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子
裸子

See you when the moon rises.

未爽 01 | 咒語

某日散步,在一棵生病的百年羅漢松身上發現的楞嚴咒,意義不明。

「我必須殺了她、我必須殺了她、我必須殺了她......」裸子踏著虔誠的步伐,繞著一棵生病的百年羅漢松,在心中默禱著。

前幾天,*心師對她說,妳得想辦法找到一個咒語,像護身符那樣,在每次很想死的時候,拿出來保護自己。

她聽著,眼淚只能繼續掉,又因為感到羞赧,或者說,希望眼前這個人不要因為自己的脆弱,而產生愧疚感,所以她反射性地擠壓自己的五官,像徒勞地在彈簧的一頭施力,趁彈性疲乏前,堆出招牌靦腆笑容。

好貼心。

「多貼心的小孩阿,絕對是妳家祖先頂世人(tíng-sì-lâng)燒好香。」當裸子的媽媽,帶著小小的裸子出門,別人總是如此稱讚。裸媽發自內心的笑了,很圓滿,但下一秒卻苦惱著:「這要算那個死老頭家的祖先,還是我的?」不是為了對抗父權,而是不甘心。

坐在對面的心師正靜靜地等著,裸子可以感覺到身上有一束逐漸收攏的目光,過於銳利,而眼淚只能繼續掉,但就在某一顆淚珠插隊,搶著要自淚腺湧出的間隙,裸子的腦袋閃過一個問句,「是因為終於可以好好信任眼前這個人了嗎?」

裸子總是這樣,像裸媽,在理性與感性的極端之間擺盪,有時候盪得太高了,連地心引力也快抓不住她。

「要是抓不住就好了。就可以做出很瘋狂的舉動。我真希望她死掉。」裸子打斷了坐在電腦前敲打鍵盤的我,但我不想理她。

她看我沒反應,便自問自答:「Hmmm...信任嘛,應該說是因為可以放心地脆弱吧,『脆弱』在現代是一種稀缺性資源哦。」聲音漸弱,像一顆正在消氣的籃球,要靠很近很近,妳才能發覺它正在掏空自己。

講回咒語,我想起小時候常被阿母帶去的那間私人廟宇,祭祀主神是帝爺公——某次,裸子跟我在漢族中心史觀的歷史課裡學到,原來帝爺公就是玄天上帝,手持七星劍,左腳踩龜,右腳踏蛇。我們記得很清楚,因為老師說這個考試會考。

廟裡的線香味道總給我一種安全感(也許安全感曾經是可數名詞);而我記性很差,儘管常去,每次都還是要向阿母問:「阿香要點幾ㄗ?」

「八叢(tsâng)啦。」我用台灣ㄍㄡˇ語問,阿母不耐煩地用台語回。

天公爐一支、左右門神各一支、帝爺公三支、帝爺公的右邊鄰居一支,最後是每次都要彎腰蹲下去的虎爺一支,左邊的不用拜,那是乩童阿姨家的神主牌,正確來說是——乩童阿姨的老公家的神主牌。

儘管小時候我去了這麼多次,還是搞不清楚我在拜什麼,只能用「位置」記得插的順序,而不是邏輯。總之這一part很好玩,像在蒐集乖寶寶章,集滿十點就可以免費換到一根一元的巧克力條。

小時候覺得那是很划算的交易,但是在帝爺公這裡,等我蒐集完,換到的不是巧克力條,是一把()香。

乩童阿姨先是脫掉跟高五公分的桃紅色厚底塑膠拖鞋,兩隻小腳踩在凹凸不平的瀝青色地板上,伸手接過她老公遞來的一把香,確定每支都點燃後,便暈倒似的趴在木桌上,緊接著——在妳絕對無法預測的瞬間,醒來,嘴巴開始唸唸有詞。

