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江山
此岸江山

時間:1984年。地點:強村。人物:若壬 。事件:若壬喜歡寫村镇裏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村裏大人物不讓他講這些醜事。幸好,他遇到了Matters。

野的史|第一章

探險隊在原始叢林中發現了一個遺世獨立的老人,根據他言行舉止的習慣,有人猜他是晚清遺民,有人猜他是民國政府的要員,也有人認爲他是國民黨撤退時,來不及逃走的軍官。他是誰?他有多大年齡?他爲何隱居莽莽叢林?

第一章

哎喲老爹成了世界第一高夀老人。

之前,哎喲老爹的年齡一直沒有定論,因為他早就忘記了自己的歲數。後來衛生部門請來專家,專門測驗了他的年齡,測驗的結果嚇住了煙柳鎮的所有人,就連大周山方圓幾百公里的地區,都為之驚訝不已。

專家稱,哎喲老爹的年齡為一百三十歲。跟在專家後來的,是吉迪斯中國總部的工作人員,特地千里迢迢趕到煙柳鎮,給哎喲老爹頒發了證書,祝賀他成為有記錄以來地球上最高夀的人。哎喲老爹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他望著工作人員,有點迷惑地問:我真的有那麼老麼?

哎喲老爹被安置在煙柳鎮養老院,縣裡派了一名醫務人員專門照看他,並交代說,哎喲老爹是個活寶,一定要照看好。

縣長看望了哎喲老爹,回到政府辦公室開專題會議,議題是如何打好世界第一高夀老人這張牌,以此提升之南縣的影響,為之南縣的經濟發展服務。

哎喲老爹原本不住在煙柳鎮,是在大周山原始森林裡被發現的。發現哎喲老爹的是一群驢友。他們剛開始把他當做野人抓捕,幸虧哎喲老爹還會說人話,不然就真的被關進動物園裡了。

大周山地處西南地區,三省交界,占地數千平方公里,植被繁茂,到處可見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因其自然環境惡劣,地質災害頻繁,海拔兩千米以上的地方,已經無人居住。大周山的主峰位於之南縣境裡,地質災害爆發更為頻繁,但正因為其無處不在的雪崩碎石流,近年來反倒成了登山探險者的樂園。

煙柳鎮是之南縣的縣城,坐落在大周山的南麓。登山者如果從南麓出發登山,煙柳鎮就是起點,如果從北麓開始登山,煙柳鎮就是終點。這群驢友正是從北麓出發,最後才到達煙柳鎮的。他們發現哎喲老爹的身影後,跟在他的後面,猛追了好幾天,終於把哎喲老爹弄得精疲力盡。眼看就要束手就擒,哎喲老爹只得爬上一棵大樹躲了起來,幾個驢友用長竿不停地戳他,最後他重重地摔倒在地,“哎喲”一聲昏了過去。

經過煙柳鎮人們的熱情救治,哎喲老爹終於醒了過來。他醒來的時候,重重地喊了一聲“哎喲”,當醫務人員問他的來龍去脈時,他只是不停地“哎喲”,並不跟醫務人員說話。煙柳鎮的人都說,那個驢友說的不錯,他果然只會說“哎喲”。正因為此,煙柳鎮的人們也就叫他“哎喲老爹”了,“老爹”是這裡的人對老年男子的通稱。

經過好多天的調養,哎喲老爹不僅完全好了,還真的能開口說話。不過他除了不說自己的經歷,其他的話題他都願意跟別人討論。比如,他最喜歡問:為什麼煙柳鎮七七四十九巷,只剩下三條巷子?為什麼從山上流下來的河水,過了煙柳鎮就變得黑黑的?可是人們哪有心思回答這些奇談怪論,都只想打探出哎喲老爹的過去,但哎喲老爹除了迷茫地望著眾人,就只是無奈地搖頭。

照顧哎喲老爹的醫護人員是一個女孩,名叫可兒,他對可兒說:“我自己能行,不需要你照顧,你看看養老院裡的這些人,哪個比得上我健康?”

可兒笑著回答說:“老爹,你跟他們不同,你是活寶,是世界第一高夀老人。”

哎喲老爹反問了一句:“孩子,我真的這麼老麼?他們該不會騙我吧?”

可兒依然笑著說:“專家怎麼會隨便騙人呢?你自己都記不得自己多大年齡了,你說,你不是老糊塗了麼?”

