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崑
张崑

《论意见,世上的女王》

 “我衷心地向往阅读一部意大利的作品,这部作品我只知道它的书名,但仅凭这个书名就抵得过多少部作品了:Dell’opinione regina del mondo(《论意见,世上的女王》)。我虽不知道这部书,却赞赏这部书,除了它的缺点——假如有缺点的话——而外[1]。”帕斯卡尔在《思想录》中,如此说道。

一个人想读一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只知道书名,根本没读过,就开始赞赏,发这样一个愿望,值得把它记录到《思想录》中吗?

是的。

只要我们回到帕斯卡尔处身的十七世纪的欧洲,就会发现,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意见”可以容身的世界。与帕斯卡尔对“意见”的倾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流”神学界到哲学界对“意见”不容置疑的否定态度。不要说那个时候,直到帕斯卡尔死后一百四十多年,黑格尔还不假思索地批评说:“如果哲学史只是一些意见的展览——即使是关于上帝或关于自然事物和精神事物的本质的意见——;则它将是一种多余的无聊的学问,无论我们从这类的博学和思想活动里能够得到多少益处[2]。”

而且,并不只是黑格尔一个人蔑视“意见”,正像黑格尔回顾的,“意见与真理的对立,......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时代(希腊生活之堕落的时代)的文化生活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柏拉图曾经把意见和知识对立起来。同样的对立,我们在奥古斯都和其后的罗马社会政治生活衰落的时代里也可以看到[3]”。

原来,帕斯卡尔心目中“世上的女王”,仅仅是帕斯卡尔自己心目中“世上的女王”,不仅远没有被普遍接受,在长达两千年的智识传统中,根本就没有这个女王的位置,说完全是局外人,也许更加确切。

在智识传统中,人们一贯的看法,仍如黑格尔所确信的,“一个意见只是一个主观的观念,一个任意的思想,一个想象,我可以这样想,别人可以那样想;——一个意见是我私有的,它本身不是一个有普遍性的自在自为地存在着的思想。但哲学是不包含意见的[4]”。

帕斯卡尔生于1623年,起因于宗教冲突的“三十年战争”已经开打了五年。也就是说,从他出生直到25岁,宗教纷争都在以最为惨烈的战争方式呈现出来。这并非意见不合而带来的战争,而是每一方都笃信自己坚持的是真理,对方坚持的是谬误,由此而引起的战争。在交战的每一方看来,这都是真理与谬误的对立,而非意见与意见的碰撞。

在这种不惜生死相搏的对立中,如果各方势均力敌,胜负还有想想空间。如果不幸人数相差悬殊,成为少数派,那么,如果不能被对方改变,往往就直接被从肉体上消灭。冉森教派就是这样一个极少数教派,同时又多有社会上层受过良好教育人士,包括许多大思想家,比如帕斯卡尔。在残酷的宗教迫害中,冉森派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他们不再如他人那样把自己的主张看作真理,而是退了一步,表明自己的只是意见,但同时,你们的也是意见,大家坚持的都是意见,但任何人的主观意见都是合法的,不能因为意见不同而消灭我们。

冉森派的这一主张并没有马上阻止宗教迫害。要到了百年后的启蒙世纪,启蒙思想家在反思残酷的宗教迫害时,接受了冉森派的这一观点,使之成为言论自由最坚强的思想后盾。在真理与意见的对立持续了两千多年之后,"意见"第一次取得了合法地位。但即使这样,在黑格尔的哲学体系中,他仍然不承认“意见”的合法地位。这又是如何造成的呢?

1816年,黑格尔到海德堡大学开讲哲学史。他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是:怎么可能有“哲学史”?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的目的,在于研究永恒,而历史呢,今天存在的东西,明天可能就消逝了。于是,哲学怎么可能有历史呢?难道永恒的东西可以一时存在,另一时又消逝吗?

黑格尔执着地追求逻辑的内在连贯性,从而产生了这个问题。不解决这个问题,哲学史的讲演,只能还没有开始,就此结束。在对这个问题的追问中,黑格尔渐次展开了他的哲学史。进一步说,不仅是哲学史,整个黑格尔的哲学体系,都是在追问这同一个问题中建立的。

黑格尔承认,哲学是一种真正的科学,而且真的哲学只能有一个。于是,问题又来了,历史上那么多哲学,相互对立,相互攻击,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在黑格尔以前,人们写哲学史,都逃脱不了这个问题,人们往往根据自己的“高见”,赞成一方,批评他者。如果不是这样,就必然会存在相互矛盾的观点,写的就不是真的哲学史,而是自相矛盾、无法自圆其说的哲学史。

不过,到了黑格尔,这位哲学史上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又一位的集大成者,面对过去的写法,开始迟疑了。黑格尔认为,历史上这些看似相互冲突的哲学,都是真的哲学,都是代表了他们所属时代最高成就的哲学,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个人无论怎样为所欲为地飞扬伸张——他也不能超越他的时代、世界。因为他属于那唯一的普遍精神,这普遍精神就是他的实质和本质,他如何会从它里面超越出来呢?这同一的普遍精神就是哲学要用思维去加以把握的。哲学就是这普遍精神对它自身的思维,因此也就是它的确定的实质的内容。每一哲学都是它的时代的哲学,它是精神发展的全部锁链里面的一环,因此它只能满足那适合于它的时代的要求或兴趣[5]。”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时代精神”,这种精神会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超越,也就是否定旧的,建立新的,自我进行深化和发展。如此一来,全部的哲学,就被黑格尔放进了一个有时间先后次序的框架中。

