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學的脈絡

我以前大學時候開始學日語，學校里所用的教材是《新編日語》。那時候這本教材還沒出重排版，是那種小開本書，裡面文字全是豎排。剛開始的時候老是會讀串列，老師說的句子也不太能馬上找到地方，學了一年後才慢慢適應。這本書里的語言也有一種時代感，現在再看，彷彿民國時期給洋人編寫的國語教科書的感覺，不少詞語應該只能在中高年齡層的人群中才能聽到。

這樣學過兩年，到了大三，學校新開一門日本文學作品鑒賞課。那時拿到書還仔細地選了包書紙包起來，封面還寫上自己剛學會的一首大概意境為月出於東山之上的和歌，以表示自己對於日本文學的期許。裡面的內容也似乎回應了我的期待，皆文豪大家之作。坂口安吾、芥川龍之介、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等等，說出來都是如雷貫耳的名頭，其中我記憶尤為深刻的是夏目漱石的《我是貓》。

我對於日本文學的印象，僅停留在中學課本里的一篇川端康成的《花未眠》，很日本風味的散文，朦朧而曖昧，讀完之後卻又好似沒讀過，過了三天就沒有了印象到底講了什麼，但是卻又讓人感覺讀過以後，哪裡似乎不太一樣。

川端康成是獲過諾獎的作家，而夏目漱石在日本國內的地位不可動搖，都是巨匠級別。於是一探究竟的心情也十分迫切。待正式上課時，發現自己完全傻了眼：一個是這本書里採用的是舊式的假名寫法，一個是文豪的行文中很多長定語句子，看到後面就忘了前面，分不清句子的結構了。那時也並不理解為什麼夏目漱石的文章如此難。直到後來為了研究生入學考試，系統地梳理了一遍日本文學史和日本史，才總算有了一些眉目。

以我個人的體會，日本文學有著多線匯流的感覺。

本土假名誕生以前，日本深受大陸文化影響，同時借用漢字表意，漢文學也十分興盛。《凌雲集》、《文華秀麗集》、《經國集》（9C初）這三部敕撰漢詩文集的出現足以說明這一點。彼時的日本文人以能讀、作漢詩文為榮。和歌相對於漢詩文而言具有【私人】性質的色彩，大概可類比為「官話」和「方言」的感覺。而在這一時期的和歌集《萬葉集》中，可以見到許多詠梅的詩歌，而梅是漢詩文的主要題材，從這個側面，我們也能一窺大陸文化的影響程度。

讀日本漢詩文，雖然有時難免覺得有些突兀，但很多時候也能領略異國人不太一樣的思路和表達。「山腰歸雁斜牽帶，水面新虹未展巾。」「氣霽風梳柳新發，冰銷波洗舊苔須。」對古典文學感興趣的朋友，我推薦可以讀讀《和漢朗詠集》，此書採集平安時代的文人所推崇的漢詩文與和歌而成，可以說是日本文學的一個重鎮。

在平安朝時期，日本人發明了假名，於是，本土固有的文化藉助假名開始繁盛。此時才誕生了日本史上第一部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10C初）。同時，談到日本文學不可不說的《源氏物語》及《枕草子》也是於這個時候問世的。它們代表的是日本本土文化的燦爛。

隨著歷史的發展，日本並沒有對漢字及假名做出取捨，而是將二者融合，讓它們攜手成為表意的共同載體。這一匯流，就成了日本中世時【和漢混交文】即和漢雜糅的文體。像我們熟知的《方丈記》、《徒然草》、以及其後日本戰亂期的《太平記》等軍記文都屬於此類。

我們總把歷史比作一條河流，這是因為站在今天的角度上，從古時看過來，確實可以找到一根主線。日本的主線就是和與漢的交匯，再加上西方文化，這是主趨勢，但若借放大鏡來看，這條河流絕不是一條，而是有無數支流。在中世時，大方向是和漢混雜，但一定也有純和以及純漢的作品，因為人的思想總是自由的，絕無可能完全統一。

在中世和與漢混雜的發展中，形成了日本獨特的文化，兼容了和與漢。這一安定的關係一直保持到西洋文化的介入之前。人類生產力的發展導致東方世界和西方世界之間的隔閡縮小，東西方開始了更為直接的交流。日本在中世也逐漸開始接受西方事物，比如醫學、科學，在日本被稱為【蘭學】，伊索寓言在日本彼時以《伊曾保物語》的名字問世。

西學的影響從那時到今天一直持續，其中以明治時期、二戰後為最。這是因為明治時期日本提出了「脫亞入歐」的口號，開始全面西化；而在二戰後，日本接受了美國的管理與扶持，進一步西化。

開篇時提到的夏目漱石等日本近現代大家，正處於新舊更替的變動期，他們大多既具有日本舊時的古典素養，又受到時風影響，積極學習西方文化，甚至至西國留學，將西方的文藝思想借入自身的寫作中。要完全讀透，可能既需要東方古典素養，又具備西方文藝理論，故而稍稍艱深晦澀。相比之下，現代的作品建立於同時代的根基之上，則要簡單許多。

日本這個國家具有很強的文化連續性，可能因為地處孤島，躲過了戰火紛爭、王朝更迭的命運。我個人時常能從今日的日本作品中窺見日本古典作品中的相似的構思或美學意識。這種相似性卻又不像是刻意的模仿，更像無意識的類似。例如近年上映的熱門作品《小偷家族》，我從其敘事手法上彷彿看到了《源氏物語》的行文，十分奇妙。

最後奉上一位前輩給我推薦的，他所認為值得一讀的日本現代名篇（近10年內新作除外）。

●宮部みゆき「人質カノン」

●高村 薫「地を這う蟲」

●小池真理子「妻の女友達」

●山田詠美「姫君」

●笙野頼子「二百回忌」

●川上弘美「神様」

●川上弘美「蛇を踏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