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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桌 | 抑郁症解剖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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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抑郁成为时代症候的今天,投球手、涂色刷和严严三位困惑女大学生再次聚首(对上次圆桌讨论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点击此处前往),试图对这项缠绕我们生活、黑洞般的病症作一场语言解剖术。

需要指出的是,基于心理学本科的背景以及在相关课题组的研究经历,严严为本次圆桌提供了大量翔实可靠的专业叙述,敬请各位读者放心食用。

由于圆桌当日的聊天气氛过于融洽,原本准备一次性发出的文稿播客的长度都严重超标;因此我们在对内容进行重新组装后,决定将其分为两期发出,所以别忘了下期再来拜访我们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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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内容以音频为主,可点击链接前往同名微信公众号收听。

 本 / 期 / 圆 / 桌 / 来 / 宾  

严  严:渐渐与阴郁和平共处,并做一个粗浅的研究者
投球手:疾病,让我知道生活并不等于阳光和美;也让我明白,未来并不等于过去的生活
涂色刷:曾试图躲在“抑郁症”背后恐惧生活,目前正与它缓慢和解的普通患者

 本 / 期 / 内 / 容 /  速 / 览  

  • 【02'02-07'06】抑郁情绪和抑郁症之间有清晰分别吗?
  • 【07'17-13'22】患者对抗抑郁药物的怀疑
  • 【13‘35-23'40】选择去公立医院就诊的契机是什么?
  • 【23'50-30'15】公立医院抑郁症就诊体验
  • 【30'29-39'55】抑郁和焦虑的关系
  • 【40'12-50'35】丧失意义感的现代社会与抑郁症
  • 【50'46-55'50】抑郁症患者好像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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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抑郁和抑郁症之间有清晰分别吗?


严严:弗洛伊德有一篇论述抑郁和抑郁症的文章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其中Mourning是哀悼,Melancholy是抑郁症的旧称。在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中,弗洛伊德指出我们日常的哀悼行为和抑郁症是不同的。因为哀悼行为是过渡性的:生活中出现了一个特别事件,你由此产生了哀悼表现。这种情况下,即使你的情绪符合抑郁症的标准,你的情绪也会慢慢恢复,属于正常的心理应激反应;可抑郁症是维持性的:症状之间达到了一种长期平衡,如果不主动采取措施,是不会变好的。

对抑郁和抑郁症,弗洛伊德还采取了心理动力学上的解释:每个人都会有破坏欲,而抑郁症的破坏欲指向了自身,把自己作为一个客体,出现责备情绪和自我攻击性思维。

其实从弗洛伊德所在的20世纪开始就已经阐明,人的抑郁心态是正常的,这个心态不一定是抑郁症,所以两者还是有一定区别。DSM-5这一抑郁症诊断系统也会考虑你本人最近是否遭遇了极端事件,比如家庭成员的过世。

但是近年来随着诊断系统的全球化,也出现了把普通的心理应激反应和临床综合症混淆的诊断倾向。之前一个心理学家发表于剑桥期刊的文章,就探讨了现在对PTSD(创伤后应激综合症)的诊断过度:人在应急状态下正常的自我调节反应,很容易被诊断成PTSD,人会因此服药、接受心理治疗;但有时我们的情绪是接触到应激事件的自然反应,不一定需要接受治疗。他提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概念,叫做 The Cross-Cultural Medicalisation Of Normal Human Emotions,也就是说,我们把人类情绪医学化了,用医学的、量化的语言去解释正常情绪。

涂色刷:这种过度诊断的弊端可能会是什么?

