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49天,香港反送中運動如何來到臨界點?

寫在前面:

這篇文章可能回答不了「為什麼黑衣人打白衣人媒體不報道」「機場打人真相是什麼」「何君堯祖墳被挖為什麼媒體不譴責示威者」「警察執法有錯嗎」這些問題。我知道這些問題在大陸網絡傳播非常熱烈。此前我一直沒辦法面對和回答這些問題,但梳理完這篇,好像獲得了一點能量,可以繼續寫一篇QA,專門針對中國語境里的香港,寫寫我的回答。但這篇文,就讓我先回到香港,回到運動本身,從我自己認為特別令人印象深刻與值得記錄的點,做一次全局梳理。

運動的民意支持從何而來?上一篇文章寫過。這篇裏,我會從六句抗爭口號的演變,和當權者的五次策略變化,梳理這場運動如何一路走來。一場去中心化的運動,口號是無名抗爭者自己提出來的,它的演變正是集體抗爭狀態的體現;而當權者的策略變化,則能看到鎮壓劇本的逐漸演變。這場運動,每個經歷者都可以有自己的記憶與沉澱方式,希望更多人一起寫寫自己的這個夏天。

正文:

「這是意志的對決。」7月27日前幾天,兩個香港人不約而同對我說了同樣的話。

6月到7月,他們幾乎每週都出來遊行。白天,與動輒十萬百萬人一起,在烈日下走幾公里路,到了晚上,黑衣口罩,潛入夜色,佔馬路,圍政府,站在素不相識的陌生黑衣人旁,與全副武裝的警察對峙。

這兩個朋友,以往並不是遊行常客,行動理念是香港人常說的「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這一次,他們吃過幾次催淚煙,但從沒有與警方衝撞過,離前線很遠,也沒有經歷元朗黑夜,沒有遭遇黑社會的暴力。他們一般在地鐵停運的12點就會離開現場回家,晚上盡量留久一點,只是擔心最前線那些戴著頭盔、口罩、保鮮膜,拿著水瓶和雨傘就站在第一排的年輕人。

他們是這場運動裏很普遍的面孔:無名,中產,生活安穩,凡事求個公道,愛惜香港。

和其他人一樣,他們沒有想到,自己這個夏天,沒時間出去度假,魂魄仿佛被困在西環到灣仔的這三公里路上,在政府總部、警察總部、立法會大樓、中聯辦之間遊走。就算度假,也是在風景如畫的地方,一路刷著臉書、連登,刷現場直播,焦慮不已。他們也沒想到,在這個夏天,會學習這麼多武器、急救、法律、隱私、抗爭手語這些和平年代不曾想過的奇特知識——橡膠子彈、布袋彈、海綿彈的區別和傷害是什麼?telegram怎樣設置不會被追溯?膠紙、束帶、保鮮膜的手勢分別是什麼?陷入抑鬱有自殺傾向的抗爭者失蹤了,怎麼救?

從6月9日到7月27日,整整49天,香港從百萬人上街和平遊行、反對逃犯條例修訂,發展到運動如水一般全城蔓延。由於修例事件,及其後政府回應抗議的方式,觸發了長久以來香港人對自由、法治核心價值受損的擔憂,運動獲主流民意支持,民氣源源不絕。同時運動沒有中心領袖,呈現「無大台」狀態,每個參與者都以自組織方式參加,參與感與歸屬感極強,人人自己尋找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盡做」。這兩點關鍵因素,令運動持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豐富層次與能量。

於是,在整個運動中,你看到行動的光譜不斷拓寬:從最溫和的把各區域墻壁公共化為表達意見場所的「連儂墻」,到和平非暴力模式——經警方允許的遊行集會、未申請但打個擦邊球的唱聖歌式集會、購物團式集會,再到公民抗命模式——佔領、堵路、包圍,一直延伸至「勇武」模式——破壞標誌性公物(如立法會大門、有主權象征的國徽)、與警察衝突時不排斥使用武力。

