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闪
西闪

作家,评论家。对社会科学、认知科学以及文学艺术有浓厚兴趣。

未来,请交出你的身体

【201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托马斯·萨金特(Thomas J. Sargent)认为,所谓人工智能就是统计学】

尤金·古斯特曼(Eugene Goostman)是一个13岁的乌克兰男孩。大概几年前,他的家庭移民到了英国。他的父亲是一位妇产科大夫,母亲的情况则不为外人所知。尤金养了一只天竺鼠,他用它来锻炼自己的英语口语。偶尔,兴奋的时候,他也会向它叫嚷几句家乡话,夹杂着《星际迷航》里学来的克林贡语(Klingon Language)。

“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男孩”,和尤金在电脑上聊过天的不少人这么认为。所以当有人告诉他们尤金其实是一款聊天软件,他们都将信将疑。然而真相就是这样。尤金是三个程序员共同研发的人机对话软件,他的“父亲”分别是俄罗斯的维希洛夫(V.Veselov)、谢尔盖(S. Ulasen),以及乌克兰的杰姆琴科(E.Demchenko)——后者的名字就叫尤金。

尤金程序不是在2014年6月7日才开始“骗人”的。但是不管是对尤金,还是对那些上当的人来说,这一天都非常特别。因为这一天是数学家阿兰·图灵(Alan Turing)逝世60周年的纪念日。众所周知,图灵是人工智能这门跨界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正是他第一次提出了一种操作上可行的办法,来测试某个对象是否具有与人类相当的智慧——这就是著名的图灵测试。

图灵测试背后的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一个活物看上去像猫,叫起来像猫,种种习性也和猫别无二致,那它多半就是猫。同理,假如一个测试对象的种种表现很像人类的智力活动,那么它就多半会思考。早在启蒙时代,哲学家狄德罗就表达了类似的意见。他曾经说过:“如果他们发现一只鹦鹉能够回答他们提出的一切问题,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宣布,那只鹦鹉具有智慧。”只不过,图灵测试的目的不是为了鉴识别的生物是否具有像人类那样高的智力,而是为了回答另一个问题——会不会终有一天,人类创造出来的机器能够像它的造物主那样去思考。

图灵于1950年提出了这个方案。他是这样设计的:假如一个人使用某种通用的语言去询问两个他不能亲见的对象任意问题。而这两个对象一个是正常智力的人,另一个是机器。如果经过若干询问之后,这个提问者无法对那两个对象作出实质上的区分,那么则说明对象中的那台机器通过了图灵测试——即它真的在思考了。据说图灵还进一步提出了量化的标准。他说如果在这样的测试中,如果有三成的人误将机器当作了人,那么这台机器就肯定超过了智慧的底线。

2014年6月7日的图灵测试大会就是按照图灵的标准来设计规则的。大会由英国雷丁大学系统工程学院组织,5个计算机程序参加了这场测评。按照规则,如果在一系列时长为5分钟的键盘对话中,某个计算机程序被评委们误认为人类的比例超过30%,那么它就将被宣布为通过了图灵测试。最终,尤金以33%的比例胜出。自从1960年首次开展图灵测试以来,还从未有任何机器达到30%的及格线。

然而当此次大会的主持人、考文垂大学副校长沃里克(Kevin Warwick)宣布:“图灵测试在这周六才首次被通过。”质疑之声就此起彼伏。有人认为,尤金被设计成了拥有“高度可信度”的机器人。言下之意,从一开始,尤金的身份就不是对话者,而是欺骗者。其实在这点上,他的设计者没有异议。维希洛夫就承认,之所以将尤金设定为一个移民家庭的13岁男孩,就是为了让人们在应对这个“既不算太幼稚无知,也不会过于圆熟世故”的孩子时,能够原谅他在对话过程中出现的各种错误。

可是假如换个角度来看,这样的批评就不大站得住脚。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像尤金那样的男孩并不罕见。而对话者与欺骗者的双重身份,往往也并不矛盾。

还有人想从根本上质疑图灵测试的意义。他们认为,图灵在60年前提出的这个方法已经“out”了。当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变得更加充分,建构图灵测试的那些前提预设就显得过于简单粗陋。譬如,什么叫智能?它到底包括哪些要素,具备哪些特征?这些东西不做重新的界定,测试智力的方案就不可能有什么科学上的意义。

这一批评的确非常重要。但是,它并不具有颠覆性。这60年来,的确有不少科学家提出了批评意见,包括1980年哲学家塞尔(John Searle)最著名的批评——中文屋实验。然而如今看来,这些意见都未对图灵测试构成致命的威胁。相反,它们要么是这一规则的更新,要么是补充。

或许,人们在质疑图灵测试或者人工智能的同时,也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对所谓智力活动,抑或思考,究竟有多少了解。在这方面,心理学家看得很透。他们发现,尽管没有多少人不喜欢看科幻片,但是在内心深处,没有几个人乐意看到,机器在智力上取得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地位。这是一种强烈的“预设偏见”。人们几乎下意识地认定,思考这个概念与人性这个概念密不可分,因而从情感上很难接受机器可以思考这样的事情。

所以很多人根本不去正视人工智能取得的种种进展,反而试图用抬高智力门槛的方式拒绝接受事实。比如记忆力一度被人们列为智力的一大要素,可是当机器不费吹灰之力做到海量存储,就有人提出,计算能力比记忆力重要得多。当深蓝战胜了卡斯帕罗夫,有人又说,那不算什么,从经验中学习的能力才是要点。当一些人工智能的水平达到这个要求,他们又开始将标准修改为“思考的要素是创造力”了。诚实地讲,我估计有一半的人类都达不到这个标准。然而就在不久前,由哈萨比斯(Demis Hassabis)领衔的谷歌人工智能团队已经能让一个从未玩过电子游戏的计算机自己控制一台游戏机了。

2015年伊始,几乎不约而同地,物理学家霍金、发明家马斯克(Elon Musk),还有比尔·盖茨,都纷纷表达了他们对人工智能的忧虑。他们认为,如果不以警惕和审视的目光去关注人工智能的发展,那么人类在未来将可能遭遇比核战争更可怕的命运。

在这一问题上,谷歌的工程总监库兹韦尔(Raymond Kurzweil)的表述非常乐观,却同样令人不安。他在1990年就预言,到1998年电脑将战胜棋王。在《灵魂机器的时代》一书中,他承认人工智能会使人类在某种意义上濒于灭绝。但是,他描述了一个人-机共生体的前景。在那幅图景中,人类舍弃肉身,通过与机器的融合而获得超越演化局限的大解放。

哪种预测更准确呢?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如果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人是万物之灵的预设偏见中,还试图用抬升标准——其实是回缩底线的方式,一次有一次地维系着这一幻梦,未来就永远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视野的正前方。假如有一天,一个机器人出现在你的家门前,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礼貌地请求你交出你的身体,再允诺你更高的智慧,以及永恒的生命,你会怎么办?但愿,那仅是对《浮士德》的一次戏仿吧。

2015.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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