严严:更高的诊出率能使本就需要帮助的人得到更及时的帮助,但过度诊断会让更多人把情绪也看作了非常医学的、生理的东西。从社会文化的角度,过度诊断就会导致更多的人服用药物,人们越来越多地归因于外部,而觉得自己能够做的越来越少。过去当我们遇到一个应激性事件,可能去积极地进行自我调节,或者寻求社会支持;现在人们更自然而然地寻求药物帮助。因为社会、媒体告诉他们这是病,从而不去想其他可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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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患者对抗抑郁药物的怀疑


涂色刷:之前有一些被诊断为抑郁症,但是不愿意服药的朋友聊起他们的经历,我自己也有同感。他们对诊断结果是有所怀疑的:做完一套量表后,医生告诉你现在是中度抑郁的状态;但是从诊室出来,你手捧一堆药物,难免感到恍惚,不确定是否真的如此。我在想,多大程度上,我们能够去信任医生的抑郁症诊断?而且有时人们没有服药,短期内也没有非常严重的后果。这种情况下,药物到底处在一个怎样的位置?

投球手:我也是这样。之前我想心理医生对我进行行为干预,所以去做了心理咨询。第一次去必须要做量表,做完几套量表后,医生给我的建议是尽快去脑科医院进一步检查并服药。当时我不敢相信,也没有心理准备。最终也没有吃药,至少那一次没有太严重后果。

严严:我去的时候,医生甚至都没有给我下一个很明确的诊断,就直接给我开药了。她问我“你愿不愿意吃药”,我说“愿意”,她就给我开药了。其实我的药比较便宜,她应该不会有很多回扣之类。可能只是简单出于一种信念。

涂色刷:下诊断可能是一种倾向,尤其因为现在中国的医疗资源还比较缺乏,所以医生尽量能够给你开药都给你开,避免后续的纠纷。

严严:对,美国的药稍微更贵一点,特别是精神类药物。所以美国有一些人已经开始批判医生会给患者开很多不一定需要的药。医生是出于利益,或者自己真的相信了药厂实验的结果(而开药)。有一本书叫做 The Overdosed Americans ,就讲了美国人服药的夸张程度。

涂色刷:抑郁症和相关药物会引起认知上的永久损伤吗?我觉得这可能是部分患者排斥药物的原因之一。

严严:我关注到的讨论抑郁症对认知的损伤比较少,我主要关注情绪上的损伤。很多人吃完药后感觉不到东西了,但我的确没有看过相关文献讨论认知损伤。但抑郁症本身可能会引起记忆力的减退,大概是因为抑郁症患者的海马体稍微会有一点萎缩?

投球手:我也看到过。抑郁症患者的脑神经结构会被改变,这些改变是你无法抑制的,从生理上被改变了,最后你就在记忆上受损了。

严严:我现在查到了对抑郁症患者过往研究的综合分析。抑郁症患者的海马区(海马是管我们的语义记忆),大约减少了10%体积,同时还有不同脑区之间的连接,比如掌管认知控制的前额叶和掌管情绪的杏仁体,它们之间的连接在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中减弱了。前额叶对我们的情绪起到缰绳的作用,所以前额叶的连接减弱意味着对情绪无法产生足够的控制。所以抑郁的确对我们的大脑产生了器质性、结构性的改变。

抗抑郁的药物,他们为什么能够起效果?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改变了结构。比如抑郁症的药物,临床上说要4~8周才会起效果,这个“起效果”意味着通过调节神经化学的水平,然后让你的脑突触神经结构,修复或者改变,所以改善了心情。

涂色刷:抑郁症患者萎缩的海马体是否也无法通过药物再还原了?

严严:我没有看到过相关文献,但是很难说。每一个人的神经化学机制都不一样。比如对抑郁症用血清素相关的药物,只有一部分病人会对药物产生反应,另一些患者无论如何也不会产生反应,但是他们可能对于另一种,比如说某种和氨基酸相关的药物产生反应。所以说,抑郁症里有不同的神经亚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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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选择去公立医院就诊的契机 



投球手:我有一个问题,从个体经验出发,你们是怎么从长期处于抑郁情绪,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抑郁症了?那个转折点、触发点是什么?