香港主流社會一向和平理性,以往對示威中使用武力(主要指警察丟水瓶、破壞公物一類的行為)的接受度極低,過去十數年的大型遊行示威中,只要有人這樣做,往往會被身邊的同行者譴責。但這些年,隨著港人對政府管治體系的信任和接受度逐漸降低,主流社會對抗爭不同光譜的接受度越來越高。這一次運動中,許多人就算從不參與前線,也對激進抗爭者心懷同情。

在運動中,你還可以看到運動的空間與時間一起蔓延。除了港人熟悉的港島區維多利亞公園到中環這條常規遊行路線,以及5年前雨傘運動曾佔領過的金鐘夏慤道,這次運動的無中心特性,還令集會、遊行乃至衝突的畫面,蔓延到港島區的灣仔、上環、西環,九龍的尖沙咀、旺角,新界的上水、沙田、元朗、大嶼山,從街道空間蔓延到大型商場、地鐵站、機場。表達意見的連儂墻,更是在十八區遍地開花,把市民常常經過的交通、消費與居住社區空間,隨時轉化為公共空間。

我們看到一場形態上非常離散、內核極為團結的運動,而它所面對的,是形態上極為堅固、內部結構如骨牌般鬆動的執政方。隨著運動延續,兩邊的博弈與張力,不斷升級。到了第49天的現在,不論身在其中、還是置身事外的人,都能從來自中國的大量威脅性謠言(解放軍已進城)、輿論戰的拉開帷幕和中間派的急切表態感覺到,運動的終局近了。

沒有人知道終點是什麼樣子。

但我們知道,正如抗爭不是劇本寫就,終點也不是宿命。回顧這場運動,梳理雙方如何一步一步令局勢翻天覆地,又會沉澱下什麼給未來的香港,這些,才是終局之後,香港會如何走下去的關鍵。

本文提供一個角度,從六句抗爭口號的演變,和當權者的五次策略變化,梳理過去49天,香港因何走到此處。

一、「不撤不散」

你不撤,我不散。這是貫穿運動全場最主流的口號。它集中出現在6月16日,第二次過百萬人的遊行集會中。它所針對的,是特首林鄭月娥6月15日下午三點在記者會上,宣佈修訂逃犯條例「暫緩」。

6月9日,因為反對逃犯條例修訂,香港爆發百萬人遊行。這次遊行的規模,打破主權移交以來的歷史記錄,遠超2003年的五十萬人上街反對23條立法,規模直逼1989年百萬港人上街,支持北京天安門學生運動。而在當晚,正在經過了整個白天的群情激蕩,人群還大量聚集在遊行終點附近的金鐘、中環一帶,並未散去之時,政府回應了一則非常簡短的聲明,大意是:很多人遊行,我們看到了,恩,「條例草案於本月12日在立法會恢復二讀辯論」。緊接著,防暴警察出動,以警棍與胡椒噴霧為主近距離對在立法會附近示威區和平聚集、還未散去的年輕人武力清場。

面對沸騰民意,政府的輕簡處理和強硬壓制,令抗爭者感到憤怒。民意在三天後又一次大規模湧出,6月12日,金鐘重現了5年前雨傘運動時的畫面,心臟地帶的夏慤道被佔領。但這一次,政府顯然不打算讓持續佔領發生,當天下午3點,警方就出動了空前的武力密集壓制:2小時之內,發出了150發催淚彈、20發布袋彈、數發橡膠子彈,有示威者眼部中彈,重傷接近失明;這比起5年前雨傘運動初期的壓制,密度與強度高出了好幾倍。警方又迅速將612的和平佔領口頭定性為「暴動」(其後又改口),並在醫院搜捕示威者。強硬手段,令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憤怒民眾的訴求不再只局限於條例撤回本身,還要求調查、追究警隊濫權。這也令運動再也難以結束。

