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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資深影評人、有河書店店主、友善書業合作社前理事主席、《閱讀的島》前總編輯,著有《看電影的人》、《異色的雜念》二本影評集,前者曾獲2016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獨立書店的光明燈

上個月在書業間發生了兩個事件與獨立書店相關,一是《書店不屈宣言》新書上市竟在網路上以六六折宣傳(其實是個誤會),引發幾位獨立書店店主提出質疑:這本書的主要內容就是反對網路書店(日本亞馬遜)以各種方式降低購買成本吸引讀者購買,因為長期下來已造成實體書店的經營如雪崩式滑落(當然還有別的原因),因此作者田口久美子在總結了自己四十多年的書店經營生涯之後,寫出了這本《書店不屈宣言》,讓讀者能更深入明瞭實體書店的工作內容及價值,並指出現今書業仍然值得努力的方向;由於日本書業的相關經驗有值得台灣借鏡參酌之處,出版社會引入這本書背後也有一定的理念支撐,奈何網路行銷不察,竟將此書的網路廣告與全書系限時六六折的廣告訊息並置(其實這本並不在六六折的範圍之內,但看到那廣告很容易誤會),這才引發獨立書店老闆們的不滿。


另一個事件則是「接受政府補助的書店是否能算是獨立書店」,這個爭論其實不是第一次,但在十月底「文化部實體書店補助方案」申請截止之時又爆發開來,多位讀者及書業觀察者、獨立書店店主彼此往來爭論互相質疑,甚至浮光書店的店主(才剛在截止日前送出申請案)還公開在臉書上徵詢臉友意見,若有較多數臉友贊同她撤回申請案的話,她就會立即撤回,引發一場不小的風波。


這兩起看似不同的事件,其實有些關聯,也因此都引發獨立書店店主的即刻反應,所幸最終都得到正向解決,沒有演變成憾事,但箇中內情值得進一步深究。


說來獨立書店接受政府補助,是一個不正常狀態下的不得已作為。這是2012年首任文化部長龍應台上任後所確立的一個重要政策,當時的著眼點在於:先以政策補助讓「實體書店」的倒閉趨勢減緩,爭取時間研擬更重要的書業改善措施或制度改革方案,若真能有效改善,屆時再取消補助也不無可能。


說補助對象是「實體書店」,其實會去申請或者說真正有需要的都是規模小且獨資的社區獨立書店,換言之,補助實體書店或獨立書店只是一個暫時性的補救政策,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然而這些年過去,政黨再次輪替,文化部長也換到第三任,是否研擬出相關的制度改善措施?當然是有的,除了前陣子也上了新聞的「圖書出版減免營業稅」或者「購書抵稅」,以及牽涉到圖書館的「公共租借權」,甚至「圖書消費券」等等,但這些都屬「配套措施」,最重要的則是「圖書統一定價制度」(近年文化部已定調將其改稱為「新書售價規範」),然而這項議題已經談論了十幾、廿年,總是遇到不小的阻力,政府也就遲遲不敢推動(雖然文化部委託學者的調查研究顯示支持的民眾過半)。


「新書售價規範」直到今日連草案都還沒出爐,又怎麼談「配套措施」?在這些書業改革方案全無進展之時,政府補助也就難以取消,年復一年下來,不免成為常態,質疑營利事業單位怎可接受補助的聲音一直都有(雖然社會大部分聲音還是同情且理解),但是說接受補助就不能稱作「獨立書店」,卻又顯然太過,畢竟「書店獨立與否」並不是以此來區分的。


反對獨立書店接受政府補助的理由多是認為接受補助就等同於得接受政府的「指令」或「指導」,至少被補助的單位若反對政府某些政策可能也會有所顧慮而難以發聲;這種看法雖不見得完全錯誤,但在現今這個時代,政府能對獨立書店指指點點的情況還真是難以想像,反而許多曾經拿過政府補助的獨立書店從未減少對政府各種政策作為的批判,政府審查書店的補助案也有一定程序,更不曾聽聞有書店被政府視為不友善而列入不予補助名單這種事,相關議題邊譜書店的老闆廖英良也曾為文清楚揭明,便不在此贅述。


獨立書店與政府之間的關係只是界定獨立與否的條件之一,並非全部,大抵書店存在於社會中,會與之產生關聯的單位(出版業上下游、往來廠商及各類機關團體、NGO甚至媒體等)或個人(讀者、作者等等)非常多,每家獨立書店都必須與它們維持互動,如何在過程中能不受外力左右保持獨立性才是最重要的,換言之沒拿過政府補助的書店其獨立性也未必就比較強,例如設若一間書店並非傳統社區書店,但其所陳售的幾乎多是市面上的暢銷書,主事者無心也無力自己選書,全交由市場或上游出版社及經銷商決定,讀者臨櫃詢書一問三不知,這還能算是獨立書店嗎?獨立書店經營面向非常龐雜,當中有太多都能顯示書店營運與政府的關係常常不是最重要的。


但是就如《書店不屈宣言》書中所指出的,在網路時代,實體書店的營運已經是愈發困難了,不論是書中所言的日本或是我們今日所處的台灣都面臨著來自網路書店的巨大壓力,長期的書價折扣造成書業內各層面的利潤結構嚴重扭曲,已經處於一種極不平衡、將崩未崩的態勢,而獨立書店又是其中最為弱勢的一塊,但既要承受著來自結構扭曲的壓力,又在道德上被要求「潔淨清白」(不拿補助才是真正獨立),這種來自兩端的擠壓如果逼到極致,恐怕沒有一家獨立書店能夠生存了吧?