严严:我高中就特别不开心,但当时我是“不要再想了”中的一员,完全没有把抑郁作为一个生活议题去考虑,觉得只是我心情不好,而这很烦人。大学开始觉得抑郁情绪会阻碍我更好地发挥,所以想把这个议题给解决掉。

涂色刷:其实我高中没有觉得自己很压抑,因为我们学校总体充斥着比较散漫的氛围。可是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寒假我见了一些中学同学,发现中学时普遍比较快乐的大家,到了大学反倒很多人被诊断出抑郁症。从我的经验来讲,是到了大学后必须要更加诚实面对自己和应对社会了,一方面享受自由的快乐,一方面自由的负面影响全都流淌出来了。我大二开始就有一些症状,到大三暑假很严重,当时我从美国上了暑校回到大学校园时,一想到经历的和要面对的一切,突然非常不知所措。严严之前推荐的TED演讲里有一句特别触动我,他说“抑郁的反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我明显感受到了活力的丧失。明明去处理了那么多事情,但它们都没法唤起兴趣。被迫灰色地去应对大量的事务,让我感到很厌倦,而且也觉得对生活不负责任。

我一开始寻求了心理咨询,去公立医院就诊是今年春天。因为我当时在家里写毕业论文,这是一个很实在的议题。我发现那种没有活力的状态,没有办法让我去应对这么这么大的一件事情。可能出于一种想要把这个责任转嫁给抑郁症、想要获得一些帮助的心态才去了公立医院。

投球手:我刚听你们两个说,感觉实际上你们定义自己的抑郁症,并决定着手去处理它的推动力是想要展现得更好,发挥得更正常一点?该这么说吗?

严严:更诚实地说我希望自己更productive(有生产力)。我是在大四上去看病的,虽然一直觉得不开心,也想去医院看一下,但想法还不是特别强烈。到大四上因为抑郁症而一直躺在床上不想动,或者说失去斗志。比较严重时,我可以一整天都在看剧,都不会移动。但大四上真的特别忙,我觉得这样不行。严格来说,是出于一种愧疚,出于一种想恢复以前斗志昂扬的状态的心理去看病的。

投球手:在拖这么久之中,你意识到这可能是抑郁症了吗?还是说你觉得只是情绪问题?

严严:之前觉得是情绪,到大三下大四上,才觉得是得了抑郁症。但我一直非常反感说“抑郁症”这三个字,因为我觉得,每个人的抑郁都是不同的。它不像肺炎、感冒,有通行的症状和相同的发病机制。我觉得抑郁是一个故事,不是一种诊断。

投球手:所以我们可以给抑郁和抑郁症之间的区别下结论吗?类似于一根线,你跨过那根线就是抑郁症了。

严严:现在的诊断标准似乎是有倾向,比如说贝克抑郁量表,多少分是轻度,多少分是重度,但实际上是没有明确界线的。不过抑郁作为一种情绪和心理障碍,在概念上的确是有区别的。就是刚才我所提到的,正常的人类情绪和病态的症状维持的区别。

涂色刷:严严推荐的TED演讲里提到他们给美国的一些底层民众进行义务咨询。我猜想,这些人是不是此前从未想过把自己的情况归类于抑郁症?而在一种中产阶级的思维方式里,一根追求高效的标尺一直在打量生活,所以一旦发现自己够不着标尺时,下意识就希望通过治疗抑郁症让自己回到最佳状态;而那些没有这种意识的人,即使已经有很多明显症状了,也不会想到通过治疗抑郁症去改善。

严严:的确是的。说到productivity,其实美国很多精英学校的学生会在考前服用治疗多动症的药物利他林,它可以让他们的学习保持一整天高效和专注。这样想的话,抗抑郁药和利他林、酒精的效果都是一样的,把人变成一个发挥更好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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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立医院的抑郁症就诊体验



严严:我采访涂色刷一个问题,你在公立医院就诊抑郁症时,医生是如何给你做临床访谈的?他问了哪些问题?

