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anna Recus
Joanna Recus

关于自由、道德与正义的秘密 在德国的学生,中国/世界历史研究与评论,Twitter: Joanna Recus

對中國大陸有關話題的評論

我作為一名中國在歐洲的本科學生,今年初從中國某大學來到歐洲重新就讀,已經離開中國有接近一年之久。今天第一次看到Matters這個網站,以及在這裡,中國人能與香港人一起討論諸多話題,感到很高興。我也想來訴說一下我對這些話題的感受。

我觀察了這站內的一些中國學生提出的話題,首先是關於“中國做了什麼,取得了什麼成就”的討論。這一點好像是能夠給中國的政權提供一個合法性的。香港人想要反駁,好像卻不知道怎樣反駁,因為“理性的反駁”好像只能夠說出“中國有很多問題”,但是中國人當然可以非常自然地回答“我們的政府是可以改正這些問題的,從經濟發展速度這麼快和扶貧工作力度這麼大就可以看出政府的能力是有多麼強,而這是民主政府所沒有的優勢”。

這時香港人可能又能夠問出一個問題,“可是為什麼中國政府會對很多問題視而不見,甚至解決那些提出問題的人呢?”中國人當然也可以非常自然地回答,“政府需要顧全大局,當然要把一些社會的不和諧因素去掉。”接下來從各個方面對比,得出中國政府是全世界最優秀的政府的結論,從那些數據看來,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對。

這些回答,對於中國人來說,沒有任何邏輯錯誤。對香港人來說,好像也是動用一萬個腦子也難以反駁,但就是會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中國人也許會說,“那是西方的洗腦,是偏見!”可是無論如何,一遇到實際問題,這種所謂“偏見”也許就會自動浮上腦海。

香港人和中國人之間好像是有種很根本的奇怪區別的,使得任何討論都得不出什麼結果出來。

那就是根本的方法論的區別。一些人相信無來由的恩賜與無來由的力量反轉,相信有什麼別的力量能夠勝過人純粹的權柄,而另一些人則根本不信這些。個人覺得,這個區別不是文化之區別,而僅僅是歷史時間線的區別。前一些人相信在長時間的歷史經驗中模糊地感到的規律,而後一些人的歷史時間線極其短小,甚至連自己的一生中發生的一些東西都不會去思考和感受規律。而在當下從感官得來的簡單的力量估計中,他們得到了“強者勝而弱者敗”的直接印象,並且從這種印象來編寫自己過去的歷史,並且信以為真。

於是他們看聖經覺得是荒謬的。大衛只是一個少年,怎麼能夠戰勝非利士的巨人歌利亞呢?歌利亞說,來吧,我會把你的肉給天上飛的鳥和地上走的獸吃,可是大衛說,我身後站著的是耶和華。中國人當然覺得這荒謬不堪,因為他們會說,看哪,耶和華在哪呢,你這不是在裝神弄鬼嗎?但實際上卻是,他們真實歷史記憶的短小性使得他們根本就感受不到這股人之外的權柄的存在。

香港人不知道抗爭的結果,也甚至不知道抗爭以後如何發展,但做的僅僅只是“抗爭”而已,別無其他。他們不去想“中國如此強大,我們打不過,為什麼賠本呢,我們要放棄抗爭”,而是僅僅去抗爭,而已。因為他們有種本能的感覺,好像抗爭是損失巨大,毫無希望,但是不抗爭仿佛是要徹底失去什麼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也許可以用“人的尊嚴”來形容它的東西,香港人在這上面是輸不起的,而中國人在這上面是永遠輸得起的,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想過人還能有這種並不是被人創造的原本就有的東西——與中國人談“尊嚴”,那麼這尊嚴當然是“掙來的尊嚴”。

如果沒掙來尊嚴,那你當然就沒有尊嚴。香港經濟看起來沒有大陸強了,那當然你就沒有尊嚴,而我們就有尊嚴,給你斷水斷電,一秒鐘的事,哈哈,你沒轍吧,這就是我們的底氣和尊嚴。至於一開始,大家都是0,而我們中國人被洋人欺負了,現在把尊嚴掙回來了,我們因此無比幸福。但是如果因為看不到明顯勝利希望的鬥爭,我失去了尊嚴,那我怎麼辦呢,不就變成0了嗎?這種賠本生意我為什麼要做呢?香港人難道不是傻子嗎?

