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々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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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過也,正傷心——記念F爺爺

兩年前的年底,我突然接到以前老師發來的郵件,告訴我以前在系裏執教的F爺爺於12月13日在東京仙逝了。

一時間我竟有些茫然:12月13日不是整一個月前麽。為何現在才接到通知;再轉念想到前天剛剛把給F爺爺的信寄出去;我曾天真地以為手術後的F爺爺不說康復,至少能夠邊做理療邊頤養天年。沒想到竟然連兩年時光都沒能等到……


萬種念頭雜陳,視線不受控制地模糊。


我學習階段裏遇到的好老師很多,這真是難得的緣分,并非所有人都能遇到好老師。但在這些老師之中,F爺爺對我來說,尤其有著特殊的引導作用。

細數下來,我的習慣、我的態度、人生信條,都有F爺爺的投影。在我所見過的人中,能夠以“崇高”二字形容的人目前為止可能只有他。



F爺爺在中國各地的許多大學裏都執教過,算下來總共應該有十數年。其間都是志願服務,不曾收取一分報酬。他曾在日本的大型貿易公司任職,最高職務曾至該公司的芝加哥分社長。無論商界、政界,甚至在學界,F爺爺都人脈寬廣,用“神通廣大”來形容真有幾分合適。我也曾聽說F爺爺利用自己的能力及人脈為學校以及系裏作出了很多貢獻,不過我親眼所見的,是F爺爺為學生寫推薦信的樣子。

即使退休後公務也繁忙不減的F爺爺,對待學生的推薦信可以說是有求必應。

熟悉日本推薦信規定的人都知道,即使推薦信的正文可以打印,但每一份必須是要蓋上個人鮮章的。於是在我去F爺爺的公寓拜訪他時,經常可以見到他對著屏幕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鍵盤輸入,再將自己的印章緩慢而用力蓋地在打印好的推薦信的右下角的情形。

蓋章可不是一個輕松的活兒,對於年近80的F爺爺來說,一連蓋上幾次,就得停下來休息。

年輕無知的我們可不知道其中艱辛如何,只是在旁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並拜托F爺爺在自己畢業的時候也幫忙寫一封漂亮的推薦信。F爺爺也微笑著允諾,一絲疲態都不顯露。



學妹說想起F爺爺,首先想到的是F爺爺西裝筆挺的樣子。

確實,作為戰後標準的大公司職員,西裝可以說是F爺爺的代名詞一般。上課自不用說,平時外出也基本是西裝革履。有時還會配一頂西裝帽,十足的昭和風情。


可是我回憶起來,F爺爺穿著背心與短褲的樣子卻總是揮之不去。

大學所在的城市夏天經常是超過40度的酷暑,和F爺爺關系親近之後,便經常去拜訪F爺爺的公寓。無論外溫如何,F爺爺一個人在家時總是不會用冷氣,只有學生去造訪時,才會打開。

有次照例去時,看到他腿上貼的膏藥,以及膝蓋上戴著的護膝,心生好奇。詢問才得知,原來F爺爺有風濕,空調這種東西自然是少用為好。當時F爺爺只是笑著說道:“中國的膏藥果然是好用,特別有效。”話題很快被年輕的我們帶至別處。現在想起來,在那個潮濕的城市裏,F爺爺的風濕病肯定不輕松。



11年至12年時,F爺爺的肝病發作,似乎趁著學校的假期回國做了個手術。

開學後,得知了消息的我們自然擔心不已,F爺爺只是笑著把他從東京帶回來的日本點心分給我們,輕飄飄地擺手表示不用替他擔心。

“手術切去了我肝臟的三分之一(或者是四分之三?),醫生說我還能活5-7年,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已經知足了。”F爺爺說這話時也是滿面微笑。


年輕時,最難於處理的情況就是老年人拿自己的命數說笑。

另一位外教K奶奶也經常會把“像我這個年紀的人,要是哪天突然就死去了也不奇怪呢。”這類話掛在嘴邊。

面對F爺爺的坦白,大家都不知作何對答。只能口頭上重復著蒼白無力的“請您多保重健康。”之類課本上的標準答句。

F爺爺又笑了笑,“都是年輕時候喝酒喝得太厲害的罪過。你們可要註意。”



最能夠代表這個城市的美食就是火鍋,很自然的,居住這個城市裏的人大多時候也會在聚會時選擇這個當地美食的精髓。厚重的牛油加上觸目驚心的辣椒油,映入眼裏的還漂有一層密密麻麻的花椒。