涂色刷:我当时进去后,就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和医生对视了三秒钟。她问,”你是怎么了?”然后我就说,“在路上我一直很紧张,没想好告诉你我到底怎么了,所以我现在反而说不出话来了”。然后她说,“那我来问你吧,你现在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说,“我就是很紧张,平常生活时我对一切事物都很紧张,而这种紧张已经表现到诊室里来了。”然后她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当她说那句话时,我感到她可能领会到了我,所以很想去信任她。

她又问我,“最近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在写毕业论文,我不太想写,但是不得不写,又很想写好。并且我在毕业论文中找不到意义。”然后她就笑了,说的话一点都不像医生:“难道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最好吗?我在写博士论文时,导师天天说我写了很多错别字。我就当一个玩笑话,之后开始故意写错别字,看导师有没有认真看我的论文。”

我因此觉得这医生很没有架子。她再问了一些生活上的问题,就让我去做量表测试,脑电波测试,测血常规。拿到量表结果后她给我解释了一番,我问她我现在属于什么具体症候,她说是中度抑郁,接着推荐药物,之后就结束了。

严严:他给你做的量表应该是人格量表。目前没有一个抑郁量表是绝对准确的。在临床上,应该要做很多量表进行综合判断。我自己去就诊是在上学期11月份,在那之前一直都在忙毕业的事。拿到奖学金后终于放松一点了,就在一个周末和我妈一起去就诊。因为我妈在,我的表现也有一点僵硬。

我的医生是个温柔的教授,她问,“你怎么了”,我说,“我不开心”。她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然后她问,“你的状态持续多久了?”。我说“大概高中开始。” 然后她问我是否有自伤行为,比如催吐、暴食、喝酒。她其实是在做模式识别,脑子里有几种不同抑郁症的类型,然后不同抑郁症类型适合吃不同的药。

后来我听同学说,抑郁中度以及以上是可以报销的,所以一般而言,即使是双相情感障碍,医生也会倾向于给你诊断成抑郁。然后我在网上也看到,如果你被诊断成了双相情感障碍,会在社区被报备,因为你可能会有破坏性举动。就跟精神分裂症一样,双相在社会上的污名化是更加严重的,所以医生下抑郁症的诊断可能会更多一点。

但是我做量表的体验非常差,那天周末人非常多,旁边一个护士帮我点击鼠标,问我“你有没有失眠,有没有自杀的想法”。然后我说没有,一份问卷半分钟就做完了。我的医生看到我的量表结果说,“你没有问题呀”。然后我说“我是心理学系的,那些量表题目我都背得了”。——如果是第一次看那些题目,你会产生强烈的自我反省,但我看多以后,已经知道怎么答是好的答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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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抑郁和焦虑的关系



投球手:根据刚刚的讨论,抑郁是不是往往会伴生焦虑?感到自己被落下了,没有发挥出理想状态的那种焦虑。

涂色刷:就刚刚的讨论而言应该是有的,而且还蛮严重的。

严严:从学术的角度补充一点,在学术上,抑郁和焦虑的共病(comorbidity)一直是被研究和关注的话题,比如说SSRI这类抗抑郁的药物,也有非常显著的抗焦虑效果,所以说焦虑和抑郁有一些神经机制上的共同之处。在流行病学的调查中也发现了抑郁和焦虑的共病的百分比是非常高的。这至少说明,要么这两个病有非常严重的重叠,比如说在发病机制上面;要么我们的诊断系统有问题,不应该把它们化为两种疾病。当然有那种纯粹的、不带一点焦虑的抑郁;也有不带一点抑郁的焦虑。但是当这两个综合症在一起时,我们难道还要把它们归为两种不同的疾病吗?因为这两种疾病之间的症状很可能是互相维持的,比如说,我因为抑郁晚上失眠,但是失眠后就更焦虑了:我不仅焦虑睡不着,而且早上焦虑会不会今天表现不好。症状之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互动关系。

这几年在阿姆斯特丹大学有一个课题组专门做症状之间的互动,他们用数学里面的图论方法,把每个症状看成一个节点,不同的症状分属于不同的疾病,但是症状之间有一些路径互相作用,把心理障碍看成是症状互相作用的结果,而不是一个个静态的诊断标准框定出来的。

投球手:焦虑在生理上也会有显著的表现吗?和抑郁有所不同吗?

