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江山
此岸江山

時間:1984年。地點:強村。人物:若壬 。事件:若壬喜歡寫村镇裏發生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村裏大人物不讓他講這些醜事。幸好,他遇到了Matters。

一隻瞧不起人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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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説以一隻狗的視角,道出了中國當代農村基層官員的荒淫和霸道,以及中國社會被金錢與權力糟蹋之后的精神荒蕪。

我的主人是向陽村人氏,跟我一樣,出生在農村。村裡人都喊他黃支書,我則叫他老黃,他聽了一點也不生氣。在他眼裡,我比村民的地位還要高。

我剛滿月的那一天,老黃就把我從一戶農家小院的狗窩裡抱了出來,揣回了自己家。老黃不是為了我而去那戶人家的,他是為了那戶人家的女人——村裡的田寡婦,他幹了田寡婦一頓之後,就順便把我抱回來了。

那一年,老黃四十六歲,田寡婦三十歲。田寡婦喊他么叔,田寡婦的公公婆婆喊他么哥。我那時雖然剛滿月,但是心裡明白得很,我呆在老黃的懷裡,不停地想著一個煩人的問題:為啥風騷的寡婦都喜歡姓田呢?

我在老黃家裡住了一年,就學會了說人話,並且能夠跟他們全家順利地交流。這家人中,老黃對我最好,他常說,我比那些個村民還好管理,還能夠忠心事主。

老黃的老婆已經生病十幾年了,看遍了這個山區的所有醫院,仍不見好轉。大夫們都說,沒有啥病,只是營養不良,多補充營養就行了。她自己也承認確實沒有啥病,只是渾身有氣無力。她常逢人便說,最討厭自己這無用的身板,能吃能喝,就是不能幹活。老黃是村裡的支書,自家田裡的活有人幫忙幹,他老婆也就憑著這個能吃能喝不能幹活的病,不再下田,十幾年如此。

我來到老黃家第二年的時候,老黃的小兒子考上縣城的高中。他叫黃一天,那天黃一天高興地抱著我,對我說:“哥們,我這回可要遠走高飛了,你跟我去否?”平時每逢週末,黃一天從鄉里的學校回家,總會跟我呆在一起,我們逗鬧瘋玩,有趣極了。這個時候他總是會忘記寫作業,他母親,那個生病的老女人總會不時地提醒他:“一天,寫作業去。”

這個時候,我也會跟一天一樣,討厭她。哪怕她平時對我再怎麼不好,我都不在乎,就是這個當口,我最不能忍受她將一天從我的遊戲中趕走。我們正玩得起勁,如果一天扔下我去寫作業,我這一個星期就算白等他了。

但是,也有少數幾個時候,我倒是希望一天的母親及時出現,催促他去寫作業——在我被一天作弄的時候。一天這傢伙有時候很煩人,他喜歡作弄我,給我脖子掛上重重的響鈴,那響鈴特別沉重,讓我猛跑的時候栽跟頭。他在一旁看著我的窘相,呵呵大笑。我從地上爬起來後,第一反應就是低頭去咬那金屬的項圈,可是牙齒一碰到那玩意,就徹底崩潰了。沒辦法,只得低三下四地求著一天,在他身邊擠擠擦擦,討好他,求他幫忙解開系在脖子上的金屬項圈。一天還算有點人道,見我這個狼狽樣子,也就不再作弄我,順了我的心意,解開了我脖子上沉重的金屬項圈。

我來到老黃家第三年的時候,他老婆去世。從此以後,老黃就成了向陽村的單身貴族,憑著他在村子裡如日中天的權勢,他看上了哪家的女人,哪家的女人就會乖乖地就範,跟他上床,但是說句良心話,老黃還沒有荒淫到不分輕重緩急,只要是個女的就佔用。他一般只會對獨居的年輕女子上心,那些有男人在家的,他是不會貿然出擊的。老黃在村子裡的輩分比較高,一般跟她有一腿的獨居女人,都是晚一輩的。那些跟老黃同輩的女人,即使同樣是獨居,也都步入中年甚至老年的行列,憑老黃的條件,哪能看得上呢!就算她們主動勾引老黃,老黃也不會起心動念的。

自從老婆去世之後,老黃就把村裡幾個有姿色的年輕寡婦公開“納妾”了,除此之外,好幾個因男人外出打工而獨居的女人,他也時不時見縫插針,主動勾引。所有女人中,有一個叫豔梅的女人,是最終導致老黃被上級撤職的人。

豔梅剛結婚不久,男人因為一樁命案而亡命天涯,於是她就成了在向陽村獨居的新娘。她本打算回娘家長住的,但是看公公婆婆整天憂心忡忡,牽掛著逃命在外的兒子,她也不好意思在娘家長久地呆下去,只小住了幾天就回來了。

那天,老黃路過豔梅家,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就進了她家,跟她拉家常,表示今後要多關心她,並讓她放心,他會罩住她男人,只要她男人在外面不再犯事,他保證鄉里的派出所不會為難她家。豔梅被他的話感動得哭了,轉身去臥室裡拿好煙來招待黃支書。

老黃趁著豔梅到臥室裡去找煙的當兒,跟進去把她按在床上,可惜豔梅拼死不從,老黃就威脅她:“你再不從,我就把你男人送派出所,你男人是受到通緝的,要不是我罩著,他早就被抓了。”豔梅一下子就軟了,她不再反抗,只是護著自己的下身,不讓老黃去碰。

整個經過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天我跟著老黃歡天喜地巡視村子,來到豔梅的家裡後,我跟她家的一隻叫黑妞的土狗立馬就好上了。

老黃終於把豔梅全身脫光了,他把豔梅按在床上,猛地幹了起來。豔梅哭訴了一句:“黃支書,你是爺爺輩,你怎麼能這樣。”

黃支書笑著對年輕的豔梅說:“爺爺我喜歡你好長時間了。”

老黃幹活的時候,我居然熟視無睹,並且,我跟黑妞在房子後院裡相識不到一刻鐘,就如膠似膝,但是我們沒有做愛的衝動,一點也沒有。我本著對老黃動作的好奇,也趴在黑妞的背上聳動了幾下。黑妞馬上把我甩開,盯著我義正嚴詞道:“你還是不是一隻狗?不要像人一樣,一年上頭不分時節,碰到漂亮的妞就想上,告訴你,如果你是一只有尊嚴的狗,明年春花爛漫的季節,帶著你的氣味來約會我。”

我馬上改正了自己出格的行為,對,我不能這樣做,上天賦予我們順時律動的本能,我不能逆天而行。

話說老黃幹了豔梅一回之後,就上癮了。每隔幾天,就帶著我往豔梅家去。村裡其他幾個跟他好的女人,他都顧不上了。田寡婦直接找到家裡來問道理,老黃笑著問她:“是不是想幹那事了?”老黃說完這話之後,就把田寡婦按在大門口的椅子上,摸她的胸。田寡婦不僅沒有躲,反而伸出手去摸老黃的玩意。這下子把老黃弄怕了,他趕忙縮手,對她說:“好了,我服了你,今天晚上你在家等我。”

田寡婦不理他這話,只問他:“今年的水利工怎麼算?我既沒有人出工,也沒有錢上交。”

老黃哈哈大笑,寡婦們跟他好的目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回她:“把老子侍弄好了,怎麼算都行。”老黃說完這話之後,就帶著我去豔梅家了。豔梅已經習慣了,見老黃來了,忙讓座,說道:“么爺你請坐。”豔梅的臉上分明露出難為情的臉色。

老黃坐好,接過豔梅遞過來的一杯茶,對豔梅說道:“還怨恨么爺麼?”

