀏海。

「公開承認我也是受害者?」聲音被困在喉頭,並沒有出口。

裸子沉默地在心裡打上一個很大、很吵的紅色XX;她清楚無論是使用台灣的刑法第221條,或Pornhub上的分類標籤來檢視,她徹頭徹尾都是個不及格的受害者。

她太清楚了。

她慣性地跟著誰給受害者打分數,給自己打分數。

「哎,就是這一句,妳看見那條『檢討』與『自我譴責』的虛線了嗎?」

一條,愈來愈虛的線。裸子歪頭看著我,傻笑並苦惱著。很逞強。

坐在裸子斜對面的前輩繼續說著,說到起興處,誰便開始用啊字結尾的句子,拼貼起台灣藝文界的... . -..-騷擾慣犯。

坐不滿的圓桌,被此起彼落的驚嘆號給填滿,而那刻意消音的關鍵字,是待轉譯的符號,是「*方便的禁忌」,是她的身體。

此刻,誰的臉上盪漾著母性的光輝,與桌的黏膩相映,令人生厭;而陽光被矮房的屋簷篩(thai)過,落在誰的背上,那是彼刻太陽能夠抵達的最遠處,形成一條物理上的冬春交際線。

坐在冬天這邊的裸子,靜靜聽著,欲要反腹(píng-pak),像被繫在菜市場魚攤販上空,快速旋轉著的紅色尼龍繩。

時間繼續在上空旋轉著,並非直線前進,繞回了那個啊字結尾的句子。

哪個?是站出來當MeToo運動的發起人,還是那位作家滑過女學生屁股的手。

「不可能啦。怎麼可能。」她附和,像被催芽的種子,因為太慢,所以必須快起來,好突兀。回話時,臉上不忘堆著虛偽的靦腆,邊說邊把左手繞去背後,用食指摳著背上那個菸頭大小的洞——雖然是菸頭大小,卻沒有被香煙焠(tshuh)到的痕跡。

那件毛衣是幾天前裸子從她爸衣櫃裡翻出來的陳年「霧霾藍」高領毛衣;「霧霾藍」的HEX色碼是#C4DDF5,她天真地認為如果能夠把「氣候緊急狀態」的概念偷渡到其他領域,應該可以讓沉重的議題變得「好玩」一點。

沒有人喜歡嚴肅的話題,比如極端氣候,比如戰爭,比如性暴力

在這個傾斜的世界裡,需要站在平衡木上,戰戰兢兢地,進行專注思考、練習拋與接的話題,太少出現在教室與日常對話裡,卻又太常出現在社會新聞與電視、電影情節裡,所以誰乾脆躺下來啊,躺成一顆一顆的沙發馬鈴薯,從容地跟一切的一切保持安全距離。

可是,裸子不行,她的一隻腳早卡在平衡木之間的縫,而誰是得了斜視的患者,睥睨著。

儘管在裸媽面前——一位趨近於無條件愛她的人,裸子卻仍由衷地感到惶恐,像一頭多年被困在鐵籠裡的獸,繃緊身子,咬牙切齒,而眼淚是鑲嵌在假設語氣裡的逃生出口;好怕,下一秒,媽媽的反應,便將化作一把鋒利的刀,刺進她的胸膛。

好怕,媽媽像誰一樣給女兒打分數。

「妳恨他們嗎?」我問。

「不討厭。」裸子的臉,是冬春交際線。

其實,恨與不討厭並沒有什麼不同,就像那張坐不滿的圓桌,經年累月地接受著每一位客人自碗裡飛灑出來的油膩,無法拒絕,也無法割離。

「但我可憐媽媽多一點,爸爸少一點。」

「記得,不要把帳算在媽媽身上哦!」在諮商室裡,心師隔著裸子冰冷僵硬的手,握住了一把被滾燙的淚水侵蝕而生鏽的屠刀。

她接著說,像出山(tshut-suann)時,誦經團開著麵包車,超渡的經文從擴音器裡悠悠地流出來:「妳很希望,一直都跟妳很親近的媽媽接住妳、理解妳,可是她沒辦法,她習慣的方式就是以指責代替關心,而妳也無法讓她明白該怎麼支持妳,因為說不出口。但妳要記得,媽媽在這個家庭裡,也是言語暴力的受害者,她已經習慣用忍耐來度過情緒。」

愛,是恆久忍耐。

「發生在妳身上的事情,媽媽並不是加害者哦。她並沒有那麼可惡。」

媽媽,並沒有那麼可惡嗎?


「喂,妳聽過一地三吃嗎?」裸子正在思考如何向我解釋她媽的愛。

「恩,聽過,讀《江湖在哪裡》時看到的。在彰化縣的某個小農村,有*三個囝仔死了,因為地主正在『吃土』。」把黑黑的土吃下去,排到對的地方,就能變成錢,幾乎零成本,這就是砂石業的黑金。

「很好。」裸子很享受跟我的對話,因為她說我有在用腦。

「假設,愛是一種流通貨幣,比如新台幣;而暴力被濫用為抵押品,比如一地三吃裡的農地——先被挖走四層樓深的土,再回填四層樓的有毒事業廢棄物,最後蓋上薄薄的三十公分泥土。」

「而妳,妳就是那塊爛地等著上鉤的衰尾道人(sue-bué-tō-jîn)嗎?」

「不是,更慘。我是被種在那上面的多年生植物。」一場拿不回本金的豪賭。

我忘記,裸子本來就是一棵植物。植物沒有腳,所以逃不了,她只能想辦法利用現有可取得的資源,咬牙切齒地,活下去。

「所以,如果我媽是租到爛地的佃農,我也不能說她可惡,對嗎?」我看著她眼底的餘燼,被第一場春雨澆熄。


回到住處,我站上「非虛構」的平衡木,細細思索著,今日下午裸子跟我提起的這個比喻,當然,這之外還夾雜著抱怨——抱怨那些讓她更格格不入的職場人事。

「如果,把阿爸代入一地三吃的公式,那麼,他應該會是地主、佃農、還是被種在爛地上的作物呢?」我對著躺在腳邊的狗狗自言自語。

院子裡,淅瀝瀝的春雨繼續下著。

阿母說:「在春天,每下一場雨,就會愈熱。熱天(jua̍h-thinn)咧欲(teh-beh)來啊。」

好浪漫。

然而,手術拿掉子宮,而猛烈地進入更年期,燥熱更易的阿母,可能煮完一頓中晝(tiong-tàu)飯,肩上披著的毛巾,便要能擠出一桶鹹鹹的水了吧。


註解:

  1. 方便的禁忌,源自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一書內文:「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的錯,連她自己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
  2. 三個囝仔,分別為巫信華(10歲 圳寮國小三年級)、巫麗秋(9歲 圳寮國小二年級)、劉淯宥(10歲 圳寮國小三年級),三人亡於2006年9月27日。記者在報導的最末寫道:「越南籍的母親稍後趕至醫院,看到兩稚子已成冰冷遺體,傷心得號啕痛哭,她當場和前夫吵起來,大罵:『都是你害的!要小孩,又不好好照顧,結果孩子也沒了。』前夫則回了一句:『妳自己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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