严严:对于焦虑和抑郁的神经机制已经有了很多研究。比如说在应对一个情绪性刺激时,焦虑的人和其他人相比,脑区会更活跃一点。从实验心理学的角度,抑郁症患者在临床上更容易注意到负性刺激。比如对害怕的面孔抑郁症患者记得更牢,或者对一个模棱两可的情绪面孔,他们更容易解释成害怕和悲伤。而焦虑症,按照目前的诊断方式来说,是更容易注意到和引起警戒。比如说看到一张愤怒的面孔时,焦虑症患者的杏仁核的激活更强烈,会更快地作出反应。所以说抑郁症和焦虑症,在实验室里的定义是有不同的。也有相同之处,比如说都更关注负性事物。

但问题是,在做实验前,都是按照量表来选取备试。而按照量表选取出来的被试,难道就是纯粹的焦虑或者抑郁吗?其实很难判断。而且你完全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背景、症状之间的互动关系。然后你把这些人拢在一起,让他们去做一个实验室的任务,我觉得是有问题的。

涂色刷:其实我当时就诊时没有觉得我属于抑郁,我焦虑的情况要严重很多,但是医生给我的诊断也还是抑郁。

严严:我很少见到国内有诊断为焦虑障碍的。你们知道惊恐发作吗?突然感觉自己心跳很快,有濒死感。国外好像焦虑障碍出诊率挺高的,社会也会宣传“一旦呼吸急促,你要弯下身子抱住腿”之类的应对措施。但是国内好像对焦虑不是特别重视。

涂色刷:焦虑这个词,从语义上来看好像就是一种情绪。你说“我焦虑了”,就是一种平淡的表达方式而已。我当时觉得医生想用几个问题把我往抑郁的诊断模式上套,她问了睡眠和进食情况,虽然我其实在睡眠和进食上没有明显异常;可我还是被诊断为抑郁了。

严严:我没有考察过具体数据,但是感觉作为疾病而言,抑郁更被人们所关注,而焦虑相对较少。

关于焦虑和抑郁还有一点想讲。其实所有的精神疾病都是在社会常模的基础上被定义的,很多心理疾病在人群中间都是正态的分布,人数最多的地方,就是所谓的“正常”,那么得分越高,你就越偏向不正常。当焦虑在社会中已经被视为一种常态时,很多对焦虑障碍的定义都没有了意义。

所谓的泛化焦虑障碍,就是日常的担心、焦虑、难以集中注意力、身体的紧绷感、睡不着觉、感到很累,这些都已是我们当今生活本身。因为我们的生活就是要早上起很早、工作量很大,那必定会有这些精神状态。当焦虑已经成为一种常模,我们还有意义去诊断它吗?我反正觉得,这个社会挺焦虑的。

投球手:也让我想起了一本书阿兰·德波顿的《身份的焦虑》,这个也涉及到为什么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了。他的一个观点就是,进入了现代自由社会,一个人“身份”的获取不再来自于出生,而来源于金钱、地位、人际关系等人后天积累的成就。也因为每个人的身份不再被限制,大家都有了向上流动的权利和可能性,所以没办法再把自己的人生、过错归结到出生,而是全因为自己不努力或不聪明。每个人虽然拥有了更多的自由,但自由也带来了更多的焦虑。现代自由社会的一大特征,就来源于身份会带给我们新的焦虑。

严严:这让我想起齐克果说,“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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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失意义感的现代社会与抑郁症



涂色刷:文学史理论有讲到,20世纪之后文学的一项趋势是更关注人的内心,对心理异常状况的描写大大增多,所以时代文明的模式是否会对抑郁症的发病率造成影响?严严之前推荐的网站中提到了“习得性无助”的概念,让我猜测现代社会意义感的普遍丧失是不是也导致了抑郁症发病率的攀升?