6月15日,林鄭月娥為安撫民情,做出讓步,「暫緩」條例。但此時已經不是6月9日。經過了612的激烈武力,這個時候,這個用詞,已經無法令示威者止步。

「不撤不散」,人們在街頭喊出這句口號,延續至今。

二、「不受傷、不流血、不被捕 / 不割席、不篤灰、不指責」

這是運動前半場最重要的一句口號,大規模出現,正是在6月12日佔領及武力清場之後。

這一天,人們意識到,不會遊行完就算了,這是一場會持續下去的運動了。但它的形式是什麼?繼續遊行嗎?佔領嗎?公民抗命嗎?衝擊嗎?誰說了算呢?當時還沒有人知道。但6月12日前後,無數人自發開始在網絡、現場討論,運動「無大台」的狀態已經初步形成。沒有領袖,怎麼團結?沒有中心,怎樣凝聚?所有人幾乎是自發地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當沒有領袖告訴你該怎麼做時,每個人都開始為運動的種種難題自己找解決方法。這六個詞的並列使用,就在人們的磨合與討論中,以逐漸迭代的方式生成了。

前三個詞,「不受傷、不流血、不被捕」是對前線示威者說。這三個不包含了對「勇武抗爭」路線的理解與寬容,意思是年輕人在前線,運動無人指揮,必須自己照顧好自己,盡量不要被警棍打中,不要被子彈打中,不要死守不退,不要戀戰,不要被捕,來日方長。後三個詞,則是對不在前線的抗爭者說,他們可能在現場遠距離地看,可能在家中看直播,「不割席、不篤灰、不指責」——不要跟前線抗爭者切割,不要懷疑自己人是「內鬼」,不要只顧指責前線太衝。

這六個詞的出現,一方面源自本次運動沒有中心指揮,各個參與者需要在各個位置照顧好自己,團結彼此的內在訴求;一方面,也來自雨傘運動之後五年,香港公民社會大撕裂,本土派與民主派相互攻擊,非暴力路線與武力抗爭路線相互攻擊的慘痛教訓。

這句口號的出現和大量使用,奠定了整個運動的基本氣氛:不強占,不硬衝,被驅散了就退,回頭再來,前線不要指責後方毫不付出坐享其成,後方也不要指責前線衝擊太過授人口實,大家在各自的位置各自配合,前線體現運動的意志,後方爭取社會大眾的支持。正是這種很早出現的運動自覺,讓整場運動幾乎奇跡般地渡過許多陷阱與危機,依然團結,創意百出。

三、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這不是抗爭現場的口號,卻是網絡中最流行的一句,也在612之後開始大量出現。

「六不」是對運動現場說,這一句就是更廣泛地對所有抗爭者講。在沒有指揮的時候,凝聚抗爭者的只有「山」——也就是共同的目標。這目標包括了運動的核心訴求,也包括訴求背後的核心價值。「兄弟爬山,各自努力」呼籲的是,只要有這個最大公約數,人們各自在自己的位置努力就可以。不論是在運動中,還是日常生活里,你在平時的職業崗位、社會角色,盡小小的力氣,踐行運動相信的價值觀——守護自由,就夠了。

如果說「六不」口號在現場最大程度地團結了抗爭者,那「兄弟爬山」,就意味著人們把運動帶回日常生活,讓運動的界限徹底模糊。去中心化,因而處處都是中心,沒有廣場,結果處處都是廣場。能做到這樣,恰恰是無數普通人在自己的專業崗位——醫療、消防、社工、學術、法律、金融、市場營銷、國際事務、語言翻譯、視覺設計、新聞、音樂、工程施工等努力「盡做」的結果,我們才會看到,在無人領導的情況下,短短49天,湧現出諸如超大規模遊行、多次游擊式佔領、數百萬眾籌廣告、G20 Campaign、大大小小的創作項目、自發救援隊、物資組、心理救援小組等無數有條不紊,由無名者發起的,創意、效率和執行力均世界一流的項目。