哎喲老爹獲得吉迪斯證書不久,就有很多官員陸續地來看望他,最大的官兒是省長。那是一個晴朗的下午,養老院異常熱鬧,外面道路上還有大批的員警維持交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一直排到養老院的大門口。

可兒有點緊張地說:“老爹,怕是大人物來看你了。”

果然是個大人物——看哎喲老爹的是省長,他握著哎喲老爹的手,祝福他晚年幸福。哎喲老爹道了一聲“謝謝巡撫大人”,就不再說話了。

旁邊的市長、縣長忙糾正道:哎喲老爹,這是省長,人民政府的省長。

不管怎麼樣,哎喲老爹給人留下的都是一個神秘的過去,各路記者包括政府的有關部門都無從知道他的過去,他們想到了無數的辦法,希望他開口說出自己的過去。哎喲老爹說,他忘記了過去,自打從樹上掉下來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記憶。

有關部門經過充分地考慮之後,決定聘請科研單位來探究哎喲老爹的過去,用現代科技來恢復老爹的記憶。

可兒聽到了這個消息,故意嚇唬道:“老爹,他們準備剖開你的大腦,從裡面找出你的記憶。”

哎喲老爹有點驚恐了,問道:“孩子,我的過去真的還在腦子裡?他們真的會劈開我的腦袋麼?”

可兒想了想說:“如果你說出了自己的過去,我想他們就不會了,他們要的是你的過去,並不想要你的腦袋。”

哎喲老爹說:“那好吧,孩子,我說給你聽,你記下來。”

可兒就認真地記著他的話語,剛開始的時候,她覺得他的敘述還像模像樣,漸漸地,他開始胡言亂語了,說什麼跟螞蟻說話,訓練鬼魂,三個月不吃東西等等。可兒停住了記錄,扔了筆和紙,專門聽哎喲老爹講離奇的故事。雖然故事荒唐得很,但可兒樂在其中,每天閑的時候,就聽哎喲老爹說上一會。

可兒的老公名叫王澤厚,是縣誌辦的主任,他時不時地問可兒:“你護理哎喲老爹這麼長時間了,知道他的底細了麼?”可兒一臉茫然,無從回答他,除了經專家驗證的年齡之外,可兒啥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籍貫、經歷、甚至於他的口音,她都完全弄不明白。

“他的口音你也判斷不准?”

“他的話南腔北調,連專家都說,他語音裡起碼有八個省的方言,還夾雜中原官話。”

王澤厚對可兒說:“我一定想辦法把他弄清楚——他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隱居在原始森林裡。你等著,可兒,明天我就帶著縣誌辦的同事下鄉去考查。”

王澤厚帶著兩名助手,用三個月的時間,走訪了之南縣所有高夀老人,向他們打聽民國時期本地的異常故事以及名人典故,甚至拜訪了之南縣僅有的兩名百歲老人,向他們瞭解晚清的掌故。戶外走訪完了之後,王澤厚又一頭鑽進了縣檔案館,查閱了縣誌、地方史、各時期政府檔案資料。

很快,研究工作有了一點眉目,王澤厚隱隱感覺到,之南縣歷史上的一個名人,向他走近,那人的名字叫童昀之。

有斷斷續續的三篇資料提到他,第一篇是一則公告:

本縣優秀童生,童氏昀之者,獲朝廷公派,于不日啟程前往美利堅修學。本縣特此公告,對童氏家族及其本人予以嘉獎。

由於紙張殘缺,後面的落款已經沒有了,但是王澤厚從這則公告所處的檔案夾推算出了年代,這是晚清政府利用庚子賠款派出留學生的時期。

第二篇是在一部名人小輯裡找到的,是一篇完整的文章,寫於民國二十八年——

童昀之,本縣賢達,幼時即聰穎過人,少年時獲前朝公派,赴美利堅留學,回國後投身民族復興事業,文章治國兩不誤,先後在京都大學教書、西北公省任實業廳長等,後回到本省,當選為參議員。

以上是簡介,正文是以童昀之朋友口氣寫的一篇人物記——

昀之吾友,懵懂時之鄰里,幼學時之同窗,生逢亂世,國破家落,其少時即立下鵬志,讀書刻苦尤異于同輩,家國之夢,早已蘊育其心。後逢鴻運,赴美利堅,開一代風氣于之南,其自強之行跡,映照鄉里芸芸,聲聲經誦,季季寒窗,苦心孤詣,永不放棄,實為本縣勵志孤本。