所以中國人永遠不會抗爭。滿洲人來了,他們沒有怎麼抗爭。蔣介石的北伐軍來了,他們沒有怎麼抗爭。蘇聯人和日本人來了,他們在誰的麾下,就做誰的炮灰。毛澤東來了,他們仍然高興地打土豪分田地,以為自己佔了大便宜。

他們所接受的信息,永遠是,自古以來,“中國是強大的國家,廣土眾民,萬國來朝”。他們對政府的想象,是因為他們對人的權柄的相信,相信一些人和一些會因為一些原因勝過別人,而人應當投靠勝者而拋棄敗者,因為他們相信人是可以有效地創造出什麼東西來的。他們在說任何話的時候,底氣永遠是他們所見到的顯著的力量對比。他們辱罵港人,因為他們背後,有著一個“強大的祖國”。否則,如果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身後是什麼也沒有的虛空時,那種極端的虛無與恐懼會把他們全部打入絕望。因為他們相信,人只要輸了,那就是輸了。

歷史時間線短小以外,他們沒有多少對那“人身外的世界”的尊重。他們的世界中,“自我”被嚴格地限制在了自己的一具身體之上。而對於對方,他們更傾向於把對方也看作一具身體,而非一個“身體與靈魂共同存在”,以及“除了身體之外還有其他部分的世界”的人。現在還記得,在我們的政治課本中,曾經專門對笛卡爾的“二元論”提出過批駁:人就是人,身體的人,死後什麼也沒有,生前也什麼也沒有。所有東西源自人民群眾的創造,而人民群眾當然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做什麼就可以把什麼做成功。如果遇到挫折,那肯定是方法不對,換一換方法就好了。我同樣明白那種中國式的戀愛:從第一刻起,對方就是作為你的獵物的一具身體。雙方都把對方的資本當作自己的獵物,而這好像是自然而然的。

可是這套邏輯,歸根結底,只是歷史時間線短小的結果。他們沒有之前的歷史記憶,因為他們已經不再有政治上的有產階級,而是作為政治上的無產階級,在改革開放的世界市場財富轉移中成了暴發戶。這是他們最驕傲的時候,也是他們最確信他們能夠用這套邏輯“恢復”他們萬國來朝地位的時候。但是他們不去看幾十年前,也拒絕去想幾十年後。因為這種思考,是對這種邏輯本能的威脅。他們是極端“現實主義”的——他們這時候甚至也因此為傲,覺得用價值觀來限制行動是一種對資源的浪費,因此他們對“民主”“自由”大張撻伐,認為那是虛偽。確實,他們只能夠理解到“民主自由是虛偽”這個層次上來。

因此他們過去做了兩千年奴隸,現在也在做奴隸。當負責分配財富的奴隸主給了他們一些嘴裡漏出來的油水,做一些關懷他們的動作的時候,他們感到無比感激。統治者就是他們的救星,因為他們相信統治者的權柄,他們不相信他們自己如果能夠有勇氣,如果去相信那好像與現實並不相符的東西,就能夠也有權柄,至少是對自己尊嚴的權柄——而現在,他們則相信尊嚴是跪出來的——是向那些看起來有權柄的人求來的,而那些有權柄的人剛開始竟然給他們一些骨頭吃,當然被他們誇讚成聖明天子,開始沾沾自喜,認為自己雖然沒有武力優勢,但是卻有文化優勢啊,“同化”了異族統治集團,讓他們也變成了中國人。

鮮卑唐代如此,女真金人如此,滿清如此,蘇聯幹部集團也如此。毛時代的蘇聯幹部派軍隊駐守村口阻止飢民外逃,將飢民成村成村地餓死在村子裡,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只是“國野之別”中的野人,是自願拱手放棄自己全部權利的被征服者,從來都不在政治版圖之內有任何一個位置。習近平走親民路線,走扶貧路線,他們覺得,我們的先輩只是跟對了偉大的政黨,之前對我們殘忍,今天終於開始服務我們了!

但為什麼會有六四民主運動?

原因很簡單,六四不過是一場“國野之別”中的“國人暴動”。它主要是在中國政治版圖中有地位的社會主義子弟內部的鬥爭,不涉及太多被征服者的因素。

共產黨並非中國的惡魔。它所代表的政治集團是中國的征服者,而那永遠在其下不發出一點聲音的沉默的大多數,是中國永遠的被征服者。他們被一輪一輪地征服,在王朝中興時跪拜天子,在王朝末年時的洪水中被席捲一空。他們不相信除了人之外還有別的力量;他們被自己褫奪了自己的力量與尊嚴。無論他是不是黑頭髮黃皮膚,當一個人真正放棄了他所有願意拿命去堅持的東西時,他就進入一種純粹機會主義的狀態,這時他自然而然地屬於“中國人”了。

那些將抗議看做自己職責的人心中的“中國人”,與那些那時仍身在農村的“中國人”,他們口中所言的兩個“中國”是極端分裂的。前者是集體領導製的列寧主義政治機器,後者是當朝天子。前者是八旗子弟對議政王大臣會議的不滿,後者是鄉紳下的農民眼中永遠的皇上。

