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偶遇蘭陵劇團:致台北,致時光裏的陌生人

到達自由廣場時是夜晚。這還是我第一次在沒有遊行、沒有活動的時候,看見它在夜幕落下後的日常模樣。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散坐在遼闊廣場上,有些拍手作歌,有些聚餐聊天,周圍琉璃瓦裝點的皇式建築,倒成了充滿儀式感的佈景。我突然有種感動——在天安門廣場,或者在自由廣場還是「中正廣場」的年代,情景一定不是這樣的,抓住到訪者全部視覺以及精神的,一定首先是威嚴的建築本身,也許還有上面懸掛的領袖像,周圍嚴陣以待的哨兵。在我熟悉的語境裏,廣場是凸顯權力的所在,而不是分解權力的場合。甚至,廣場令我恐懼。我會本能地想起失控的人群,鎮壓的槍口,如泡沫一般升起的希望與覆滅的怨恨。

所以在台北,這個普通夜晚的自由廣場,於我而言,像一出人間煙火的童話。但也就是在這一刻——這個被演繹得過度戲劇化的時刻,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了解台灣。在抽象的理解與感動之外,我並不真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曾經是中正廣場時,那些台北的夜晚是怎樣的,廣場上的人們是什麼樣的狀態?戒嚴與解嚴的轉折中,廣場上的年輕人是什麼樣?他們如何一點點變成了今天自由廣場上的年輕人?這些輕鬆自在的背後又是什麼?

這一晚來到廣場,並非突發奇想。我來赴一場邀約。而走到門口,卻發現自己全無準備。

今年1月,與 @黃哲斌的通信中,他提及,自己五月將會參演一出話劇,「這對我是人生大事,因為戲劇幾乎改變了我的人生。」他禮貌地問我會不會感興趣看。一半出於好奇(什麼?記者黃哲斌竟然演話劇?),一半出於禮貌,我回復他,當然好。後來零碎的通信中,哲斌介紹:「這部戲大半是蘭陵老演員,成員一半是俗稱本省人,包括我,一半是所謂外省第二代。劇中也圍繞著我們的故事,小自個人成長,大至國族離散,希望你會喜歡。」 蘭陵有什麼特別?我沒有問下去,也沒有特別去找。這齣劇是關於什麼,甚至是在我在5月初的這個夜晚,穿過自由廣場,匆匆走進劇院、拿到演出單,在燈光暗下去的那個瞬間,才看到了名字:《演員實驗教室》。

……那是什麼?疑問剛剛浮現出來,舞台燈光亮起,金士傑登場了。

接下來,約15位演員逐一登場,各演出了一段10-15分鐘的獨角戲:戲中角色就是演員自己,講的也是自己的真實人生故事。有人講自己六歲的尷尬時刻,有人講與家庭的衝突、疏離與諒解,有人講堅持鍾愛事業的艱難,有人講在兩岸時間離散的家族故事。三個小時就這樣靜靜流淌過去。台上一幕接著一幕,沒有宏大命題,都是細碎的生命經歷,而坐在台下的我,看到了一個從碎片中蒸騰起來的台灣。這體驗像是讀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幾百個普通人的口述,「蘇聯」這兩個字不用出現,卻在每一個人身上活了出來。三小時在自由廣場浮現的問題,仿佛自然地,經由這些吉光片羽,開了一扇窗:「這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

一直到謝幕之後,翻查資料,我才知道,這一出《演員實驗教室》,曾在1983年的台北,由同一班演員,以同一個形式首演。當時轟動全城。那一年,距離解嚴還有整整7年。

可以想象那時的非同凡響:威權之中的社會,不能自由表達,也不太說自己的年代,二三十歲年紀的年輕人,在舞台上敞開,說自己、演自己,在劇場的小小空間,個體以並不尖銳的姿態,從國家破殼而出。就像什麼東西甦醒了,再也不會死去。——這是我父親告訴過我的感受,這也正是他在海峽另一邊的中國大陸,偷聽鄧麗君、搶購北島詩集的年代。

35年之後,原班人馬再次登台講述,況味卻是截然不同。演員們都不年輕了。動作也不靈活,是多年未登台的模樣。他們講起故事,都有種「欲辯已忘言」的隱忍。如果說當年的自我表達是對威權的刺穿與反抗;如今,面對著台下同樣老去的觀眾,那些不濃不淡的生命自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說給時間聽:嗨,我回來了。好久不見。

這是被奔湧的時代浪潮剩下的故事。是年輕人主導的輿論世界裏,聽不見的聲音。是驪歌散去,激越之後,久別重逢的安魂曲。是我不熟悉,卻被深深觸動的一個台灣。就像金士傑說的:「大家不約而同的鬆了、疏了、起皺了、下垂了,梁山好漢老來聚義廳重聚,和和樂樂,嘻嘻哈哈,那滋味我真不會說」。

要謝謝 @黃哲斌 帶我看見蘭陵。好久不見,時光裏的陌生人。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