昀之求學美洲,結識東瀛才女名直子者,兩人同在異鄉,惺惺相惜,日久生情。歸國之時,相互以身許。

無奈昀之早有原配,雖為父母操辦,但也門當戶對。昀之歸家,吐露心思,不料老父瀝血,髮妻嚎啕。一氣之下,昀之留下休書一封,遠走京都。彼時直子亦輾轉出東瀛,時曆兩署,二人終於結成連理。

婚後之昀之,執教于京都大學,直子亦成外籍教員,二人夫唱婦隨,和睦日子,羨煞同僚。

民國十年,受友人之邀,赴西北任公職,然上車伊始,即生去意,迫於情勢,姑且浪跡館閣。昀之本求實業救國,懷揣理想踏進西北黃土,然心懷與形勢,相隔甚遠。民國十五年,終於請辭得准,釋然回南省,南省都督親自登門拜訪,托本省之公務於昀之,望其顧念黎民,幸勿推卸。此時南省之地,軍閥拉鋸,國共相煎,昀之不願再躋身紛爭之中,思慮良久,只勉受省參議員之職,昀之曾自嘲本職:此乃浪得虛名罷了。

然昀之關顧鄉里,傾心公益,世人共睹,民國二十年,省府竟撥專款補修本縣沆江水利,即是昀之苦口遊說之結果。

……

後面的文字被水浸漬了,完全模糊不清楚了。

第三篇是一則電文:

原省參議員童昀之先生,日前辭職,回鄉閒居,望之南縣政府接洽並妥善安置為宜。

落款是省政府和省參議院,時間是民國三十五年五月八日。

王澤厚之所以對這個名叫童昀之的人如此關注,是因為在這之前的走訪中,他得到了一個消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回鄉閒居的童昀之突然人間蒸發,他祖上龐大的田地家產後來被人民政府沒收,分給了鄉里的貧困農民。

王澤厚帶著兩名助手,再一次走訪了鄉民,這次他把所有關注點都集中在了童昀之身上。果然,關於童昀之的傳說紛至遝來,這個上世紀早期之南縣的名人,在那些耄耋老者的口中,形象漸漸豐滿起來。

所有的傳聞中,有一個分歧點勢均力敵——關於童昀之失蹤的確切時間,有說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有說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

這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為什麼突然失蹤,更為重要的是,現在的哎喲老爹是不是那個叫童昀之的人?從年齡來看,童昀之算到如今應該是一百二十歲左右,也跟專家的測定差不了多少。如果哎喲老爹就是童昀之的話,上次省長跟他握手時,他應該稱省長為“省主席”才對,這是民國時期的通稱,但為啥他要稱省長為“巡撫大人”呢?難道他的記憶停留在了童年時代?

如果是,這六十多年的隱居生活,究竟為了什麼?或者說,是什麼原因導致他隱居六十多年的?研究越是到了關鍵的時刻,越是接近死胡同。

王澤厚對老婆歎道:“可兒,我把問題看簡單了,想弄清哎喲老爹的歷史太難了。”

可兒說了一句不以為然的話:“哎喲老爹就在養老院,幹嘛去研究那些很遠的東西呢,不如去跟他聊聊天,聽他說故事,肯定比研究他過癮多了。”

王澤厚突然想道,說不定我在哎喲老爹面前提到童昀之,會讓他沉睡的記憶蘇醒呢!一想到這,他就興奮了,他決定明天和可兒一起去養老院看望哎喲老爹。

養老院的院長叫史波,是個說話很粗的中年男人,因為他兄弟在民政局當局長,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做了之南縣養老院的院長。哎喲老爹剛開始來的時候,他對哎喲老爹恭敬有加,嚴格地按照縣長的要求辦事,把哎喲老爹當成活寶來服侍。但是時間一長,他就鬆懈起來,特別是各級官員都懶得來看望哎喲老爹之後,他更是對他不聞不問了。雖然他不關心哎喲老爹的現狀,但是對於他的過去,他卻沒有停止關心。史波時不時就跑到哎喲老爹的住處,千般地求道:“老爹,你再好好回憶一下,你到底是哪裡人,為啥躲進森林,我們都想知道,你好好想想吧,就當是幫了我們的忙。”

在哎喲老爹多次想不起自己的過去之後,史波的語氣越來越刻薄了,一天清晨,他看見哎喲老爹跟其他幾個老爹一起聊天,說得興致盎然,他竟然插了一句話:“一個記不住自己過去的人,是不應該隨便說話的。”