严严:首先回应涂色刷同学提到的习得性无助,这是宾州大学临床心理学家马丁·塞里格曼于上世纪提出的概念。他把一只狗放在有隔断的电箱里,然后在电箱底部的电网上加电压。一旦狗感受到电击,就会反射性地跳到栏杆的另一端。如果能够跳过去能避免被电,逃避行为就成功了;但如果另一端也有电压,这只狗就会在栏杆间来回跳跃,最后发现自己的一切努力无济于事,产生了一系列抑郁症状。它的症状和人的抑郁症状类似:比如呕吐、拒绝进食、躯体及行为表现上的反应。

再结合涂色刷提出的,在现代社会我们很多时候会发现个人的努力是无济于事的,不像以前农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努力就有回报。我们时常感受到努力与回报的不对等,也容易导致个人意义感的丧失和习得性无助。所以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可能和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工业化有关。

关于意义感的缺失或者存在主义的真空,就可以提一下弗兰克尔以及他所写的《活出生命的意义》,在这本书中他对比了二战后工业社会里的人,和二战时期集中营里犯人的生活与精神状况。我们可能会觉得这两者在客观层面非常不同,但是存在主义心理学非常强调现象场。因为存在主义心理学,其实是从像胡塞尔、齐克果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过来的,存在主义会非常强调每一个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直接经验里面,所以不能纯粹以所谓社会经济水平的高低、所拥有的物质条件等等外在因素来衡量我们的心理健康水平。存在主义心理学主要理论是:首先我们是存在的,存在之后我们会追寻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注:存在主义哲学的基本立场为“存在先于本质”,即首先有人的存在,人碰上了自己。因此人必须去决定和发明自己的命运与存在的价值。)

弗兰克尔是一位犹太人医生。二战期间,他其实本有机会离开奥地利去美国避难,但为了照顾他的父母留下来了,所以之后就被送到了集中营,而且差一点就被送进了焚化炉。他在集中营呆了三年,里面的生活极其艰苦:大量人伤寒感染,每天进食很少,被迫大量劳作。我忘了是哪个心理学家说过“关键性时刻”:在人的信念受到极大考验、非常危险的时刻,你才会真正去考验你的心灵、精神赖以栖居的根基。所以弗兰克尔关注到了集中营中很多现象,比如,集中营中会有香烟交易,犯人可以用一块金表换一些香烟。那些有生存斗志的人,就会省着用;而已经完全放弃的人,就直接躺在床上,也不去工作,抽完一根香烟。这种人一般到了第二天就死了,可能没有生理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心理完全崩塌了。

投球手:我插一句。在看《活出生命的意义》时,我注意到集中营里也会有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即使当时集中营犯人每天被强制要求出去劳作,但有一些人怎么叫他们都不动。我在想,可能那时还没有“抑郁症”这个词去形容这种状态,但是表现形式已经很像抑郁症了。

严严:这种状态是满足抑郁症的表现形式的,但是肯定不只是抑郁症。我觉得如果简单把它看作抑郁症的话,反倒泯灭了它原本的社会及精神层面的意义。弗兰克尔把这种状态定义为“存在主义真空”。存在主义真空就是指你的生活不再具有意义,你的一切都只是麻木和虚无,所以你已经放弃了,已经没有希望了。他把集中营中的这种状态跟战后的“星期日神经症”相比较,就是说,人们在休假日时会感到无意义感。当你从周一到周六忙碌了很久,到了周日,早上起来躺在床上,突然觉得人生好没有意义,好像今天的休息只是为了奔赴下一个周期,你就像一个陀螺。这种状态其实也是一种存在主义真空。