四、Be Water

洛杉磯時報最早將香港反送中運動比喻為是一個會自我學習的超級AI,如蟻群或蜂群一樣,靠所有人開放的自我學習彼此協作。香港人自己,則選擇了李小龍的講法:be water。

作為武術明星的李小龍,是念哲學出身,在1971年接受美國脫口秀節目訪問時,他曾講過這樣一段東方魅力十足的話:"Empty your mind, be formless, shapeless, like water. Put water into a cup. Becomes the cup. Put water into a teapot. Becomes the teapot. Water can flow or creep or drip or crash. Be water my friend.”

6月21日,運動關鍵性的一幕轉折,是抗爭者包圍了警察總部。這一天開始,be water 這句原本在網絡論壇偶爾被人提及的話,被拿到現場自我提醒,事後,也被更多香港人作為口號、hashtag,形容運動。

這一天,為表達對警察使用過度武力、涉嫌濫權的不滿,數萬示威者在當天包圍了位於灣仔的警察總部。這是香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包圍警察總部。警方高度戒備,示威者神經也高度緊張,民主派議員、社工、牧師都竭力居中調停,所有人都害怕出現流血衝突——畢竟,一旦衝擊警察總部,換來的就不只是催淚彈或者橡膠子彈這麼簡單了。而奇跡一般地,儘管現場憤怒情緒高漲,但所有戴口罩的年輕示威者口耳相傳:「可以留,可以走,但一定不可以衝」,「Be Water」。人群擁擠,為避免信息偏差,他們發明了各種手勢來傳遞信息:前方需要口罩、眼罩、需要水,後方坐下、休息,往後退,不要衝……。到了深夜,衝突最容易激化的時刻,示威者在現場提議,以投票方式決定去留。雖然投票最終未能成行,但人群依舊遵循 Be Water 的原則,如水散去。7月1日佔領立法會,這一畫面再現:蒙面示威者花了五六個小時砸開立法會大門,卻可以在12點警方清場之前,水一樣和平散去。不願出來的四名「死士」還被場外支持者冒險衝入「搶走」,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僅在現場懸心在喉的人驚歎不已,連看畫面的世界各地的觀察者,也為這種靈活性感到驚訝。

按照李小龍的說法,什麼情況下,你可以不在乎杯子或壺的形狀,只在乎水?是你要對水有充分的自信,你知道水不會離你而去。回到運動裏,be water可以成為口號,前提是運動者相信,民心在我這裡。

事實上,反送中議程一直以來都有6成以上的民意支持度,這是運動可以be water的前提,也才反襯得政府一方,回應起來顯得笨重、緩慢,格外無力。

五、齊上齊落 / 一個都不能少

6月16日,兩百萬人的遊行多了一個口號:「一個都不能少」。示威者也首次從白衣轉換為黑衣。

因為前一天夜晚,有示威者在金鐘自殺身亡。

35歲的梁凌杰,身穿象征民主訴求的黃衣外套,在金鐘一個約10層樓高的停車場平台棚架邊緣,站了整整五個小時。他身邊掛著「反送中No Extradition To China」的橫額,上面寫有「全面撤回送中,我們不是暴動,釋放學生傷者,林鄭下台,Help Hong Kong」的訴求標語。在現場的警方、消防、立法會議員均勸告不果時,他跳下平台,不治身亡。

這是第一個在這場運動中,清晰表達政治訴求後自殺的人。其後,隨著運動情勢緊張,前後共有至少4位運動的參與者,在社交網絡公佈與運動訴求相關的遺書後自殺,另有1名參與者,在抗爭歸家後與家人發生意見爭執,懷疑醉酒從高樓墜落身亡,難以判斷是否自殺。