哎喲老爹怯怯地問:“敢問您是說我麼?我可以對天發誓,我不曾一天,哪怕是一會兒工夫,表達我對世界的感想。”

史波其實不想得罪他,畢竟哎喲老爹是省長看望過的人,但哎喲老爹無痕的過去,讓他的好奇心很受傷,心裡也堵得慌。他對哎喲老爹反復刺激道:“如果我忘記了自己,我一定會把自己搞清楚的,即使我得了老年癡呆症,我也要努力去找尋自我,畢竟,我要有一個負責的態度,對待世界也好,對待自身也好。”

哎喲老爹小心翼翼地回答院長大人:“如果您不在意的話,我願意幫您解決困惑,我倒覺得一個忘了過去的人,不一定就是個痛苦的人,並且,如果我的過去真的是苦不堪言,那我倒要感謝我的忘記,它是多麼的大恩大德,不讓我糟糕的過去來騷擾我。”

史波略有所悟,停頓了片刻,還是冒出了一句:“萬一,過去的歲月有得意的日子呢?有一些美好的回憶呢?如果丟掉了,不是很可惜麼?”

哎喲老爹想跟他繼續說下去,可是他遵循了院長定下的黃金定律:一個忘記了過去的人,是不應該隨便說話的。

他想說,如果自己的過去是一片慘澹,或者,如果自己的過去很對不起那個過去,那該怎麼辦?如果真是那樣,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還有沒有資格供在歲月的祭臺上,讓後來的人咀嚼。假如我是一個悲慘的人——他想,如果是那樣的話,他的後人會不會在祭台的旁邊,流淚哀歎呢?然後說一聲,“那個時代,誰能避免呢?”假如他的後人哀歎之後,繼續忘記自己的過去,以至於到了後來,也成了跟他一樣的人,生活在記憶的空白之中,那麼,他即使想起了自己的過去,那又能怎樣呢?

但是,他還是遵循院長大人的定律,決定不隨便開口說話。他告別了眾人,起身回自己的宿舍。

靜靜的林蔭道上,涼意依舊,清晨的陽光點點滴滴地灑落在水泥路面上,一陣風來,路面上的銀碎也變得更加淩亂了,哎喲老爹的眼睛有些晃晃的,他乾脆仰起了頭來,望著自己宿舍的方向——可兒已經上班了,在宿舍外面忙些什麼。可兒每天上午兩個小時的陪伴,是他一天中最大的快樂,哎喲老爹不禁哼出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小調,他的身後,一片片徐徐飄零的落葉,在小調的音韻中旋轉,徜徉。

“老爹好。”一個男聲打斷了他的怡情。

可兒告訴哎喲老爹:“我老公,他來看你的。”可兒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裡掏出一些食品來,放在哎喲老爹床邊的桌子上。

哎喲老爹沒有說話,對王澤厚笑了笑。

王澤厚看他沒有做聲,又說了一句:“事先沒有打招呼,太冒昧了,請您見諒。”

“她是個好孩子,我想你也是。”哎喲老爹指了指可兒,又望著王澤厚一笑。

王澤厚禮貌地坐在哎喲老爹的對面,一本正經地說:“老爹,我已經把您的過去了解清楚了,但是我向您發誓,我沒有跟任何人說,當然除了可兒,您不是把可兒當成您的孩子麼?所以我想可兒不應該算是外人,我說的任何人,就是指的任何外人,今天我來看望您,只是想把您的過去告訴您,以便幫您恢復記憶。”

老爹一笑,高興地說:“孩子,我不敢打包票,你發現的過去和我的過去是同一個過去。但是我還是很樂意來試一試,看你的發現能不能順利地安插在我那消逝的人生時光中。”

王澤厚於是把那個關於童昀之的故事說給他聽,哎喲老爹聽著他說著遙遠的故事,思維也漂移到了很遠的時空,突然,他的大腦裡映出了一幅圖畫,有一行人從畫面深處走了出來,毫無神情。

這幅圖畫大概在很久以前就已經被他創作了,那天,他無意中走進了一個山洞,他想,這個山洞就是圖畫的遠景。為了不影響圖畫主要內容的創作,他僅憑簡單的想像就把山洞裡面的佈局完成了:洞應該很深,大概數十公里路遠,或者說,即使坐上車,也應該要好長時間才能到洞的盡頭。洞的盡頭,應該是一條暗河,滾滾的暗流,兇險無比,漆黑的洞裡,到處都是鬼哭狼嚎的聲音。那條河,他準備把它命名為無常河。