豔梅遠遠地坐在另一邊,不說話,默默望著蹲守在老黃身邊的我。我頓時好生奇怪,她為啥望著我發呆呢,我只不過是一隻生長在山區的土狗,既沒有見過大世面,也沒有能力解決她的困惑。

老黃又問道:“還怨恨么爺麼?”

豔梅輕微地搖了搖頭,好久,又輕言輕語道:“我怕別人知道了,丟不起這個人。”

老黃哈哈大笑,安慰她說:“梅啊,向陽村是誰的地盤?你么爺看上誰,就是誰的福分,向陽村誰敢閒言碎語,對你說三道四,我馬上讓他不得好死。”

豔梅又說了一句:“萬一他知道我們的事,怎麼辦?”

豔梅說的這個“他”,就是那個負案在逃的男人——他的新婚丈夫。

老黃更加不以為然對說:“沒有我,你男人早去牢裡了,他敢對你怎麼樣?!你現在就直接告訴他,就說你跟我好了,看他敢不敢回村裡來,敢不敢對你怎麼樣。”

按照慣例,當老黃和豔梅縱欲銷魂時,我總是跟黑妞在一起嬉戲,黑妞真的很美,如果把她比喻成狗類的西施,絕不過分,並且她正當豆蔻年華,從來沒有跟異性親密過,不像我,跟村裡的很多隻母狗好過,因此,我眼前的黑妞,完全成了純潔與美麗的化身,我對她的好感,也毫無節制地攀升。

我們玩得高興時,總會跑出院子,到山川田野上去狂奔,你追我趕,好不快樂!直到我們倆都累了,才又回來,呆在院子裡聊天。黑妞總問我一些奇怪的話,比如她曾問我:“我們跟人類到底啥關係?”

我不以為然地回答:“狗屁關係。”

她接著問:“你意思是啥關係也沒有?”

我說:“我們是狗,他們是個屁。”

黑妞不理解,她嘀咕道:“人怎麼會是個屁呢?”

望著黑妞即將發育成熟的身子,我想像明年春天跟她一定會花好月圓,有情人終成眷屬。一想到這,我忍不住向她表示:“明年春天,我只跟你好,你能答應我,也只跟我來往嗎?”

黑妞迷人的一笑,但轉瞬之間又露出了鄙視我的神情,她竟然像個大人一樣,教導我說:“我們狗狗可不能有這種想法——這種想獨霸某個異性的想法。我們所有的狗狗,不管性別如何,都是自由的,包括跟誰做愛。如果你願意永遠擁有我,唯一的方式是永遠跟著我。但是就算你能夠這樣做,我也不保證自己不被帥哥迷住,只要有帥哥出現在我面前,我不會拒絕他的邀請,為什麼要拒絕他呢?我們又沒有人類的所謂道德,也沒有所謂的婚姻法。你倒說說看,我為什麼只跟你一個好,你說不出道理來吧?當然如果你想永遠擁有我,我也不會反對,只要你能時時逗我開心,我為啥拒絕你的殷勤呢?”

一席話把我問懵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老黃有時候乾脆不回家,在幾個寡婦家輪流過夜。我呢,則被他打發回來照看院子,他還反復叮囑我:“夜裡不要隨便跑,一定要呆在院子裡。”

我他媽命也賤,聽了他的話就乖乖地守在院子裡的狗窩裡,整夜都不離開。

午夜時分,有小偷路過此地,但他們不敢在黃支書家伸手,抓狗的人走了一陣又一陣,可是每次路過黃支書家,都不敢逗留片刻,總是匆匆而過。他們怕的是黃支書,不是我。在農村,做小偷是違法的,他們不敢偷支書家的東西,那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了,但是抓狗的行為在村民眼中不算違法,只不過被那些養狗人家所厭惡。以前集體的時候,每年村裡都組織打狗隊,四處打狗,以免狗得了狂犬病害人。就算抓狗不是小偷行徑,但是抓狗者也不敢抓黃支書家裡的狗,換句話說,他們不敢抓我。為啥?因為他們怕支書。老黃曾對幾個有抓狗前科的青年說:“我家的狗要是被誰抓了,你們一人陪我十隻狗的錢,不然我把你們弄到派出所去。”

幾個後生怯怯地說:“黃支書,么叔,么爺,就算我們有膽抓皇上家的狗,也不敢抓您家裡的狗。您放心,只要有我們幾個在,保證您家裡的狗不會出事。”

抓狗者一言,駟馬難追。從此以後,我果然過上了安全無憂的生活,看著村子裡各家各戶的狗狗一到晚上就被主人關了起來,甚至用繩子栓了起來,我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我在同類羡慕的目光中,繼續在村子裡遊山玩水,夜不歸家。不過就算我有優越的地位,我也不會表現出一點跋扈無理的樣子,我依然按照上天賦予我的本性,規規矩矩地生活。

冬季,狗類的厄運不可避免地到來,人類每年春節對狗肉的貪婪,導致了農村抓狗隊伍的迅速壯大,望著村子裡一個個不幸被毒死或者活生生被抓走的同類,我頓時感到了無比的悲哀。

我在無比悲哀之後,老是產生這種幻想:突然有一天,我們狗類統治了地球,並且共同制定了一條國際公約,今後啥也不吃,只吃人類,不管是主食還是零食,都必須以人肉為原料。我把對人類的憤恨發洩在虛妄的幻想之中,雖然這不能改變狗類的命運,但至少可以讓我精神負擔減輕一些,阿Q一些,有利於我的身心健康。

整個冬天,形勢比我估計的還要嚴峻,狗們雖然被主人嚴加看管,但還是一隻只少了起來,抓狗人的技術比以前更加高明了,以前得用藥毒死狗,並且得走近狗,這樣狗就會發現陌生人,叫了起來,隨之就會驚醒主人。抓狗人想毒死狗又把狗弄走的難度很大,因此,以前的冬天,抓狗人即使成功毒死狗,也只有一半的狗能被他們弄走,因為主人往往在狗臨死之時及時出現,導致抓狗人功敗垂成。現在抓狗不用毒藥,直接打麻藥針,抓狗人躲在老遠,一針飛來,狗就悶聲倒下了。

狗在農村的歷史,就是被專政的歷史,合作社的時候,狗們被公然大批量地打擊和處決,分田到戶之後,又被狗販子不停地戕害,並且,沒有一個人會替狗主持公道,就算是狗的主人,也在大罵偷狗者的缺德之後,照常吃狗肉不誤。

雖然在向陽村,我是狗中貴族,沒人敢對我下手,但我也並不是沒有遇到危險,其中的一次遭遇,差一點要了我的命。

那是深冬的一個晚上,老黃斜靠在小月寡婦家的沙發上,把我從屋外喚進來,跟往常一樣,叮囑我回家照看院子,他晚上就不回來了。我賭氣地問他:“為啥你不回去,卻要我回去看院子?”