5名示威者離世,給運動蒙上厚重的陰影。它一方面激起悲觀,另一方面激起憤怒。

社交網絡的擴散效應,令自殺事件在傳播與討論時,無法限定在傳統新聞倫理守則的框架內,6月下旬,悲觀絕望情緒在網絡蔓延,各大機構的心理救援熱線都出現一天20-30個求助案例的爆發期,而各區都發現提前寫下在網絡上寫遺書、宣告要自殺的人,專業社工與網友組成大大小小的救援隊,疲於奔命,去到各區可能的地點找人、勸說、救援。「一個都不能少」,每個人都在線下、線上對同行者喊話。

另一方面,人命的代價也給前線抗爭者,注入更為決絕的憤怒。不只一位前線抗爭者在未公開的採訪中,表露了死志:已經有戰友犧牲,我不會再退讓,子彈也好,暴動罪也好,我不會再退讓。運動的前線衝突,因此也越來越激烈。警方驅退示威者的難度越來越高,胡椒噴霧不退,警棍不退,催淚彈不退,橡膠子彈出動也會僵持很久。整個運動的張力在這一階段推倒了極致。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後方示威者喊出了「齊上齊落」的口號。如71立法會發生的那一幕,在少數「死士」不肯走的時候,多數人會把他們搶行架走。「齊上齊落,一個也不能少」,七月之後,這種前有沉重死志,後有戰友情誼的團結意志,成了運動的主旋律。

6月15日晚,第一個身亡的抗爭者梁凌杰

六、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7月21日夜,上環街頭。Credit:蕭雲

時間來到7月末,運動的情勢也前所未有地緊張。

7月中旬,我在新界大埔的連儂隧道,第一次看到「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這八個字,心裏咯噔一聲。到了7月21日晚上的上環,就是示威者包圍中聯辦、投擲雞蛋和向中國國徽潑墨的那一晚,也是警察打出55顆催淚彈,24枚海綿彈,5枚橡膠子彈的那一晚,在現場,黑衣年輕人大聲喊的口號,正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這是5年前,梁天琦在旺角騷亂事件後,喊出的口號。這也是24歲的他參選議員的競選口號之一。當時,倡導「武力抗暴」、「光復香港」的他,同時挑動了香港主流社會最敏感、當局也最戒備反感的兩條神經,一是提倡武力,二是港獨傾向。這兩點,同樣也被香港民主派主體所排斥,傳統民主派呼籲的抗爭,一向是非暴力,且不隔絕於中國,甚至要參與建設民主中國。梁天琦沒有勝選,但獲得了6萬6千張選票,多半來自年輕人。

他和他所代表的香港激進本土力量,年輕支持者眾多,但在其後幾年,在政治空間上遭遇了嚴厲打壓,議員被DQ、社團資格被取消,2018年6月,他本人被香港最高法院,判處在旺角騷亂期間「襲警罪」與「參與暴動罪」罪成,獲刑6年,即時收押,這一年,他27歲。

7月中下旬,隨著反送中運動深入到各個社區,行動光譜越來越闊,主流社會對「武力」的寬容度也提升。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想起梁天琦,這個轉瞬即逝的年輕政治領袖。「光復香港,時代革命」作為標語,開始在沙田、大埔的連儂墻出現,有時旁邊還會寫「感謝梁天琦」,直至在運動最激烈的現場,被大喊出來。

這八個字的複雜含義,已經很難用梁天琦當年使用它的語境來解釋。喊出這口號,更像是在運動無果幾十天之後,仍在最前線堅持的抗爭者,召喚一種強烈的行動升級與革命願望:這一代人,要讓香港,成為香港人的香港。有一個更通俗的粵語說法「攬炒」,也在同一個時期流行,或可以作為「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註腳來理解。「攬炒」的意思是玉石俱焚,連儂墻上一句英文標語解釋的簡單明了:“If we burn, you burn with us.”

