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崑
张崑

海德格尔的极端提问方式

伽达默尔的传记作者曾经提到一个细节,在伽达默尔年轻的时候,他已经跟随马堡学派中最优秀的学者学习哲学,可是,当他听了海德格尔的课,感受到“海德格尔提问的极端性以及他语言表述的直白力度所产生的能量”之后,他甚至开始怀疑以前所学的哲学,或者说,觉得以前学的甚至都不算哲学了。这是多么大冲击力!那么,海德格尔震撼人心的极端性提问指的是什么?

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史导论》中,提到了“追问世界之存在的极端方式”之来源:

对作为世界的存在者之存在进行规定的极端的反例,既就方法而言也从结果而言,是由笛卡尔所表述出来的。一方面,他接受了那些关于世界之存在的各种规定——如同这些规定通过中世纪以及进而通过希腊哲学向他所示范的那样,而另一方面,通过他的那种追问世界之存在的极端方式,就预先勾画出了所有那些后来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和其他著作中所浮现出来的问题——就此两方面而言,凭借其对于世界之存在的分析和规定,他就处在了这一(关于世界之存在)问题的发展中的一个富有特色的位置上[1]。

可见,海德格尔的极端提问方式,是从笛卡尔来的。我们也可以说,海德格尔的这种学习和研究方法首先是得自黑格尔的。海德格尔曾注意到,当黑格尔论及亚里士多德时说:

亚里士多德是最丰富的来源。他曾经专心而彻底地研究过古代的哲学家们,并且特别在他的“形而上学”开首,同样也在别处按照历史次序谈到过这些人。他是很博学的,哲学见地也非常高。我们对他是可以信赖的[2]。

这里是比较奇怪的,黑格尔这么说,是指在学习新知时,要尽量选择相信权威吗?如果有其他人也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博学”、“见地也非常高”,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我们信赖他们的理由?

幸好,黑格尔在同一本书的另一处,实际上解释过他的理由,这并不是一种相信权威的学习法,而是一种如何汲取他人最好成果的学习法:

他假借一位伊壁鸠鲁派的学者的口气来说话,但他自认他不知道有比那更好的说法,所以那就代表他自己的见解[3]。

也就是说,黑格尔倾向于从历史上最好的研究中找现成的成果,如果自己“不知道有比那更好的说法”,就要相信作者的说法、直接引作者的说法,含意在于赞同他的说法,收归己用,尽管表面上似是借他人之口讲自己的观点。黑格尔用这种方式,保证自己的见解总是出于所有研究当中最好的部分。海德格尔正是从黑格尔那里学到了这个方法,他也才反复引黑格尔的话来加强自己的观点。不过,尽管海格德尔同意黑格尔,认为亚里士多德是完全“可以信赖的”,但当他使用了笛卡尔的极端提问方式追问亚里士多德之后,马上就发现,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甚至不能算作形而上学:

众所周知,那起初作为纯粹书籍编撰意义上的术语(物理学之后)(作为亚里士多德的、编排在那些隶属于‘物理学’的文献后面的文献的总名),后来就变成了关于那些编排在后的文献的、具有某种哲学阐释意味的特称。

海德格尔继续写道:

但是,这一意义的转变,并非像人们通常所误解的那样是毫无害处的。相反,这一意义的转变把对这些文献的解释挤压向一个完全被规定了的方向,并由此来判定,亚里士多德所论述的东西一定就是“形而上学”。可是,在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名下集撰在一起的东西,是否就真是“形而上学”?对此我们必须提出质疑。
正是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力图视为(第一哲学),视为本真的哲学,视为第一位的哲学活动的东西,在后来的学院哲学(逻辑学、物理学、伦理学)中,找不到任何能够将之容纳的学科和位置。(物理学之后)乃是某种根本性的哲学窘境的标题[4]。

那么,面对这种“根本性的哲学窘境”,后来者们是否有什么办法摆脱呢?在另一部著作《林中路》中,海德格尔继续借黑格尔的口说:

我们现在才真正讲到了新世界的哲学,这种哲学是从笛卡尔开始的。从笛卡尔起,我们踏进了一种独立的哲学。这种哲学明白:它自己是独立地从理性而来的,自我意识是真理的本质缓解。在这里,我们可以说到了自己的家园……在这个新的时期,哲学的原则是思维,是从自身出发的思维[5]……

至此,海德格尔极端提问方式的面目就越来越清晰了。这就是,他认为从笛卡尔起的哲学是“栖居在自我意识的陆地上的近代哲学”,因而,基于笛卡尔哲学,“要事先理解认识,才能绝对地认识[6]”。如此一来,一切认识都首先要回到哲学的家园,也就是回到“我思”,去追问我是如何在“我思”中认识一切的。一方面,海德格尔认为笛卡尔的这一认识方式是后者“挑选出惟一地适合于绝对认识的方式”,另一方面,海德格尔认为康德的工作,在于“测度出曾经被挑选出来的关于绝对认识的本性和界限”。于是,由于“要事先理解认识”,反而使得以前一切认识在新的认识方式下都只成为了被“绝对地认识”的素材,而不再对我们如何“事先理解认识”有效。“事先理解认识”作为独立的哲学,与认识对象拉开了距离,“我思”与“世界之存在”分处两个极端,正是在这巨大的落差之间的提问,显示出了它的极端性。同时,这种极端提问方式的威力,也就因着这一落差显现了出来。



[1] 海德格尔, 时间概念史导论,traduit par 欧东明, 商务印书馆, coll. « 中国现象学文库·现象学原典译丛 », 2009, p. 234.

[2] 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 traduit par 贺麟 ettraduit par 王太庆, 商务印书馆, 1997, vol.4/1, p. 173.

[3] Ibid., p. 21.

[4] 海德格尔马丁, 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 traduit par 王庆节, 商务印书馆, coll. « 海德格尔文集 », 2018, p. 14.

[5] 海德格尔马丁, 林中路, traduit par 孙周兴, 商务印书馆, coll. « 海德格尔文集 », 2015, p. 142.

[6] Ibid., p. 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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