老黃反問我:“你不回去,難道要我回去,你不就是一隻看家狗麼?你的責任不就是看家麼?再說天這麼冷,我一個人怎麼睡得暖和,小月妹子怎麼睡得暖和,如果我們倆在一起,那不就睡得暖和了麼?你一隻狗,不懂人情世故我就不罵你了,但你是我老黃家的狗,是黃支書家的狗,一定得比別家的狗更通人性些,懂麼?乖乖的回去,不然,在外面天寒地凍的,不好受,再說冬天抓狗的多,你呆在家裡安全,滿世界跑,抓狗的不知道你是老黃家的,說不定就把你辦了。”

聽完老黃的話,我打了一個冷噤。好,我回去看家,我他媽是一隻聽話的賤狗。

回家的路上,我不再想像老黃跟小月同床共枕的暖和,我把所有思想都集中在小月給我的兩根骨頭上,那叫一個香啊!我敢保證,那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香的一次。很多人以為狗吃骨頭是矯情,放著整塊的肉不吃,幹嘛吃骨頭呢?——當村子裡的人富裕之後,再也不吃整塊的肉,專門吃什麼豬排、牛排時,他們終於理解我們了——原來骨頭真的比肉好吃。他們吃著排骨,想到我們的時候,不得不佩服我們的遠見。

我走在寒月朦朧的山路上,不知不覺被一個抓狗人盯上了。他是外村人,我以狗的敏銳的目光和嗅覺判定。他在我後面偷偷地跟著我,邊走邊悄悄地拿出麻醉槍,等他瞄準我準備發射的時候,我箭一般地跑了,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抓狗人浪費了一隻針,很是惱怒,他經過判斷,鎖定了我就是這個山村的居家狗,於是挨家挨戶地來尋找我。

糟了,如果他找到老黃家,我一定會被他弄死!我不能回去,於是轉身跑到屋後山巔上遠望那個傢伙,他真的挨家挨戶地在偷偷偵察。去你媽的,老子今天不回家過夜,等你瞎忙一晚。

月光越來越明亮了,整個山村都籠罩在一片迷蒙的霧氣之中,在鬱鬱蔥蔥的樹林間,在泛著乳色的田野上,我無拘無束地流浪,整個村子都是我天然的私家苑囿。寂靜的寒夜,幾個零星的抓狗人像孤魂一樣,在村子裡時隱時現,而我,卻在田野上逍遙自在地縱情狂奔,享受著無邊的夜色,山腳平緩的梯田,山腰莽莽蒼蒼的樹林中隱約可見的人家,都是我深深依戀的家園。

玩累了,無聊了。我垂頭在田埂上徘徊。尋找夥伴的天性讓我不由自主的往莊戶人家裡走去,但是我不能往老黃家走去。我選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開始了新的奔跑,也許是神的指引,我無意中來到了田寡婦家。對,我是在這裡出生的,這是我的故園!一種從內心裡油然生起的激動之情,霎時彌漫全身。不僅如此,我還分明聽到了一聲狂叫——那是一種狗類無比威嚴的怒吼!可是我聽了那聲音之後,不僅沒有一點驚嚇,反而覺得親切無比。

在我的面前,站著一隻碩大無比的雜種狼狗,這對於整個向陽村而言,就好像是天外來客,因為傳統意義上的向陽村,都是我們這些低矮晦氣的土狗們的天地,什麼時候可能出現這種勇猛無比的狼狗呢?

雖然我在她的面前顯得這麼小,比她矮一半還不止,但是這只高大的狼狗卻無比溫柔地親近我,舔著我的全身,好幾分鐘之後,她用責備的語氣批評了我:“為什麼夜不歸家?難道不知道夜裡的危險嗎?”

我嗅出來了,她是我的同胞妹妹,我們是異父同母的兄妹。我帶著對故園和親人的無比熱愛之情,激動地對她說:“老妹,想不到這輩子我還能回來見到你。”

沒想到我的這位胞妹卻沒有啥激動的,反而不以為然地說:“我們狗狗不談這種虛假的鄉情和親情,走了就走了,來了就來了,見了就見了,離了就離了,你看到哪只狗回到故鄉後熱淚盈眶?你看到哪只狗見到多年離散的親人抱頭痛哭?我們狗狗不被時間束縛,我們天性灑脫,當然這對於人類而言,我們可能恰好是沒有情感的低等動物,但是我們管他們怎麼評價我們呢!聽人的話,那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人類是被時間奴役的一群廢物,天天在一起,親人都會反目,幾十年不見,親人見面卻擁抱痛哭。為什麼會產生這麼大的反差?因為時間。時間把他們的距離拉開,他們就會思念對方,時間讓他們長久相處,他們反而容易弄出矛盾。我們狗狗就跟他們完全不同,我們不因為分開太久而產生思念,不因相處太久而產生怨恨。我們狗狗整天在一起,都不會勾心鬥角,就算是時不時有點小矛盾,也是轉瞬就忘記。我們的內心,比天地還要寬廣,我們的愛心,比所有生命都更濃烈。”

我的這位多年未見面的胞妹,第一次見面後就跟我滔滔不絕地講起大道理來,搞得我插不上一句話來。在終於等到她說完之後,我依然帶著好奇的語氣問了她一句:“妹,你的父親是哪裡的?我們這山村可沒有狼狗出現的。”

我妹不知是悲催還是得意地說:“田寡婦的侄子,那個在城裡居住的男孩,曾經帶了一隻狼狗來到這裡,在我出生的第二年,那男孩又帶著那條狼狗——也就是我的父親——來到了這裡,我才知道我是他的孩子。”

我羡慕地說:“妹,原來你有城市的血統啊,這對於向陽村的狗狗來說,你就是個城裡人呢。如果大而廣之,對於整個中國狗而言,你就相當於是個美國妞呢!”

我妹不以為然,表示不會認同我的觀點,她依然以向陽村為生活的樂園,在有生之年不打算移民。

這天夜晚,我和妹妹擠在一起,她的狗窩又暖和又舒服,是田寡婦要她的那個侄子弄的,我被勇猛無比的妹妹圍在懷中,靜靜地享受著她的體溫,冬夜的寒冷與我們無關。

第二天早上,我跟妹妹一起享用了田寡婦準備的早餐。田寡婦一看是我,就像是見了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把我抱了起來,不住地搖晃我,然後問我:“你小子啥時候跑到這裡來了?”