對於健康人來說,冒著熱氣和香氣的火鍋應該是幸福的天堂,但我卻不敢想象肝臟動過手術的F爺爺是怎麽熬過來的。

F爺爺即使在肝病發作時也不曾駁斥學生及同事的面子,每次受邀都不曾缺席。

後來從照片裏才了解到,他在13年回國之前的感謝宴會上,仍然和眾位老師禮節性幹杯過。不知道是否每一筷子下去,老人家都會難受幾分。



還記得我在申請研究院時,跟F爺爺約定了時間,來到他的外教公寓。

九月份的這座城市絲毫沒有減弱火力,F爺爺依舊穿著短褲與背心,指導我如何寫信與教授聯絡。

當我打草稿時,F爺爺則在另一張桌上照例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擊著給我的推薦信。由於是第一封信件,我構思得格外仔細。F爺爺在完成推薦信後,對我說自己要去午睡會兒,讓我自便,等下寫完後去叫醒他。

當時的我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並沒有多想。可是F爺爺只睡了一小會兒,在我草稿都還沒完成的時候又起身來到客廳,詢問我的進展情況。當草稿完成後,F爺爺接過去仔仔細細地讀完修改完後,坐在一邊看電視守著我把這封信重新清謄了一遍。之後,拿著打印出來的推薦信,詢問我的意見。

按理來說,推薦信應該是不能給本人看到的。大概是F爺爺也太希望我能去理想中的學校吧,他反復問我信中的表述是否得當,需不需要修改。然而信中的溢美之詞,真是讓我到了心生慚愧的地步。在敲定之後,F爺爺又如同往常一樣,拿出自己的印章,緩慢卻又用力地蓋在了右下角。

等到一切都結束之後,F爺爺才跟我說,最近疼痛十分厲害,夜裏經常睡不著覺。所以只能趁著疼痛不那麽強烈時補眠,可是一旦發作又會醒。

我完全沒有預料到F爺爺的病痛已經進展到如此地步,勸他趕緊回國去接受治療吧。他又露出了往日一般的微笑,擺擺手說:“那怎麽可以,你們這學期的課才剛開始呢。而且我這樣已經是常態了,早就習慣了。”

我還想說什麽,可是卻說不出來。F爺爺雖然老態龍鐘,但是眼神卻一直清晰明亮。他就那麽面帶微笑地望著我,讓我說不出“請您保重身體健康”這樣的話來。



畢業之後,我們仍然保持聯系。F爺爺仍然關心我的學業,在得知我順利進入研究院之後,迅速發郵件祝賀我;在得知我為自己如何選擇研究方向而迷茫時,又積極幫我出謀劃策,建議我去聯系哪裏哪裏的老師,求取他們的意見和建議。


15年年初的時候我得知F爺爺再次接受了手術。在手術後,F爺爺的體重輕了20斤(或是公斤?),本來F爺爺就是典型的日本人體型,術後的樣子實在是不堪想象。

2月的時候,我試著給F爺爺家打了個電話,想詢問他的情況。接電話的是夫人,告訴我今天不湊巧,F爺爺正好去康復治療了。在仔細詢問了我的信息後,她說一定會轉告F爺爺,並且對我致謝,謝謝我仍然惦記著他。直到那時,我還在做著“F爺爺雖然身體虛弱,但是會向著好的方向康復”的美夢。


後來,我寫了一封長信,告訴F爺爺我經過一整年思考後的打算和我決定的理由。F爺爺回了一張明信片,肯定了我的進步,讓我忠實於自己的願望,勇敢地踏上旅途,並且讓我時時給他一些消息。

也許是明信片上與之前不變的字跡讓我放松了警惕,只是臨走前夕給F爺爺寫了張明信片,回國後絲毫沒有與他聯絡的緊迫感。

時間就這樣慢慢過去,直至12月我定下了工作,才想到要給F爺爺寫信匯報,並祝他新年快樂。可不曾想到,在我動筆寫這封信時,F爺爺就已經仙逝了。那些感謝的話,也再也無法傳達給F爺爺了。



我時常思量,是什麽精神能讓F爺爺遠離東京舒適安逸的生活,遠離可愛的家人,來到千裏之外下著酸雨的這個山溝裏耐心教導我們。

F爺爺周遊過中國,也許對於中國的情況比我們都更為熟悉。可是他從來都是一副笑眯眯的面孔,對著我們說:“我不太了解,你可不可以用日語來給我講一講呢?”

F爺爺常說這所學校裏學生努力學習的樣子讓他感動,但現在回想起來,他崇高的奉獻精神,才是最令人動容的。


在若干年前一次演講比賽後,F爺爺作為評委,被邀請至臺上點評。

評論的內容早已忘記了。一席話間,F爺爺肢體語言豐富,被同學抓拍後,配上文字,成了一套“太極奧義圖”。

那似乎也是大家回憶起F爺爺來,印象最為深刻的照片了。

天堂中的F爺爺,也一定每天都是如此的可愛而慈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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