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平
張潔平

希望探索媒介的各種可能,也希望做個一輩子的記者。Matters站長。

此之盛世,彼之裸命。今夏香港的三場運動。

10月1日,北京點燃了1萬發煙花,出動了1.5萬名軍人、580台武器、16萬志願者,和7萬隻鴿子,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政70週年。也是10月1日,香港打出了1400發催淚彈,900枚橡膠子彈,190枚布袋彈,230枚海綿彈,還有6枚實彈,來鎮壓全城烽煙四起的抗議。

深夜裡,在九龍區基層市民聚居的深水埗,蒙面黑衫的年輕示威者站在街道中間,不斷向天點起煙花。是那種在鄉郊可以買到的,手持或者盒裝的廉價煙火。煙花在天上小小的,稍縱即逝。煙火下,幾個示威者突然抱在一起,又瞬時分開,相互叮囑「快走」,轉眼消失在街角。

他們周圍,是熊熊燃燒的地鐵站入口,是玻璃砸碎一地的政府合署,是滿街墻壁上憤怒的黑色塗鴉,還有地面零星散落的冥紙。口號聲在人群中如細線一樣不斷絕:「光復香港,時代革命」。

我找不到合適的語言,去形容這一天的感受。語言還未成形,世界又再天翻地覆。

10月4日下午三點,香港政府宣佈,將引用殖民地時代的緊急法,繞開所有立法程序,快速生效禁蒙面法。10月5日零點零分,禁蒙面法生效。在從宣佈到生效的短短7小時裏,香港進入了真正的暴動。全城18個區,歷史上首次,同時爆發示威,上班的人下班,街坊離家,人們面戴口罩走進自己身處的街道,「香港人加油」的口號第一次變成「香港人,反抗」。而示威很快就演化為遍地流火:中國銀行、中華總商會、小米等中資機構被砸,星巴克、吉野家、元氣壽司、美心等美心集團經營的餐廳被砸爛,港鐵站被砸,路軌被破壞,車站入口被燒,從廣州入港的直通車被砸,各區的政府合署、警署被圍攻,示威者的燃燒瓶在全城各處點火,消防車在堵塞的街道上艱難呼嘯。 

當晚,港鐵、巴士、機場快線宣佈全線停止,無數市民被困在回家的路上。我也是人們中間的一員,從突然停駛的列車離開,走進陌生地,步行穿過一個燃燒的城市,全程仰賴陌生人的善意。

我從沒有見過這樣暴烈與破碎的香港。在10月1日之前,今夏整整四個月,經過百萬人和平抗議、港府持續無為、北京高調插手、警察暴力鎮壓、示威者武力回擊,這一輪番升級的惡性循環,持續消耗著香港長期積累的法治信念與公民社會的信心,也消耗著運動捲入的每一個人,社會如同一個逐漸加壓的壓力鍋,瀕臨爆炸。而10月1日之後,當權者的選擇十分明朗:引爆,而非疏導。 

推動緊急法刺激局勢的動機眾說紛紜:有人說是準備已久的劇本在十一國慶後終於上演,引爆運動,製造鎮壓口實;有人說是林鄭月娥和香港建制派為一己私利不惜綁架香港命數;有人說是北京派系鬥爭一派希望看到香港大亂以對另一派製造政治壓力;也有人說決策者昏招百出顯示香港失控而當局無能為力……但無論哪種猜測,歷史從不是單一動機驅動。是鋪墊已久的結構,加上不可預測的系統隨機性,才構成歷史的複雜因果。這場運動的結果,無人可以預料。結構卻已慢慢展現:

1. 這是香港示威者與北京政府的直接博弈。雙方儘管在策略上以香港政府為溝通中介,但四個月以來的事實清晰展現:這不是治安問題,是政治問題,港府只是傀儡,港警已成政治工具。

2. 這是三場運動。

第一場運動是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訴求清晰,隨著9月5日林鄭月娥表態撤回,儘管民間仍擔憂其可能捲土重來,但在程序上,已經宣告結束。

第二場運動是在反修例運動中逐漸長出的。在和平示威中,政府的處理手段過重,衍生濫用警權爭議,醞釀出民眾對香港警隊的怒火與「不合作」:且鎮壓越狠,訴求越強,核心訴求就是針對運動中的執法公信問題,要求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到這個階段,其實仍是一場順法鬥爭,是市民向執法者要求回復法律的公平與正義,期盼制度可以維持威信。