他的思維從洞裡扯了出來,他望著遠方,莽莽的原始森林,淹沒了無數的時光,所有不屬於人類的創造,都在這裡進行。他想像在黑壓壓的松濤之上,有一群默默無聞的人,低著頭朝他走來,朝洞口走來。那群人踩在松濤之上,好像黑巫一樣,飄忽而至。那松濤又好像黑色的濃雲,隨時準備吞噬這群心事重重的人。他連忙改變了繪畫的思路,不,這黑色的濃雲有太多的不詳,把它換成片片陽光,外加一點山嵐之氣,這黑雲就成了輕盈的白雲。如果空中的水汽適宜,說不定還會形成七色彩霞。

那就讓這片霞光陪著他們吧,只是他弄不懂,這群人奔著洞口來幹什麼?他們來自另一個世界嗎?或者,他們去另一個世界嗎?

他仔細地數著人數,一共有五個。我倒是要問問,他們到底去哪裡?在這荒無人煙的森林裡,他們踏著山嵐而來。他雖然是個例外的中國人,不喜歡打聽別人隱私,但他竟然忍不住要去問這群人的來去。令人可笑的是,這件事竟然發生在他自己創作的圖畫裡。

他慢吞吞地問道:“各位心事重重,神情嚴肅,是不是暗示我的好奇心要知難而退呢?”圖畫中的這群人,已經被他的構思弄得精疲力盡,為首的高大魁梧,略略朝他看了看,沒有做聲,又轉過頭繼續往前走。

可能是他們沒有聽清楚吧,或者他們不願意回答我這個無聊之人的疑問。如果這個世界上, 所有陌生人互相都不理會,結果會很不妙的。為了讓這個世界盡可能地妙一點,他決定再問一次。和陌生人主動地說話,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更何況,這些人都是他創作的,他們只是生活在他的圖畫裡面。

他想知道的是,他們到底去哪裡?去那洞裡嗎?——肯定的!那領頭的一個,已經開始進洞了。不,我不容許他們這麼做的,他們是我創造的,我不能讓他們走向毀滅,洞的盡頭,就是世界的盡頭。

“那只不過是你規定的盡頭。”突然,為首的那個對他說話了。

他怎麼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他是我創造的,他竟然知道了我的所思所想。他陷入了絕望之中,他被這些由自己想像出來的人物困住了,冷汗不住地往外面冒。

“老爹,喝茶。”可兒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清茶,也順便趕走了他的遐想。

王澤厚喝了口茶,小心翼翼地求證:“老爹,我剛才向您講述的,是不是屬實呢?它喚起了您關於過去的記憶嗎?那個叫童昀之的人,是不是就是您呢?”

哎喲老爹無從回答,他一臉茫然,無奈地搖了搖頭,因為他根本沒有聽王澤厚說話。他只得安慰王澤厚說:“你的述說好像喚起了我的一點點回憶,我會努力去拓展它的。”

王澤厚總算有了一點不算收穫的收穫,他安慰哎喲老爹不要著急,慢慢回憶,說不定在哪一天,過去的記憶就像開了閘的河水一樣,噴湧而出。

可兒忙完了活,又交代了哎喲老爹一些注意事項,就跟王澤厚走了。哎喲老爹喃喃地嘮叨道:“好孩子,我祝福你們。”他說這話之後,心態一下子向一百二十歲靠近了。

在兩個年輕人走了之後,他的眼神終於暗淡下來了,院長的粗魯和可惡,已經讓他想到了離開,他猛地感覺到,很久以前,是不是也因為厭惡誰,他才逃進森林呢?不,應該是比厭惡更令人討厭的事,老爹想,這點從邏輯上應該可以確定。不過,如果森林裡的世界,本來就比外面美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一天,除了吃飯,老爹再也沒有瞎逛,再也沒有跟其他人說話,就連住在隔壁的黃家老爹喊他去聽京劇,他也沒有理會他。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天還沒有黑,他就把自己放到了床上,他已經養成了在床上冥思的習慣。他剛一躺下來,那幅圖畫就冒了出來,那一隊逶迤的人群就朝他這邊走了過來。他仍然坐在那個洞口邊上,他的思維開始和上次的創作對接,但是他怎麼也對接不上。不如重新創作吧,他想,這群人太過於嚴肅,甚至有點僵硬,給他們換一種神情,換成可親可愛的面容,這樣讓人看著更舒服一些。誰是可親可愛的人呢?親人還是朋友?不,應該是偉人——至少在想像中應該是這樣——他這樣想著,於是大膽地修改自己的構思。