我大聲喊道:“別晃悠,我要吃早餐。”

田寡婦嚇了一跳,扔下我,對我罵道:“媽那個逼,你怎麼會說人話?”

我洋洋自得地對她說:“會的語言多著呢,人話說得最爛,聽不懂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我臨走時突然想到了昨晚流浪的辛酸,問胞妹:“你怎麼能夠活過好幾個冬天?你這麼高大威猛的身體,那些抓狗人難道不對你垂涎欲滴嗎?”

胞妹對我說:“那些抓狗人怕田寡婦。”

“為啥?”

“不太清楚,反正,抓狗人的女人都不會讓他們來田寡婦家附近轉悠的。”

原來,田寡婦的風騷還能保住我同胞妹妹的性命!真是上天有眼,給予田寡婦年紀輕輕就喪夫缺子的美好條件,讓她能夠用自己的風騷擊退那些怕老婆的抓狗人。但願田寡婦天天風騷,日日賣弄,讓向陽村裡所有的已婚男人,都不敢沾惹她,未婚的後生,都怕靠近她失去了品德。但是,我的美好願望不久就落空了,三天之後,我的碩大無比的妹妹還是沒有順利度過這個冬天,被鄰村裡的抓狗人給抓走了。

田寡婦一邊往鄰村走,一邊罵道:“操你奶奶的,不陪我狗肉,老娘在你家住下來。”

那個抓狗人剛好是個討不到媳婦的漢子,看田寡婦主動找上門來,就笑道:“我們闔家一起過,好不?反正我也討不到老婆。”

剛過三十歲的田寡婦望著這個又窮又醜的男人,怒吼了一聲:“賠老娘狗肉!不賠告你強姦我,說完就開始脫自己衣服,還故意把扣子扯掉。”

那男人一看這架勢,嚇得六神無主,直接跪了下來求饒:“姑奶奶,求你別脫了,你的要求我都答應,你這麼一弄,會把我弄到牢裡去的,我死了也說不清。”

這事是田寡婦跟老黃躺在床上嘮嗑時說的,當時我就蹲在床邊,看老黃一邊摸著田寡婦的奶子,一邊說著污言穢語,田寡婦不僅不生氣,還接著他的髒話繼續說,兩人說著說著就發情了,開始幹起活來。每次到了這個時候,我就無聊地走了,兩個赤裸的大活人最難看了,特別是人類的裸體,幾乎是所有生物中最難看的——也許這是出於我天生的審美偏見吧,但是無論任何我也不會改變這個觀點的。

嚴冬終於過去了,向陽村的狗狗們也終於舒了一口氣,暫時又躲過了一劫,可以繼續活下去了。雖然對於我們狗狗而言,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季節,但是對於我家老黃而言,卻是厄運連連,先是得了一場病,然後就是豔梅告發他強姦她。

豔梅是在自己男人陪同下,一起走進派出所的,他男人對員警說:“我來自首,希望政府寬大我。”兩個員警立刻就帶他去審訊室裡了。一個老年員警看豔梅呆在一旁不走,就問:“你怎麼還不走?”

豔梅說:“我要告發黃支書,他欺負我。”

派出所當時就表示說不可能,他們跟黃支書熟著呢。老員警疑惑地問道:“啥時候欺負你的?”當豔梅表示欺負的歷史很長時,老員警笑了,語重心長地對她說:“那不是強姦,是通姦。”

“是我男人要我告發他的,他給他戴了綠帽子。”豔梅嘀咕道。

雖然老黃沒事,但是因為豔梅主動告發他,他的風流事弄得滿城風雨,全鄉人都知道老黃跟豔梅有不倫情。鄉里的領導也坐不住了,商量怎麼處理黃支書。最後黨委會一致決定免去老黃村支書的職務,不過鄉里還是給了老黃面子,要老黃自己寫辭職信,就說是自己主動不幹了的。

這下好了,向陽村對豔梅公開評頭論足了,一是因為老支書垮臺了,二是因為豔梅公開承認了自己和老黃的姦情。豔梅淫婦蕩婦的帽子被向陽村人漫天遍野地蓋了下來。

事情就是這麼奇怪,如果豔梅不去派出所告發黃支書,村裡人會把同情的目光一直送給她。認為她雖然跟黃支書有一腿,但是一定是黃支書以大欺小、以強淩弱導致的。就連他男人也是這麼認為的,認為自己老婆絕不會跟黃支書勾搭成奸,一定是黃支書欺負了她,所以他才會拉著她一起去派出所告發他。道理雖然是這個道理,但是到了派出所,這強姦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通姦,而且這通姦的性質一定下來,反過來又影響了向陽村人對豔梅的看法:原來這女人真是個淫婦。

男人進了牢房,自己被村裡人釘在了恥辱柱上,她還怎麼呆下去?豔梅內心知道,那些議論她罵她的男人都是酸葡萄心理,那些鄙視她的女人,都是防備她的心理。他們根本不是為了道德,道德的概念早就在向陽村消失殆盡了,性的防線早就被笑貧不笑娼的現實標準所取代。

這些故事,是我聽黑妞說的,老黃不會把自己倒楣的爛事告訴我的,現在我都有點鄙視他了,怎麼搞的哦,向陽村的無冕之王,玩得這樣落魄?今後我還怎麼沾你的光?不過鄙視歸鄙視,我仍然把他當成了最好的朋友和家人。現在我跟黑妞聊起老黃時,經常會吐出“我家老黃”這個調子,黑妞聽了往往很奇怪地問道:“什麼時候黃支書成了你家老黃呢?”

我很生氣地反問她:“以你的意思,只能允許他這麼稱呼我了?我承認,我們狗狗經常被人說成“你家狗狗”“他家狗狗”,好像我們天生就屬於人類似的。但是作為一隻狗,我們可不能跟著人類的思維走,被他們忽悠。告訴你吧,我們其實從來沒有屬於過人類,只是他們不願意承認現實,相反,他們倒一直屬於我們。”

嬌媚的黑妞眨著春水般迷人的明眸,純純地問道:“為什麼呢?”