台灣目前書業中關於獨立書店的組織有二:獨立書店文化協會以及友善書業供給合作社,前者自成立以來就不斷用各種方式與讀者及社會大眾進行溝通,關於獨立書店的各項議題;後者則在之前連續二年都舉辦過全國性的文化論壇及公民會議,主要議題都是關於「新書售價規範」,今年又以公民審議的形式舉辦了「願景工作坊」,邀集有心又有意願關注的讀者、書業中人、學者專家以及政府相關單位同仁,共同參與討論,這回的議題則是「點一盞閱讀的光明燈:實體書店跨入未來的生存之道」。


這個「願景工作坊」是先透過北、中、南、東分別舉辦四場「劇本提案會」,讓參與公民分組進行交流討論,共同發想出願景雛形,而後再由主辦單位歸納整理,將各區所有公民小組的劇本討論成果依行動策略主軸概分為以下五大類:「多元經營多功服務」、「社群經營特色主題」、「社區經營地方交流」、「圖書業策略結盟」,以及關照到所有層面的「產業環境和文化政策」。


光看這幾大面向,就可以體會獨立書店的經營要想邁入未來是多麼複雜又艱辛了,得付出多少的人力物力及腦力思維的激盪,才能有效的經營並生存下去。


這些實體書店的生存之道都出自於非書店經營者的公民,包括提昇實體空間的利用效能,除了舉辦各種相關活動之外,還可以複合餐飲、提供民宿,讓書店不只是書店,甚至還可以改裝書車,延伸服務,連店員人力不足也都可以透過設計體驗活動甚至打工換宿方式因應;又或者經營社群、與讀者密切交流,結合主題相近的書店成立閱讀社群。如果書店與在地風貌特色能搭配得宜,還可嘗試與地方文史團體連結,或結合地方政府資源,在文化或教育方面進行更多元更深化的資源整合。當然書業彼此之間的聯繫與結盟也是必要的,甚至可以考慮異業結盟,只要對獨立書店的生存發展有幫助,在不減損自己的特色或主體性的情況下,都可以嘗試看看。


這些參與公民都不是經營書店的人,他們對於實體書店的經營想法,有些很有創意,有些則需要進一步評估可行性,但大部分都很實際,也有許多是目前已有書店在運作的方式,雖則如此,這些大體上也反映了社會對未來實體書店的想像及需求,很值得書店經營者及想要開書店的朋友參考;不過參與的公民們對於政府該扮演何種角色在態度上還蠻一致的,就是政府應該窮盡所能給予各種補助,或者釋出適當的公共空間,並且在大環境上幫助維持書業的健全發展。


每一間獨立書店都可以說是週邊社區的微型文化中心,這是無法以金錢來衡量的文化價值,如果只從商業或產業面上來考量,有一天可能全部倒光光,但這樣對整個國家文化基礎及發展是好的嗎?如果我們對獨立書店仍然懷抱有超乎商業考量上的理想與希望,不就應該想辦法支持並維護它們的存在嗎?獨立書店的生存極其困難已經不是新聞,但是店主們也有自己的理念及尊嚴,不想被扭曲也不願受委曲,這樣一盞關乎書店存續的光明燈,要熄掉很容易,點亮它則需要細心呵護,願意加入點燈行列的有心人愈多,這些獨立書店發出的微光就可以照亮更多人,不是嗎?


我曾訪問過在台北市社子已有二、三十年歷史的大成堂書店,聽店主說他去日本書店時才看到什麼叫文化底蘊:「日本那些書店沒有美美的裝潢,就是簡單的書架書櫃而已,但是買書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我們這邊呢?」在經營過十一年的書店之後,我很能理解店主的感慨,但是時代畢竟不一樣了,連始終堅守「圖書再販制」(即「圖書統一定價制度」)的日本也到了必須要發出「書店不屈宣言」的時刻了,而我們還沒有完全絕望;曾經做過出版人的詹宏志先生前不久在一場演講中談出版業,他要讀者「別悲觀,最好的時代還沒來(最壞的也還沒來)」,對於以紙本書販售為主的書店而言,很可能最好的時代已經遠去,但最壞的也還沒來,最重要的還是獨立書店的價值能夠召喚、爭取到多少社會認同,至少在這一點上,書店人沒有悲觀的理由。


※本文刊於2019年11月16日《報導者》【獨立書店生與死】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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