現在那群人已經靠近洞口,為首的一個正向洞裡面邁進,因為他被他構思成一號偉人,加之身材魁梧,所以精神矍鑠,意志昂揚地往洞裡面走去。

“不,不能進去。”他走上前去,阻止了他。

“你好,親愛的群眾,請問你有什麼苦楚麼?”一號偉人和藹可親地問。

“我,我沒有,只是你們不能進這個洞,真的,它是個危險的去處。”

“我願意側耳傾聽,我們一向相信你們。”旁邊的二號偉人插了一句話。

“洞的盡頭,是另外一個世界的開始。”他說出了實情。

“這麼說,我們不應該去洞裡面,那我們去哪裡呢?”三號偉人圍攏上來,問道。

後面的兩個大人物也圍了過來,五個人嘰嘰喳喳地議論著,是啊,他們應該去哪裡呢?這是他沒有預先設計的,他只知道那洞裡面的路是走不通的,除非是鐵了心,要去另一個世界。但是不去另一個世界,能去哪裡呢?這個地方,除了面向洞口的一條路,沒有任何其他的路徑了。

沒等老爹想出新的創作思路,那群偉人已經反客為主——他們經過商量,一致同意還是走進洞裡去。一號偉人跟他說:“我們已經砸碎了一個舊世界,所以我們非得要找到新世界。”

“但那是另一個世界,不一定就是新的世界。”

“對於我們來說,另一個世界就是新的世界,哪怕它是地獄,相對于原來的世界而言,也是新的世界。我的話你能反駁麼,親愛的群眾?”

聽了一號偉人的話,他心裡開始發慌,他不應該創造偉人,他只是一隻螻蟻——相對于偉人而言。他一旦創造出了他們,他們就不會受他約束,哪怕他將那幅畫燒掉,也無濟於事。他想求助於二號偉人,畢竟,不是所有偉人都是一路的,還有後面那幾個大人物,說不定求求他們,事情會雲開日出呢。

他望著這群人,正準備開口說話,突然從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老爹。”他轉個頭去一看,原來是阿炳!看見了阿炳,他高興壞了,興奮地喊道:“阿炳,是你嗎?你不是已經死去了麼?”

“老爹,是我,我是阿炳。”

“你不是死去了嗎?”

“是嗎?我死去了嗎?老爹,我覺得你問得好含糊,不錯,我承認我曾經死去過,但是我不是一直處於死去的狀態。我也有沒死的時候,比如說,我在死去之前,就一直活著,不曾死去半刻。”

“是嗎,阿炳,你可以繼續說嗎?我只不過在構思一幅畫而已。”

“老爹,如果你是在共和十五年之前問我,我可以負責任地回答你,我沒有死去,但是如果你是在這之後問我,我就不敢打包條了,因為我確實是死于共和十五年的冬天,是你親自埋葬我的,除非你撒賴,你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他終於想清楚了,他沒有把阿炳出現的時間先確定下來,不僅如此,他也沒有把那群偉人出現的年代確定下來,那麼,他們出現在這個世界,到底幹了些什麼呢?有些什麼意義呢?不清楚。因為離開了時代的背景,任何一個人物活動的意義都不復存在。

那就這樣吧,就按照阿炳的意見,把年代設定在共和十五年的冬天,阿炳快要死的時候。他轉頭問阿炳:“可以嗎?”

“可是可以,但是你把我臨死的狀態重現出來,不是讓我再尷尬一次麼?如果你肯提前一點,或者乾脆推到我死去之後,我會感到更輕鬆一些。”

“阿炳,我只不過想問問你死去沒有,你怎麼生出這麼多意見出來呢?算了吧,你隨便設定一個時間,然後在這個時間點冒出來,這樣可以吧,我把那支描繪時間的畫筆交給你,你去處理。我發誓只問你一句,這一句之後,你可以立馬消失,退隱到自己的歷史中去。”

“好吧,你問,老爹。”

“那好,阿炳,我再問你一句:你死去了麼?”