因為神明不能直接跟人類對話,所以需要一個翻譯,這個職位的正式名稱叫桌頭。桌頭是乩童阿姨的老公——喝醉酒後會打她的老公。

也許,在伴侶關係裡,某個東西褪去後,兩人更像生意夥伴,而暴力變成一種籌碼。

叔叔讓我閉上眼睛,轉身面對他老婆,此時,她已經拿著香在我的背上畫好符仔——不對,是祂。

因為閉眼,我很慢很慢地轉,然後,我感覺到,祂手裡的香從我頭頂,緩緩晃到胸前,繞圈。

有東西近距離靠近頭頂時,我的頭皮總是會發麻,這個感覺很微妙、不討厭,但可能香離身體其他部位還是太近了,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舒服,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也許是因為眼睛閉上的緣故嗎?線香的熱停留在身上的感受被放得好大好大,尤其是當它在臉上逡巡時。

我追逐著線香的餘熱,像黑鳶在施撒著好年冬的農田上空盤旋。

熱,儘管很微弱,卻能夠藉由媒介抵達它注定要去的地方;像二期稻作收割後,氣溫慢慢下降,所以鬼鼠媽媽決定在稻草堆底產下鼠仔囝(kiánn),幾隻鼠仔囝窩在一塊,還未睜眼,溫溫熱熱的,放在手心,好脆弱,用力掐下去就可以幫這佈滿險惡的一生畫下句點,但是妳感覺到鼠仔囝的心臟,依著某個頻率很穩定地跳動著,所以妳鬆開了手。

求生本能是如此的燙手,像某炷被亂扔的香注定要燒掉整棟房子那般燙。

「阿敏仔,妳女兒很乖,課業成績很好,常常拿第一名,但是......」會打老婆的叔叔掐著阿母的窘迫。

「但是什麼?阿你不就緊(kín)說!」帝爺公,是阿母的心師。

「差不多十八歲左右吧,可能會跟阿玄一樣,走歪去。」叔叔沒有說得很明,我不確定是因為他是個爛翻譯,還是因為乩童阿姨訊號接收不穩,或者帝爺公根本不打算說。

「幹恁娘咧!」在小劇場裡我不用戴面具,我只知道我快要忍不住了。好想尿尿。

就在我的尿快要滲(siàm)出來時,線香的熱在身體上挪開,落寞隨即塞回來。

儘管我感覺帝爺公的話好像還沒說完,但乩童阿姨已經塞回來了,她的身體像雪花冰一樣化開,但叔叔一個箭步,熟練地上前捧起她;嚴格來說,頗有八點檔的姿態——台灣龍捲風那種。

我衝去廁所,不管阿母在身後的叫嚷。

脫下華牌的粉色中腰棉質內褲,蹲下,我想著——無論妳想不想,思緒總是要竄出頭來:「叔叔怎麼可能會打阿姨,他看起來那麼『正常』耶!」

正常,很多人看起來都很正常,把「我必須殺了她」作為咒語的裸子看起來也很正常。

那天下午,在叔叔斟滿一杯又一杯的茶米茶後,乩童阿姨若有所思地走向我,有什麼東西自她渙散的瞳孔裡流出來。

「有些事很早就註定好了,它要來,妳無法擋;想擋,也擋不住。」祂沒有再說下去,她不忍再說下去。

像走進廟裡,那注定在身上滯留的線香味,如果沒有仔細去聞,便不會察覺,甚至要忘記。

小時候的我忘記了,因為那時我急著尿尿。

現在回想,也許,如果那一年我點燃的八炷香是可數的安全感,那麼此刻,我的安全感便是燃盡了的不可數線香,屍骨無存,與其他「不明」物體攪和在一塊,在黑暗裡一同被分解成好細、好碎、我努力拼也拼湊不起來的東西了。

只能用「位置」記得插的順序,而不是邏輯。


註解:

  1. 心師,非心靈導師,是作者在日記裡為了減少寫「諮商師」的筆畫,而偷懶取的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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