而在今天,在2019年的香港,前者消失了,後者統一了天下。那些今天支持香港,對習近平不滿的青年大學生們,冒著危險上傳自己的學生證與支持香港的口號,是因為他們從前者過去的時代還得到了一點人的身體之外的精神。他們此舉對他們沒有任何益處,但卻能夠為他們提供精神上的慰藉。現在他們正在被無靈魂的中國人人海與所謂“民族主義”的罵聲淹沒——這時我們就可以看出中國民族主義是什麼了:是把赤裸裸的恃強凌弱主義擺上檯面。

當前中國的統治者,那些被中國人寄予厚望的人們,實際上離自由民主,比那些僅僅想要依靠跪拜來獲得生存權的被統治者要近得多。只是他們在這條路上已經無法退出。

中國人怕的不是別的,而是這個他們心中的偶像——這個“沒有國哪有家”的“國家”的無上權柄被戳破。但是現在在香港面前,在中美貿易戰面前,它很明顯處在一種危險的地位。但即使如此,中國人還是不能承認。因為承認事實這件事是要付出成本的:他們的身家性命已經全在這“國家”之上。承認國家的權威衰落,他們在自己虛無的靈魂中就再也找不到一點尊嚴和生存的依靠。承認不承認事實事小,但是身家性命事大。否認真相,不過可以蒙著眼睛再過一陣,反正過去我們都也是蒙著眼睛過來的;承認真相,那就意味著看到血淋淋的現實,將立刻失去一切。

這就是那位在熱議話題上po文的大陸學生說的,“即使它有各種各樣的壞處,共產黨如果沒有了,那麼中國立刻陷入戰亂,四分五裂。”他說的確實是血淋淋的事實,但是他還沒有揭開那一層最明顯卻又是最難揭開的帳幕:難道共產黨會永久存在嗎?難道它真的不存在改進不了的可能嗎,即使那麼多事實已經看在眼裡,它正在倒行逆施?

是的,它必須永久存在;它必須永久能夠自我改進。否則,我們就將失去一切。現在,至少我們還有不睜眼看現實的權利。

這是中國人的悲哀,因為他們無路可選。他們根本承認不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們最怕的那個預言無論如何是會實現的。那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權威是會解體的。歷史上的所有人的權威,沒有一個不是在最後解體了的。只要它在一個關鍵時刻顯示出退縮,它就會以土崩瓦解之勢毀滅,因為將希望寄託在它之上的有些實力的人都會立刻各尋他途,而只有零散地依附在這唯一權威上的中國人,會成為被拋棄在荒野中的孤兒,在自相殘殺中死在絕望裡。但中國人歷史時間線短的荒謬之處就在於,他們即使學了歷史,也認為人的權威只要人做得對,就是不會解體的。歷代所有人都做錯了,而只有我們的救星共產黨能夠做對。

我是諸夏主義者,諸夏並非“主張”中國解體,而是明白無論誰去阻止,如何阻止,它總還是會解體。我明白中國如果解體,這些無依無靠的中國人會立刻被清洗掉大半,如果硬要我選,我也不希望它解體,因為它意味著太多災難與死亡。可是這邏輯的根本區別就在於,很多時候其實我們沒得選擇,因為我們是能夠看到歷史背後那殘酷的公正的:恩典總是受賜的,而非人為的。總是大多數人被淘汰,而小部分人留下來。人向著目的的行為總會失敗,而堅持明面上看不到的尊嚴與神聖的人總會保存下他們不想失去的東西。

那便是,“因為想救自己生命的,必失去生命;但為了我而失去生命的,必得到生命。”

我們唯一能做的不是去盡量延長中華帝國的壽命,而是去告訴人們,人的尊嚴是自在的,而非“混”出來的。人只要做自己應當做的事情,不要去妄下判斷,不要盲目迷信感官,而將一切交給歷史的公正就可以了。無論生與死,我們總是在捍衛我們一直要捍衛的東西,而僅僅如此我們才能夠得生。

只有這樣人才能得到真的生命。中國人在將來的年月中也許可以明白,我們不必將尊嚴綁縛在一個代表著暴力與虛榮的名字之上以粉飾自己的尊嚴,而是本身就有著最高貴的尊嚴,為這尊嚴我們不惜去以命相搏。現在中國人會說,他們先是中國人,才是人。但是我會說,將來能夠生存的,只有先是自由人,才是諸夏各民族的自由國民。諸夏的核心就在於“人不必靠虛榮生存”,我想這一個理念就足夠實現我們的救贖。

差不多說到這裡,希望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能夠為這人的精神,在東亞大陸保存下一些種子。


Joanna, 19/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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