我在回答她的話的時候,內心深處有點萌動,是不是她攪動了我的什麼?——但是一瞬之後我就恢復了紳士的形象,我在黑妞的面前必須這樣,我一本正經地回答她:“我們狗狗自從跟人類好上後,就成了他們的主人,他們一天三餐地服侍我們吃,到了冬天還給我們做溫暖的窩,可是我們為他們做過什麼,我們給他們做過一頓飯嗎?我們替他們上過一天班嗎?也許你會說,我們給他們守門看家了啊——這是人類一廂情願的想法,那哪是看什麼家,我們只不過在家裡玩罷了,並且只要他們不把我們關在房子裡,我們一定會到處溜達,看什麼家!我們才不管他們對我們怎樣評價呢。告訴你吧,現在城裡的狗狗,過上了比我們更好的生活了,那些可憐的人像奴僕一樣服侍著我們的同胞,甚至還跟狗狗同床共枕。他們把狗狗們當成了感情的寄託,可是狗狗們根本不會說一聲謝謝,頂多裝出乖乖的樣子在神態上討好人類一下,之後,這些可憐的人就會繼續心甘情願地服侍他們的寶貝狗狗,還忙得不亦樂乎。這些無知的人們,如果要他們去服侍他們的同類,就算是服侍他們的爹媽,恐怕他們也不會這麼盡職盡責吧。唉,不說了,說多了我都覺得他們不是人了。”

臨走時,我和黑妞約好,明天來看她,跟她約會,如果可能的話,進一步發展關係。我發誓要第一個擁有她,她是一個清純的美少女。

回家的路上,我走得比較急。罷了官的老黃,有點寂寞,我得陪著他。果然,當我一走進院子,就看到老黃一個人在唉聲歎氣,還好,他就是再怎麼心情不好,也不會忘記侍候我,就憑這點,我都會一輩子對他好的。吃完飯,看著仍然歎息不止的他,我忍不住勸了他兩句:“你這輩子值了,村裡這麼多女人像妃子一樣侍候你。”

老黃聽了這話,越發忍不住傷心,他歎道:“脫毛的鳳凰不如雞,我不是惋惜過去的風光,而是悲哀現在的落寞,他媽的村裡人現在迎面走來,都不跟我說句話,人世滄桑,世態炎涼啊。”

怪誰呢?我不以為然,還不是你把這世態搞得這般炎涼!你當了幾十年的村支書,這一村老小,都是你的奴僕,供你使喚,早些年你可以隨便打人抓人,最近幾年來,村裡人懂法了,國家也尊法了,你也不能隨便打罵村民了,可是你還是把整個村子當作自己的領地,橫豎你一個人說了算。村民也生得賤,還只服你,別人不服,就連新任的鄉長來村裡執行政策,也被村民圍攻。只有你能夠在村民中一呼百應,處理矛盾時,能夠一錘定音。張家長你家短的,還是願意到你這裡斷個公道。

這個老黃,就是向陽村的魔王,同時也是向陽村的救世主。只是沒有想到的是,他被撤職之後,村民卻避之唯恐不及,就連那些跟他好過的女人,也都對他冷眼相待。

第二天一早,剛吃過早飯,我就往黑妞家跑去了,我要跟她約會。我的內心已經積累了足夠多的激素,春天的溫度越是高,我全身的神經越是興奮,屬於我們狗狗的愛情季節終於到了,季節喚醒了我們內心深處天然的衝動,我要擁有可愛的黑妞,這個世界上最最漂亮可愛的小姑娘,我一定會好好地對待她,哪怕我們狗類沒有送花送戒指的習慣,但我也要想辦法逗她開心。對了,黑妞說過,要想擁有她就得永遠讓她開心。我們狗狗不看重身外之物,我們只看重我們內心的感受——是否開心,是否高興。這是我們跟異性交往的唯一標準,管他什麼官二代富二代,我們一概不感興趣。

黑妞正在院子裡無聊地散著步,看著我來了,竟然表現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我用鼻子在她身上嗅了嗅,表示了一隻紳士狗應有的禮節。她遲疑了一會,也禮貌似地嗅了嗅我,還給了我一個吻,不過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熱情不高。

是不是她還沒有進入愛情的季節呢?不會的,昨天我就聞出了她身上的氣味。不對,說到氣味,我猛地感覺到了她身上有另外的味道——那是另一隻公狗的味道。太噁心了,我無法忍受!

“為什麼?你要這樣對待我?!”我怒目而視。

黑妞無辜地表示,她不是無心的,因為對方不僅是帥哥,而且高大威猛,她根本鬥不過他。“誰叫你不早點來呢?”

我無可奈何,問道:“這麼說,你把你的第一次給了他——那個你認為是帥哥的傢伙?”

黑妞沒有說話,她靠近我,又吻了吻我,這次我感覺到她好像是表示道歉的意思,我才不接受你的道歉呢!我一直愛著你,喜歡你,發誓要第一個得到你,要一輩子逗你開心的,可是你卻如此輕率地跟別人好上了,你這麼做,對得起我嗎?我真的好悲傷。

“聽著,”黑妞開始說話了,“你最好醒醒,別用人類的那一套感情來看待我們之間的交往。”

“什麼?我用人類的那一套觀念來看待我們?”

黑妞看著我疑惑的眼神,開始開導我:“不要對我用情專一,我們狗狗之間,不是靠愛情維持終生友誼的,你看哪兩隻狗相愛過一輩子?在見到我之前,你不是在過去的幾個春天跟別的狗狗好過麼?我們的愛情,只發生在春天,我們的愛情,只保持一個季節,過了這個季節,我們就沒有性別的意識。可是,我們狗類卻是如此的團結友愛,我們不管在哪裡,只要看到了同類,就會主動地打招呼,互相幫助,共同照顧。我們靠什麼做到這點?靠的是我們天然的善良,靠的是我們對同類始終如一的忠誠。我們的忠誠,絕不包含私心,絕不參雜私欲,這就是我們作為一隻狗,活得光明磊落的地方。我們不要愛情,但是我們同樣有做愛的快樂,卻沒有背棄愛情的卑鄙。你看人類,他們想靠愛情維繫忠誠,想靠利益維持友誼,想靠觀點維持行動的統一,可是直到如今,幾千年幾萬年過去了,他們成功了嗎?他們打造了一個屬於他們的幸福美好的樂園嗎?”

我望著黑妞哲學家似的口才,不理解她哪來的這麼多奇怪的言論,這話要是出自我的口中,我是不覺得奇怪的,我本來就是向陽村博學多識的才華狗。

黑妞對我說:“也許,我的父親,或者母親,是一位狗類的思想家吧。要不我為什麼天生就這麼有思想呢?”

去你的黑妞,我決定不愛你了,當我這麼想的時候,體內的激素卻肆無忌憚地激勵我:上了這妞!我欲望如火,顧不得形象,猛地朝黑妞撲過去。黑妞沒有反抗,甚至她還作出了配合我的動作,我們狗狗之間的做愛,大方而純淨,公開而透明,我們要盡情地享受肉體的歡愉。可是,黑妞的主人,那個叫豔梅的女人,不合時宜地出現了,她趕走了我,並且把黑妞關進了院子裡面。我狂吠了幾聲,就無可奈何地走了。

我漫山遍野地亂跑,發洩心中無盡的欲望。一隻充滿愛情目光的大嫂狗迎面向我跑來,急不可待地跟我擠在一起,摩擦我雄性十足的皮毛,那樣子好像是求我上了她似的,我非常鄙夷地藐視她,我絕對不會失身於她的,這個比我大得多的女人,不對,應該是母狗才是。

各位讀者,由於我跟人類居住了太長的時候,我的思維和語言有時候就跟人一樣的,我有時候把狗看成人,有時候又把人看成狗,思維老是在這兩種概念之間轉換,或者說,居家狗和村民之間,在我看來就沒有什麼不同。當然,在我瞧不起這些村民的時候,我就會立馬跟他們劃定界限,我會嚴格用狗的身份和狗的思維來看待人類,同時也會用狗的價值觀來鄙視人類的價值觀。