为了阐释这个新发明的哲学史框架,黑格尔就要做出一些规定,引入一些概念。黑格尔认为,思维的成果是“思想”,对思想做出“规定”,就形成“概念”。所谓规定,就是做出区别、区分或限制。所以,当黑格尔要给出一些新概念的时候,他实际上是通过文字说明,对思想做出一些规定。基于此,以严格的逻辑,从一个规定到另一个规定,完全在纯思想的逻辑上运行,贯通整个哲学史,就是黑格尔哲学的特色,也是独有魅力所在。

所以,对黑格尔来说,哲学史就是哲学本身,哲学本身就是哲学史。问题是哲学史上,不是没有人提出“意见”,不仅有我们刚刚看到的帕斯卡尔,实际上,早在古希腊时期,还远在苏格拉底之前,爱利亚学派的赛诺芬尼就已经提出了“意见”概念。赛诺芬尼认为真理与意见对立,真理是一,意见是多。本质上幻灭的变化和“多”出现在与真理对立的另一方面,在意识里,作为意见[6]。这是最早的,关于“意见”的反思。

如果读黑格尔写的哲学史,我们将会看到,在整个前智者派时期,从泰利士、阿那克西曼德、等等一路走来,规定从无到有,后一个规定一定是建立在之前的规定之上的(简单梳理见下表)。逻辑上是连贯的,唯独到了赛诺芬妮,出现了非常武断的不理解和蔑视。他先引了塞克斯都解读赛诺芬妮的话说:“我们试想像,在一间房子里,存在着许多宝贵的东西,有很多人在夜间去寻找黄金;这样每个人都会自己以为找到了黄金,但即使他真正得到了黄金,他也还是不能确定地知道。同样,哲学家走进这世界,如像走进一间大房子一样,去寻求真理;即使他们获得了真理,他们也还是不能(确定)知道他们获得了真理[7]。”

但是黑格尔只用了一句话,就把塞诺芬尼关于“意见”的论述,扔进了历史垃圾箱:“塞诺芬尼的不确定的言词也只能意味着谁也不知道他(塞诺芬尼)在这里所要说明的是什么[8]。”

这样一来,由于真理与意见的对立,黑格尔在哲学史中就无法给“意见”一个位置。因为在他看来,“与意见正相反对的是真理。在真理面前,一切意见都褪色了[9]”。

所以,黑格尔必须坚决排斥“意见”,一旦“意见”进入他的哲学史,他的哲学史必然在真理与意见的冲突中,带来内在逻辑的自我否定,进而崩溃。对哲学史就是哲学本身的黑格尔哲学来说,就是其整个哲学体系的崩溃。正如我们回顾黑格尔哲学的主导问题所揭示出的,要把“意见”重新带入到人类历史中,给一个恰当的位置,我们还需要至少回到赛諾芬尼,重新思考一遍。

阿伦特洞见到了黑格尔哲学中这一最为隐秘的晦暗之处,她曾精微入骨地阐述说:“从理论上说,法国大革命意义最为深远的后果,就是黑格尔哲学中现代历史概念的诞生。黑格尔真正具有革命性的理念是,哲学家旧的绝对性,自我展现于人类事务领域,确切地说是人类经验领域。哲学家把这一领域当作绝对标准的源泉和产地,无一例外地不予考虑。借助于历史进程来展现这一新理念,原型就是法国大革命[10]。”

换句话说,阿伦特将黑格尔这种坚持真理、排斥意见的历史哲学体系,直接与法国大革命映照起来。在欧洲启蒙运动中,人民主权观念深入人心,平民要求参与公共事务,但是平民又能凭借什么来参与公共事务呢?是哲学家追求的真理吗?还是只能是形形色色的不那么高明的、完全是主观性的意见?黑格尔不满康德哲学,要提出自己的实践方案,但他的方案仍然是沉思者的行动方案,而排斥了没有被设定为有认识真理能力的平民的“意见”。

如果“意见”真的就此随着迄今几百年的轰轰烈烈的人民运动,涌入公共空间,那么,又该如何应对?面对公共空间中纷杂烦扰的各色意见,即便仍然坚持捂着眼睛不看、堵着耳朵不听,而只遵循自己认定的“真理”,像每一个强权那样,可是,当强权用枪指着你,要你表示同意的时候,难道这种“同意”不是一种“意见”?难道这不是恰恰说明,即使握着枪的强权,也需要你的意见?他们动用教育、宣传、组织、武装、统一战线等等一切国家机器,终极目标,其实仅仅是希望得到你的意见,对他们而言有利的意见。无论其成本有多高,代价多么昂贵。是的,他们总是这样不惜一切代价,希望得到你的意见。当他们用枪逼迫你的时候,他们有能力夺取你的生命,但他们要你的意见,胜过要你的生命:即使在最强力的眼中,你的意见也比什么都重要。

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先知一般的帕斯卡尔感叹道:意见呵,这世上的女王!

在黑格尔的年代,平民刚刚开始进入公共生活,历史还没有来得及就此新形势做出足够恰当的反应。今天,在全球民粹运动(或说 全球平民运动)兴起的时代,在各种意见充斥社交媒体的时代,女王的律法依然不为人所知,而这正是我们所迫切希望去发现的。

意见呵,这世上的女王!

 


[1] 帕斯卡尔布莱士, 思想录, traduit par 何兆武,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14, p. 49.

[2] 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 traduit par 贺麟 ettraduit par王太庆, 商务印书馆, 1997, vol.4/1, p. 17.

[3]Ibid., p. 19.

[4]Ibid., p. 17.

[5]Ibid., p. 48.

[6]Ibid., p. 259.

[7]Ibid., p. 260.

[8]Ibid.

[9]Ibid., p. 18.

[10] 汉娜·阿伦特, 论革命, traduitpar 陈周旺, 译林出版社, coll. « 人文与社会译丛 », 2007, p.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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