但隨著港府長時間躲在警隊槍口之後,迴避政治問題,迴避獨立調查或程序檢討,乃至10月後開了緊急法的先例,香港民眾開始意識到更大的政治問題:香港特首的權力來源不是市民選舉而是北京任命,若只談字面的「一國兩制」,卻沒有「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授權保障的香港,如何確保尊重民意?由此,運動訴求也由撤回條例、執法公信提升到憲政層面,進入第三場運動。它的訴求多元,不易聚焦,但深度和烈度更上升,所引發北京的警惕也更強烈,甚至運動尚未平息,部分界別已經開始秋後算賬,這也加劇了示威陣營中「回不了頭」、「退無可退」的end game情緒。

3. 三場運動的開端交織在一起,以「五大訴求」的整合運動口號喊出,無法靠起點清楚區分,但卻可能通過幾個時間點來辨認。從6月一直到7月中旬之前,儘管運動訴求已經擴展至雙普選,但「撤回逃犯條例」仍是運動最有可能的止損點。7月21日元朗事件(警察被懷疑與黑社會合謀)之後,僅僅撤回條例,已經無法停止運動,「獨立調查」成為近八成民意支持的最關鍵訴求。而事態一路下滑,到10月4日港府正式引緊急法頒布《禁蒙面法》,市民對香港憲政地位的危機感,已經徹底壓倒運動中的其他爭議,此時就算政府宣佈啟動獨立調查,也已經無法結束運動了。

4. 一國兩制的本質,正是在這三場運動的逐層遞進中,被香港人重新檢視,並徹底動搖。

5. 中國官方則依照處理社會運動的慣性做法,為免運動衝擊自身政權的穩定,通過輿論封鎖與操弄,抹殺運動層次,將道德訴求矮化為利益,將政治訴求激化為港獨,將深層原因簡化為經濟,香港一整個夏天的運動在14億人眼中就成了「因為競爭力下降所以年輕人把氣撒在中國頭上拿境外勢力的賣國錢追求港獨」。對中國來說,這樣的「香港之亂」,跟「美國欺負華為」一樣,也給國人高漲的民族情緒添了把柴,在經濟放緩、國際壓力增大時,鞏固了自己的國族共同體。

6. 香港人的共同體意識,同樣在「敵人壓迫」的催化下成熟。示威者被制服後依然被暴打的鏡頭,市民在街上被隨意搜查的鏡頭,穿過中學男生胸膛的實彈,射中印尼記者右眼的橡膠子彈,四個月來香港政府難以想象的怠慢,加之中國政府的資訊抹黑……都成了示威者、或者同情示威的香港人所共有的帶有深刻屈辱感的創傷記憶,它與運動中不斷產生的連儂墻、國際廣告campaign、人鏈、歌曲創作、空間轉化等層出不窮的創意共生,一邊是「他者」帶來的創傷,一邊是「我者」迸發的榮光,「他」和「我」的邊界如何定義還並未清晰,但共同體已然澆築成型。

7. 香港在一國框架之內,靠創意與論述,主動地將自己放上中美貿易戰與地緣政治的牌桌,冀望這種驚險的卡位,換來「牽一髮動全身」的效果,試圖牽制中國政府的鎮壓手段。

在香港問題被嵌入國際牌桌一角,運動訴求上升至憲政層次,香港與北京的民族主義因為對方而深化、升級,港府並沒有自主空間的情況下。緊急法的啟動,引爆了運動主體壓抑已久的心理閥門,暴力傷物傷人事件不絕於耳,警察拘捕也愈加濫用暴力,不同政見的人幾個月前可以和平共處,如今在幫派力量介入下,卻偶有激化為街頭械鬥。

引爆之後,又會如何?當權者若希望激化局勢,令運動自我瓦解,還會否繼續推緊急法2.0、3.0,乃至宵禁、戒嚴、甚至取消區議會選舉?而若運動能量無法由選舉導出,心理狀態已近高危、遊走在失控邊緣的示威者,和他們身邊痛苦的支持者,在更為刺激性的鎮壓手段之下,這個無大台的共同體,能否有繼續自我修正、化解仇恨、重新聚焦、重新尋找朋友而不是敵人的能量?

當政治失效,社會失衡,當示威者、執法者乃至政府,都不在乎跨過法律的底線。四個月至今,反蒙面法正在最高法院司法覆核,超過2000名被捕者要逐一審理,大量起訴警察的個案需處理,維繫香港的終極壓力都會落在司法體系身上。這一條最後防線,又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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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之中,推薦大家重讀陳冠中的小說《盛世》、《裸命》與《建豐二年》。《盛世》出版的2009,大概無人想到書中描述場景,10年不到,就變成現實。《裸命》寫就時,大概也沒人想到,書中的藏人命運,如今看來竟讓香港人惺惺相惜。《建豐二年》虛構了一個新中國烏有史:如果1949年是國民黨勝了共產黨,中國會怎樣?台灣會怎樣?香港會怎樣?一國兩制又會是什麼模樣?

10月1日,示威者在深水埗點燃煙花
10月1日,北京國慶盛典的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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