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扉我
子扉我

编辑,不自由撰稿人。东中国正常大学博士肄业,前密歇根大学政治学系访问学者,前季风人文讲堂主管

潦倒之人

我找到牧师,告诉他,我们要取消先前报名的感恩节普利茅斯之旅。牧师从长长一串名单中找到我们的名字,轻轻划去。他没有问原因,这让我感到如释重负。如果他问的话,我究竟是如实坦陈无力承担区区一人50刀巨款的窘境,还是在教堂里对着牧师说谎?

这次感恩节普利茅斯之旅是这家面向留学生的教会组织的熟悉美国文化的系列活动之一,参与者将去往五月花号登陆之地,和当年原住民的后裔一起重温感恩节的起源。难得来到离普利茅斯如此近的城市访学,而且感恩节庆典一年只有一回,这本该是一次难得的经历,但是每人50刀,三个人就是150刀,自己买菜做饭可以吃上近两个月,或者买八张地铁周票尚有盈余。我们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放弃。

这是发生在波士顿时期的事,正值我们最窘迫的时候。我们依靠李鸥每月1700刀的奖学金过活,交付房租后所剩无几。能够活下来,实在应该感谢许许多多蹭饭的机会:周一到周五在哈佛法学院听午餐讲座,周日到教会午饭交友读圣经,周四晚上在波士顿大学还有另一个团契活动提供免费晚餐。

有一天,我们得知在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多切斯特镇上有家教堂提供周六免费午餐,稍微走走即可到达,决定把这餐饭也列入我们的日程。等到周六,我们兴致勃勃上路,一路享受着阳光和秋景。和许许多多其他教堂一样,那座教堂充分体现着建筑之美。我们正站在大门口忙着欣赏它的外立面,一位恰巧路过的白人男子微笑着告诉我们:里面正提供免费午餐,欢迎去吃。我们向他道谢后,就顺着他指点的方向来到二楼,一整排高中年纪的白人青少年热情洋溢,脸上盛开着笑意。依次从他们手中接过餐具和各种食物后,我们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举目四望,除了我们三个,在场的食客清一色肤色黝黑,衣着黯淡,想来是住在附近的非洲裔和拉丁裔穷人,这让我们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即使如此,无论是亚洲面孔还是相对光鲜的打扮都没有为我们招来异样的眼光,即使不久前刚发生过一起中国富二代驾豪车交通肇事使对方死亡的事件。这唯一的一次周六免费午餐让我们真正接触到了美国的穷人,哪怕只是浮光掠影。比起他们,李鸥的奖学金来得更加轻松吧,大概。

后来我们才知道,多切斯特是波士顿地区著名的乱区,传言南部还时不时发生黑帮枪战,以至于有朋友听说我们住在多切斯特后的第一反应是大叫“Oh no”。也正是得益于多切斯特臭名远扬,我们能够以相对低廉的租金租到还算宽敞而且维护得还可以的房间。

离开波士顿后,我决定终止始终是一团糟的论文,放弃学位,因此就在申请到工作许可后找了份工作。那时我们在纽约生活,住在法拉盛南郊,我的工作在曼哈顿华埠,李鸥的学校在晨边高地,无论是上班还是上课通勤时间都要一个多小时。

纽约的地铁可谓是一大奇观,破旧,肮脏,错综复杂如迷宫,列车开过时轰鸣声震天响,而且还能常常遇见特殊的乘客:流浪汉。由于24小时运营,一些流浪汉干脆在车厢里安了家。除了有些吵之外,地铁车厢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庇护所,遮风,挡雨,御寒,时不时有街头艺人上车来那么几段助助兴,还能像看戏一样冷眼旁观纽约客们步履匆匆。

本来大家都是乘客,既然进了车厢,理论上都是交了足够的车资的,自然应当一视同仁。但是有一个问题,流浪汉们鲜有洗澡的机会,因此身上臭气熏天,老远就能闻到,久久无法散去。如果你偶然看到正在进站的列车有一节车厢乘客比其他车厢都少,且不要高兴得太早,空间宽敞的代价是全程要忍受四处弥漫的异味,而且这种异味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嗅觉神经忽略,此时环顾四周,总能看到角落里坐着一名流浪汉。

一天我和李鸥搭地铁,没有留意到面前的车厢乘客略少,等到随着人群进入车厢,才惊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此时车门已关,想要后退为时已晚。终于忍了一站路,我们落荒而逃,跑进隔壁车厢,没想到那里住着另一名流浪汉,因此不得不再忍一站路。谢天谢地,第三节车厢总算没有流浪汉了。在逃往第二节车厢的路上,有一名乘客从那节车厢里跑出来,笑着与我们擦身而过,后来回想,当时我们的表情一定也是面带微笑吧。

纽约地铁的早高峰人潮涌动并不比国内逊色,遇到地铁堵车还会有大量乘客滞留站台,而车厢流浪汉的存在大大削弱了地铁的运能,为辛劳的一天带来并不美好的开始。然而,运营方并没有要驱赶他们的意思,其他乘客即使因为臭味掩面皱眉,也没有人故意给他们脸色看。

除了地铁流浪汉,还有相当多的流浪汉露宿街头。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如何安全过冬对于无家可归的他们来说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好在每座城每个镇都有帮助流浪汉过冬的常规项目。当教会介绍“Don’t walk by”项目时,我和李鸥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我们小组分到的是哈莱姆区一带。不知是不是毗邻哥伦比亚大学的缘故,直到天黑我们都没找到多少流浪汉。解散前,组长把没能送出去的物资包发给大家,表示希望以后看到流浪汉能继续帮助他们。

当天晚上,我和李鸥在中城闲逛,远远看到有名拾荒者正在掏垃圾桶。我们快步走过去,告诉那人,我们是“Don’t walk by”的志愿者,这里有一包物资,里面有一些洗浴用品和常备非处方药,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无偿拿走,如果他想洗个澡做个健康检查,我们可以帮他打电话叫其他志愿者的车来接他,项目救助点也有临时住所可以提供给他,这些全部免费。拾荒者接过物资包,紧紧抓住李鸥的衣袖连声道谢,然后说他有住的地方,这包物资包已经是对他莫大的帮助。

罗尔斯的理性人在无知之幕背后建立了一套向弱势群体倾斜的制度,因为理性告诉他们,万一他们发现自己恰恰就是境遇最坏的那个人,这套制度至少还能使他们不致失去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每次读罗尔斯,我总是会想起潦倒的波士顿时期和与流浪汉共处的纽约时期。尽管无知之幕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美国的公民们却做出了和无知之幕背后的理性人相同的选择。虽然美国各级政府现阶段还达不到罗尔斯的要求,为处境最差者提供最多资源,至少没有给他们本已艰难的生活雪上加霜,还留下充分的余地鼓励民间向潦倒之人伸出援助之手,美国的各级管理者也从未将恃强凌弱作为正常现象。这正是我对美国生活念念不忘的原因。

子扉我 2017年晚冬 重庆

本文以《纽约怎么对待潦倒之人?》为题原载季风书园微博2017年12月4日,发表时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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