運動進行到後半場,當抗爭者這些口號逐漸壓過、甚至替代了前面的be water、不流血、不割席,人人都能感到,運動的臨界點近了。

立法會門口的連儂墻,credit:Clark Ho

臨界點的另一個信號,來自中國官方。

官方策略演變的五個階段

7月中下旬開始,中國宣傳機器啟動,從此前通過審查機制把香港消息隔絕得毫不透風,到這時釋放經過歪曲、造假的片段回大陸,煽動民意仇視香港,迅速在大陸網絡營造了「解放軍怎麼還不出手管一管」的民意氛圍。新華社、外交部、國防部對香港局勢均有不同程度的強硬定性和威脅。同時在香港,有不明勢力開始催化暴力事件。中聯辦國徽被潑墨挑動14億中國人情緒,元朗黑社會無差別襲擊令社會人心惶惶,均發生在7月21日深夜。運動前方,彷彿開啟了一條黑暗通道。

官方的這一動作,同樣不是沒有脈絡。從6月到7月,無領袖的抗爭者發展出了一流的自我成長、演化機制,與之相嵌套的,則是當權一方的劇本演變。這裡的當權一方,當然不只是香港政府,從6月事變一開始,港府就不可能獨立決策,北京一方面在追究從港府、建制派到整個港澳系統情報失責、毫無預警的問題,一方面必定在林鄭月娥背後直接督戰,制訂策略。

從結果來看,策略演變大致可以分為五個階段:

第一階段:6月9日-6月12日,林鄭政府試圖把抗爭在萌芽中就強壓下去,將法例強行推進,但徹底錯估了民意,和運動不同以往的組織方式。結果策略失敗,引發更大、更堅決的民意反彈。

第二階段:6月15日,林鄭月娥第一次讓步,宣佈「暫緩」修例。但這時已錯過了第一次讓步的關鍵時機,不但未能抒緩民意,反而帶來更大爆發。再次失敗。

第三階段:6月16日-7月9日,冷處理。有報道稱北京正在多方收集情報,制定對港新策略,而在運動層面,則通過不回應、不理睬、避免衝突,甚至放任運動失控的方式,等待民意反轉,積蓄鎮壓的正當性。621包圍警總、71衝擊立法會,都發生在這個階段。但除了留下砸壞玻璃門的影像之外,因為前文所說的「如水」特性,並沒有爆發任何激烈衝突,也沒有引起民意明顯反轉。

《香港01》引述消息指,北京zhegn檢討整個對港工作系統,包括青年工作、愛國愛港陣營未夠團結、以及香港傳媒等。

第四階段:7月9日,在71衝擊立法會事件之後,彷彿為了阻止更大傷害,林鄭月娥做出第二次讓步,宣佈修例「壽終正寢」。然而到了這個時間點,積累了警民對峙的怨氣,積累了自殺潮的悲怒,對「撤回條例」做修辭上的處理,已經無法滿足抗爭者。運動無法收場。

第五階段:7月中下旬,如前文所說,中國宣傳機器啟動,煽動民意仇視香港,同時在香港,有不明勢力開始催化暴力事件。7月21日,元朗黑夜彷彿開啟了運動的黑暗通道,7月27日,大批示威者到元朗表達對警黑合流的憤慨,遇到警方強力清場。

何君堯祖墳被毀事件,在真相完全不明朗的情況下,上了微博熱搜,且人民日報下屬自媒體點名

熟悉極權管治機器的人,對上述階段的發展,充滿擔憂。這一劇本往後推展,似乎很容易朝「運動失控、香港管治失效、中共以某方式接手」的趨勢前行,至少,鷹派力量越來越容易兜售這一套解決方案。這也是目前,運動處於臨界點時,無數社會中間派別、各個領域中堅力量出來大聲喊話,試圖促成和解的原因。

不過,劇本是劇本,歷史是歷史。歷史所有超越性的可能,都會回到人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一份子,從來都還有萬千種辦法,不是聽從它,還是創造它。

(完)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