弗兰克尔把集中营和我们的工业社会联系在一起,他的一个核心理念是:人的意志对于环境是有超越性的。无论你的环境如何,你唯一的自由在于可以选择对于环境的态度。比如,在集中营中也有把自己的面包分给别人的人,为别人医治的人,其实并不在于行为本身究竟能做出多少改变,而是在于你知道你的行为是有意义的,你通过赋予自己的生存以崇高的意义,从而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这里生存的意义完全是自我决定的,你当然可以给自己定不同的意义,比如去体验不同的世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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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抑郁症患者好像越来越多?


严严:有一个有意思的点是,我们会不仅发现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而且会发现抑郁症患者的症状也是非常相似的。举个例子,你们会觉得伍尔夫、弗洛伊德有抑郁症吗?

涂色刷:感觉伍尔夫是有的。

严严:是,其实他们可能有的是一种阴郁的气质,但是他们跟现在我们定义的抑郁症是不一样的。因为现在对抑郁症的定义,主要是基于生理表现(食欲、睡眠)。虽然说一定要满足情绪上的条件,但是食欲、睡眠这些生理症状占了非常大的比例。美国一位精神医学家伊桑·沃特斯有本书 Crazy Like Us,其中US大写特别像美国(United State),这本书就是聊到美国的诊断系统DSM-5出口到其他国家后,如何影响了全球的精神医学地貌。

我们有了一个具体的抑郁症诊断标准,并且将其普遍化后,发现其实患者们的症状也越来越向诊断标准靠近。所以抑郁症患者越来越多,也和诊断系统的不断完善以及医疗的普及有关。以前被认为“心情不好”、“精神太脆弱”等等关乎个人意志力的现象,现在来看,可能就成为了抑郁症。

涂色刷:这里可能出现一种特别的心态:如果一个人只是觉得心情不好,他可能倾向于自己去应对;但是如果这种心情不好能被诊断为抑郁,首先他可以得到帮助,其次,他的一部分负担被转移给了“抑郁症”这件事上。做量表时我自己就会有这种感觉,虽然想要如实填写,但能明显感觉到填到哪一个层级可能会更严重,然后下意识地去填写得更严重一点,去符合那个标准。不然“如果没有那么严重,那我来看抑郁症,是不是小题大做”。

严严:我讲一个很有趣的理论。韦纳曾经提出归因理论,他将归因分为了两种维度:外部归因,比如“因为今天天气不好,所以我要撑伞”;内部归因,比如“因为我努力了,所以我取得了好成绩”。还有一个维度是正性或负性的结果,抑郁症就是负性结果。那么我们对这一负性结果进行归因,如果归为内部,就会认为“我的耐挫力不够,我过于薄弱,才导致了心情不开心”,而归于外部因素,就会认为“我的抑郁症导致了我的不开心”。

这又引出了另一话题,现在对抑郁症的定义更多把抑郁症归结到“我父母的遗传”、“我的原生家庭”这些外部归因上,部分剥离了内部归因(意志力、耐挫力)。然而对于失败或者对于负性事件的外部归因,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益于我们的心理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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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 /  伸 / 阅 / 读 

① 网页(请复制链接前往)

    贝克抑郁量表(BDI) 抑郁自评量表(SDS)


② 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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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 期 / 内 / 容 / 预 / 告 

  • 抑郁症,谁之过?
  • 应试教育与青少年抑郁
  • 东方与西方:精神类药物、道家思想、冥想
  • 抑郁倾向和患者人格的关系
  • 家庭、童年与记忆
  • 语言表达中的抑郁症耻感
  • 抑郁症:一种复杂的系统性病症



—部分往期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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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面图、插图来自韩国插画家Jungho Lee

© 音频背景音乐:Logic1-800-273-8255

(歌曲的名称是美国自杀预防热线)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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