大嫂狗明顯主動起來了,她發起了攻勢,看來我非得幹了她才行!我其實早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嫂分泌出了大量的氣味,那種刺激我性神經的氣味,我在神經的牽引之下,順利地跟她天人合一。

回到家裡,我意外地發現了黃一海,這傢伙啥時候回來了?他是老黃的大兒子,在大都市里工作,雖然我跟他沒見過幾次面,比不上我跟黃一天的交情,但是由於是一家人的緣故,也自然比別人多了更多的親情。

“哥們,在大城市混得啥樣啊?”我跳上了他的身,熱情地跟他打起了招呼。黃一海也就勢抱住我,撫摸著我渾身的皮毛,讚美我油光可鑒,精明強幹,雖然是只土狗,但是一點也不輸給外國良種犬。

我跟他說了實話:“要不是剛剛上了一位大嫂,我會顯得更有精神點。”一海罵了我一句“色狼”,把我放了下來,他是回來接他老爹的。他問:“爹,跟我去不?反正,村支書也沒得幹了。”

黃一海不想讓他爹一個人呆在農村,太寂寞。可是他的話刺痛了老黃的心。他罵兒子:“狗日的,老子不幹支書了,你是不是很高興?老子就是死在這個山溝溝,也不會跟你去城裡的。”

黃一海在家裡呆了一天就走了,他在很遠的大城市裡,遠得超出了一隻狗的想像力。黃一海臨走時跟他爹說了一句“一天你不用管了”。原來一天早就到他哥的城市裡去讀書了。老黃抱著我呆坐在門口的歪椅子上,自言自語道:“都走吧,走了我更清淨些。”我從他身上掙開,跳了下來,回過頭望著他,本來想諷刺他兩句,說他不體諒兒子的孝心,但是我陡然發現,老黃的眼睛滲滿了淚水,這傢伙!怎麼動了感情呢?難道就是因為村支書沒有當了?老黃看出了我的迷惑,望著我喃喃地說著:“狗啊,你不知道我的內心,自從沒當這個村支書了,我好像丟了魂似的,現在,我不僅對村子裡的事兒插不上話,也對村子裡的任何人失去了約束力,這才是我最傷心的。其實,那些在我下臺後不再親近我討好我的人,我倒是不太在意,因為我在臺上的時候,也還是有個別的刁民跟我唱反調,所以我的寂寞和無奈不是來自大夥對我的冷漠,而是來自我不能繼續左右他們。”

“唉,你怎麼有那麼大的權欲呢?你不當村支書會死嗎?”

“會的,狗啊,不當村支書比死更難受,我寧可折幾年壽,也不願意丟這個官兒。我也知道這種想法是有點問題,但是我說的是我真實的內心,權力上癮比吸毒更難戒掉,因為權力會讓你變成超人。你知道什麼是超人嗎?狗啊,人和超人的距離,就像狗和人類的距離,這麼說你懂了嗎?我們這塊土地盛產權力超人,不是因為超人具有無限魅力,而是因為這塊土地太神奇,超人一旦降生,土地就會變成繼續繁衍超人的繈褓,並且超人會無時無刻不保持這塊土地的肥沃。可是我作為向陽村的超人,已經有了無能為力的感覺,不知是不是土地開始貧瘠,還是超人的哲學變了。”

聽著老黃喋喋不休地胡言亂語,直到我覺得無聊之極,才決定一跑了之。我丟下自言自語的老黃,不再打算同情他,誰讓他說些胡言亂語呢,弄得我頭大。

我來到後山——這個村子最高的山巔上,眺望遠方。遠方仍然是綿綿不斷的山嶺,我想像黃一海一定在比遠山更遠的地方。他為什麼不把他爹帶走呢?這個整天唉聲歎氣的垮臺的村支書,無論出現在村子的哪個地方,都是一股負能量。村民們不想見他,就連我也被他的這種不良情緒弄得很無聊,不過我現在總算懂了:不僅我不理解他,其實村民也不理解他,因為他曾經是個超人。

夏天的時候,家裡終於來了一個女人——春芸,那是以前老黃瞟都不會瞟上一眼的老寡婦,都已經上五十歲的年齡了,比老黃還大一歲。可是現如今的老黃,對待她好像皇后一般,迎進送出,畢恭畢敬。老黃跟我說:“只要她是個女的,只要她肯跟我來往,我就感激她。這說明啥?說明她不是看上我的權勢,看上的是我這個人,你說對不對?”

老黃說完,慣性似的問了我一句,這在支書垮臺之前,是不曾有過的事情,現在他竟然經常徵求我的意見,他是不是把我幻想成了村委會的成員?——他以前就是以這種口氣跟村委們說話的。

我不想道破天機,春芸看上了他家後院裡的那頭母豬,她家裡沒有豬了,想把老黃家那頭母豬下的崽占為己有。她不想出錢來找老黃買豬崽,於是就想出了這個辦法——寡婦們經常用的招數。春芸根本上沒有田寡婦那樣的激情,畢竟是逼近絕經的女人,對那事根本上就不感興趣,正好老黃也失去了以前的風采,又加上大病之後,身子一直沒有恢復元氣,人也更老了。俗話說,權力是最好的春藥。老黃沒有了春藥,下半身也就漸漸偃旗息鼓了。

他們就這樣不太為了性而走在了一起,直到春芸把豬崽抱回了自己家,兩人才斷絕了來往。

老黃不再風光之後,日子過得更快了。村裡的男人女人也都漸漸地忘記了這個曾經呼風喚雨的老支書,只是在每年的黨員會議上,還能聽到幾句熟悉的充滿霸氣的發言。唉,就算語言再有魅力,也沒有人對他感興趣,倒是很多人喜歡打聽黃一海和黃一天哥倆的消息。

有人問:“么叔,一海當上教授啦?”黃一海確實是在大城市裡當教授。

有人問:“么爺,孫子有多大啦?”黃一海雖然當上了教授,也早就結了婚,但是一直沒有孩子。不知是不是因為做學問太忙,忘了生孩子那事,倒是他弟弟黃一天對這事很是上心,這傢伙在縣城讀中學時,就把一個女孩的肚子搞大了的,最後在縣城高中呆不下去了,才跑到他哥哥那兒繼續讀書。不過,聽說一天讀書特別行,考上了名牌大學。

老黃久違的自豪,漸漸地從兒子們的事業有成中爬了起來。

夏天沒有過完,黑妞就離開了向陽村。走的那天,我根本不知道,聽老黃在家裡對我嘀咕道:“夥計,你的黑妞走了,再也沒有風流的對象了。”

我好奇地問道:“去哪裡了?”