“老爹,我沒有呢,不過我即將死去,你看我現在都枯廋如柴了,我一定是個行將就木的人。”

“阿炳,你怎麼還是呆在共和十五年的冬天呢?我不是讓你自由選定時間的麼?”

“老爹,想到了那一年的冬天,我就挪不開步子,那一年的冬天,讓我好難走,我的生命的焰火,已經奄奄一息,我的思維只能停留在這裡,接受你的詢問。不過,我倒不是特別悲哀,你是知道的,在我瀕死之時,我不是竟然有快樂的感覺嗎?”

“是的,這倒是沒有錯,可是阿炳,死亡畢竟是一般人認為痛苦的事,我總不能因為你的高興,就在你瀕死的面前歡歌吧?事實證明,你臨死之時,我仍然是一臉憂傷的樣子,你還記得嗎,我的一臉憂傷?”

“記得,老爹,那個時候,我勸了你好長時間,我說,老爹你別傷心了,我留在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你就不能陪我樂一會麼?想想我馬上要見到死去的老婆、女兒,還有我的好夥計牛二,這不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麼?”

他看阿炳越說越興奮,竟然也受了他的感染,不禁問了一句:“阿炳,事實是否證明,你的快樂是真的快樂麼?你在死去之後得到了麼?”

阿炳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此時此刻,他是躺在共和十五年冬天的岩洞裡面,他只不過是對未來進行了一些暢想而已,至於他死之後是否真的快樂無比、闔家團圓,他只能說,那要等到他真的死後才能揭曉。

老爹不再關注此事,他心想,那就再說吧,每個人都會死的,沒有必要急著打聽死去的狀態,如果早知道死後的情況,等真到了那一天,一點急切期盼的心情都沒有了。

老爹突然想起了一個畫面——這不是他的創作,這是真的,他可以對天發誓。那是阿炳在臨終的時候說的一句話,這句話他現在仍然能倒背如流。他說:“共和三年,我的田地家產被人搶奪,我的老婆被人強姦,我的女兒被人奸殺,我的好夥計牛二被人謀害,我被人毒打、綁架遊行無數次。”

阿炳含著對共和三年的仇恨,在共和十五年的冬天死去,他在森林裡隱居的十年裡,修煉的對仇恨淡忘的功夫,隨著死亡的到來分崩離析。看來,要想讓一個人在臨死之前忘記仇恨,那是做不到的,不過,要想讓一個人在臨死之時懺悔自己的罪惡,那是很容易的事情。哪個人不願意這樣呢?如果你作惡一輩子,來個臨死懺悔,上天就一筆勾銷,那不是天大的好事麼?但是你永遠不要忘記,你可以勾銷自己的罪惡,卻不能解除別人對你的詛咒。

老爹只顧想自己的,忘記了那一群人還呆呆地圍攏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原來,老爹已經把這幅圖畫忘記了,所有圖畫裡的一切景象,包括人物動作,也都凝固了。老爹望著瀕死的阿炳,還是忍不住地又多問了一句:“阿炳,這群人怎麼辦啊,你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重新構思一下圖畫呢?”

“可是,現在是共和十五年的冬天,老爹,我馬上就要死去——我已無路可走,怎麼知道偉人的路在何方呢?”阿炳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看來,這群人不能被設計成偉人,至少在這一年,這幅圖畫裡面不能出現偉人。老爹這麼想著,似乎通了點什麼。那麼,這群人是誰呢?那圖畫裡面好像命中註定似的,不可避免地出現了這麼的一群人。

叮叮噹當的敲打聲把老爹弄醒了,原來又是一個涼爽的清晨,這個夜晚過得好快,老爹慢慢起床,開門一看,隔壁那個討嫌的黃家老爹在敲打鐵盆,他想把凹了進去的地方敲打平整。

老爹一邊洗漱,一邊想著夢裡的情景,他好像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夢到了一個熟人,那個熟人好像叫阿炳什麼的,難道他真的有一個朋友,名字叫阿炳麼?難道他以前一直跟他們在森林裡生活麼?

不對,老爹覺得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夢,昨天他不是在大白天構思了一幅圖畫麼?那件事他清楚地記得,難道昨天夜裡,他在夢裡繼續創作那幅圖畫?

老爹心裡越想越雜亂,直到他分不清昨天和今天的區別為止,他端著水杯問自己:“我為什麼要漱口呢?難道我剛剛起床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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