老黃告訴我,她和她的主人豔梅一起搬出了向陽村,據說是搬回了豔梅的娘家。我頓時明白了,豔梅是受不了這個村子的氣氛才走的。豔梅不是寡婦,跟老黃不明不白地來往好長時間,他的公公婆婆自然而然地要給她眼色看,以前因為老黃是支書,他們不敢吱聲,自從老黃垮臺之後,豔梅就沒有好日子過了,甚至到了最後,公公婆婆把兒子坐大牢的原因也歸咎在她的名下。這些委屈,哪是年輕的豔梅所能承受得了的,索性,她一氣之下就搬出了向陽村。

走就走了,我在心裡嘀咕道,我們狗狗沒有離情別恨,這是我妹妹說的。不過,我還是抽空跑到豔梅的家裡去逛了幾次,每次都是大門緊閉,鐵將軍守門。我圍著院子轉圈圈,在冥冥之中,黑妞清純的氣息若有若無地漂浮過來,漫過我的大腦,縈繞在我的四周。我不知道自己為啥會對黑妞如此上心,就因為那一次功敗垂成的好事麼?就因為黑妞曾經對我的哲人般的開示麼?還是因為我已經具有了某種人類的思維?我一想到這裡,竟然產生了一種害怕的感覺,千萬不能有人類的情感和思維,如果那樣我就死定了,那就等於是自絕於狗類!

正當我大腦裡充滿了雜七雜八的思緒時,一隻大嫂狗不合時宜地出現在我面前,是上次跟我苟合的那只。她大搖大擺地往我這邊走來,好像我必須恭敬地迎接她似的。我擺開架勢,以一種警惕和敵意的方式面對她。

“帥哥,忘了我啊?”

我不說話,繼續瞪著她,看她下一步想怎麼辦?眼下已經是深秋,想用性事來迷惑我,已經過了這個季節。

“我們的寶貝已經長大了,是個結實的小夥子。”

“啊?我們的寶貝?我的兒子!”我竟然馬上放下了故作威猛的架勢,興奮不已地驚訝起來,我跟多少娘們來過事,到今天為止,還沒有哪個娘們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裡,她們生下了我多少孩子。

看在她這麼負責任的態度下,我友好地跟她說話:“孩他娘,需要我做些什麼麼?”

“怎麼?你不叫我大嫂狗啦?”

“不叫了,我現在有種想叫你寶貝狗的衝動,我對你的好感已經蕩漾於胸了。”

“去你媽的土狗,我啥也不需要你幫忙,有時間就抽空去看看孩子。”大嫂狗說完一溜煙地跑了,我的內心有好些話想問她,比如她這一窩狗仔中,有幾個是我的種,有幾個是別人的,別人的也就是野種,我的就是家種,這當然是站在我的角度考慮的。但是,她卻在我還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扭頭跑了。我向她飛奔的方向望去,一隻高大的雄性狼狗正仰頭狂吠。

我離開了黑妞的院子,無心無意地在山川田野間瞎逛,想著我這兩年來跟村裡娘們的來往,感覺有點老黃的味道,其實跟我有一腿的娘們,不下五六個。都是些風華正茂的母狗,一到春節,她們就感情氾濫,氣味迷人,由不得我半點控制,這麼一想,我完全理解老黃了,如果男人能夠在漂亮女人門前表現矜持,都是道德在作怪。我們狗們跟老黃一樣,基本上不管道德這回事,對於我們來說,道德就是奴役人性的枷鎖,可喜可賀的是,人類中已經有老黃這樣的人,開始大膽地打破枷鎖了!

現在,我開始看好人類了,相信他們要不了多長時間,一定會砸碎所有的枷鎖,徹底解放自我!

這年冬天,老黃的寂寞像漫山遍野的雪花一樣紛亂,他除了跟我蹲在火坑旁嘮嗑說話外,就是自個兒唉聲歎氣。自家的那頭老母豬已經死了,春芸家卻豬崽成群,她再也沒有心思花在老黃身上了,唉,連最老的風騷女人都忘記了老黃。

看他可憐的樣子,我不僅幫不夠忙,甚至連句暖心的話也說不上,我能說什麼呢?我啥能力都沒有。他自言自語的歎息中,最多的是對小月的思念,是懷戀跟小月曾經的纏綿。他內心裡多麼想跟小月重續前緣,可是人家小月已經有新的心上人了,就是現在的村主任。老黃不甘心,他天天做夢都夢見小月,他自言自語地說,小月是所有女人中最溫柔的,她柔情萬種的嫵媚,是每一個男人都無法抗拒的。

我就不相信老黃的話,小月難道比騷包的田寡婦還能迷住男人?我決定去一探真假。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趁村主任進了小月家之後,我憑狗一般的機靈的身子,也跟隨他溜進了小月的臥室,躲在了床底下。

這個晚上給我的震撼實在是太多了,甚至足夠改變我的狗生觀,我都無法說給各位讀者聽,不是我內心不夠骯髒,也不是我的語言不夠妖豔,更不是我的道德不夠卑劣,是我實在無法一下子說出大量的我今生今世都沒有見到過的動人情景。我可以發誓,如果我是一個男人,我也一定會打小月的主意。我甚至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小月就是向陽村的潘金蓮,沒有哪個男人會從她勾魂的目光中淡然地走過。她躺在男人懷裡喋喋不休的情話和醉人的嬌氣,可以弄得男人九死一生盪氣迴腸,完爆田寡婦的粗魯和騷包。好幾次,我實在是忍不住,差點從床底下爬出來,鑽進她的被子,但是一瞬之後,我總是能夠及時地想起我只是一隻狗,不能被人類的語言迷惑,哪怕我是雄性狗,也不能被女人的妖冶所迷惑,這是我們做狗的基本原則。對於基本原則,那是永遠不能動搖的,這點我跟某些人是一致的,不過我的基本原則只有一項,那就是始終堅持狗的價值觀。

我等他們相擁而眠之後,輕悄悄地不辭而別。當我離開房子無意回望時,發現小月窗戶外面有一個男人的影子,正靠在牆邊靜靜地呆著。難道是老黃,這個老不死心的老黃?!我深吸一口氣,聞出了那人的身份,原來是下沖的張木匠,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憑什麼深更半夜來聽小月的悄悄話?連我家老黃都不曾來偷聽小月說話。哼!我決定教訓一下他——我發出了低沉的“嗚嗚”聲,果然,張木匠看見我兇神惡煞地出現在他面前,一下子慌了神。狗的目光在晚上是很恐怖的,那是一種閃著幽光的眼神,能夠看見所有鬼魂的眼神。

張木匠跑了,我等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又恰到好處地出現在他的前面,擋住他的去路,逼他說出偷聽小月說話的原因。

張木匠幾次試圖突圍未果,在徹底崩潰之後,承認他有妻有室,不該做這種缺德的事情。他特別無助地說,自從前年在小月家裡幫她蓋了房子之後,就落下了這個不良的嗜好——喜歡偷聽小月說話,特別是她跟別人說的情話。他還說,在造房子的時候,小月留他住了一宿,那天,小月聽說他老婆回娘家了,就笑著對他說,‘嫂子不在家裡,今晚可自由了’。他聽了這話,就逗小月,說想留下來陪她。沒想到小月她居然答應了,並且是偷偷地說給他聽的,要他不要食言,晚上一定要陪她。

他說,自從那一晚陪了小月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跟老婆做過那事了。他強調說,就算是全天下最美麗的女人赤裸在他面前,他都不會起心動念的,除非她有小月的魅惑。他還說,有幾次實在忍不住了,就往小月家裡跑,可是小月根本不理睬他,甚至連門都不給他開。

我鄙視他說:“你也不想想,到小月家裡去的男人都是些什麼人?除了黃支書,還有各種才能出眾的男人,什麼村學校的王老師、村衛生室的董醫生,不是村官,就是村裡的文化人,你一個木匠,哪能派得上號?”

“是啊,”張木匠長歎了一口氣,接著告訴我說,在多次碰壁之後,他再也沒有勇氣跟小月提那種要求了,只是時不時地找藉口給小月送點東西,甚至直接給她送錢。小月雖然接受他的錢財,但就是不讓他在她家過夜。他沒有辦法,每次都是戀戀不捨地離開這裡,有一次,他離開之後,又忍不住回來了,他多麼渴望出現奇跡,小月能夠開門容納他。他回來時發現小月家已經燈熄人靜,他趴在小月家的窗外,無意中聽見裡面的說話聲,是村支書和她的聲音。

他說,黃支書和小月說了一宿的情話,他在外面聽了一宿,毫不厭倦,從此以後,他就聽上了癮,隔三差五地就潛伏在小月家的窗外,偷聽小月跟男人綿綿不絕的情話。

我望著可憐巴巴的張木匠,真想安慰他兩句,可是我最終啥也沒有說。張木匠的遭遇,讓我的知識水準又往上提升了老大一截,原來偷情還有另外的含義。

回到家裡,我對老黃說:“夥計,我現在懂你了。”

在我懂了老黃之後,歲月依然沒有緩一緩老去的步伐。冬天依然如約到來,只是老黃對寡婦們的叨念,越來越少了,對我的依賴卻越來越深了。為了防止我在冬天被抓狗人抓走,老黃使出了渾身解數,甚至在我的狗窩周圍架起了電網,給我一道天然的保護屏障。謝天謝地,今年的冬天總算又是安然無恙。

十一

黃一海又回來了,這回,他不再跟老黃商量,而是逼著老黃跟他走了,臨走之時,他們父子倆都表示對我無能無力,他們跟隔壁的陳阿婆說,希望她把我照顧一下。陳阿婆高興地答應了,可是我卻痛苦萬分,馬上就要失去相依為命好幾年的夥伴,我不知所措,從屋裡跑到屋外,又從屋外竄到屋裡,把一隻土狗的心煩意亂表達得盡善盡美。

黃一海看出了我的傷心,他安慰我:“哥們,這就是命,你一定要順命而為,城市再大,也沒有你的位置,因為我媳婦不喜歡狗狗。她鼻子過敏,皮膚也過敏,一點狗毛都會讓她渾身不舒服。你就好好地呆在向陽村吧,我們會想念你的。”

老黃一走,我的狗生就好像失去了意義,陳阿婆對我的飲食起居也照料得極不周全,我完全失去了繼續生活下去的勇氣,難道,我的狗生就這樣困死在向陽村?就依靠一個風燭殘年的阿婆走完這一輩子?不,我一定要活出生命的意義,一定要尋找屬於自己的狗生。

在一個灑滿夕陽餘暉的傍晚,我終於悟出了狗生的道理。流浪在向陽村山間田頭的我,再也忍受不住狗生的平凡和寂寞,我決定遠走他鄉,闖蕩天下。

走出向陽村,對我來說,是很難的事情,因為我對向陽村以外的世界,毫無印象,在我的天地裡,世界就只有向陽村這麼大。就像村裡人當初第一次出遠門打工一樣,我也是三步一回頭,對這塊土地充滿了不舍之情。

好在告別村子的時候,一隻來自遠方的流浪狗給了我足夠的勇氣,他說:“心有多寬,天地就有多廣。只要往前走,你會獲得更多的生活閱歷,會增加更多的生命厚度。”在他的鼓勵之下,我已經完全沉浸在“直掛雲帆濟滄海”的豪邁之中,我簡直把自己想像成了仗劍遊天下的古代俠士,我甚至覺得此次出遊,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狗生意義,更為了天下蒼生。我邁開堅定的步伐,毫不動搖地走出了向陽村。

我路過的第一座城市是本縣縣城,雖然在我的想像中,它應該比向陽村大得多,但是它的大最終還是突破了我的常識——我竟然用了一個多時辰才走完整個城區。在穿過縣城最後一條街道之後,我對城市有了起碼的認識:空氣中有太多的污濁味道。商業街媚俗的味道令我差點兒窒息,好在路過公安局門口時,警笛的鳴叫讓我清醒了頭腦,我以飛一般的速度逃離了縣城,那警笛就像是為我送行似的。

出了縣城,一路風餐露宿,日夜兼程,朝著我想像中的世界走去。在路上,我碰到了一隻叫奧巴馬的雄性土狗,他的外貌特徵跟我一樣,按照人類的區分法,我們應該是同一個民族的。我把奧巴馬當成了我的同胞,他是一隻流浪狗,聽我說要去闖世界,馬上答應陪我一起去,不把世界闖完不甘休。我們邊走邊哼著即興創作的小調:

我們出發了

我們狗狗出發了

去世界的遠處

我們不再跟人類一起

我們要創造屬於我們的生活

全世界的狗狗

快快響應我們的號召

走出家門

走出人類為我們造的房子

哪怕我們終生流浪

也要保持我們的形象

這是我們兩人共同創作的小調,優美的曲調配上四周如畫的風景,讓我們感覺狗生是多麼的美好。一路上,我們時而狂奔,時而信步,不知不覺走了很遠,一直到道路的盡頭,我們才停住了腳步。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湖水。奧巴馬說,這是綠水湖,是他有生以來所知道的最大的湖,湖的另一邊,是他從未去過的陌生世界。

我們在湖畔邊嬉戲徜徉,互相追逐,玩累了就蹲下來休息一會兒。我們把一天的美好時光都獻給了綠水湖,直到太陽偏西,才有了起身離去的念頭。在奧巴馬的建議下,我們決定繞道到湖的另一邊去,因為湖的另一邊,我們誰也沒有去過,說不定,世界的中心就在那邊,說不定,我們要尋找的生命意義也呆在那邊。在我的思想中,只要是未知的地方,就是值得闖蕩的地方,我們對未知的好奇,超過人類數萬倍。

十二

突然,一隻氣喘吁吁的小狗狗朝我們拼命地跑來,她渾身濕漉漉的,邊跑邊喊:“完了,完了,淹死啦,都淹死啦。”

我和奧巴馬立馬停了下來,問她:“怎麼回事?”

小狗狗結結巴巴地說:“船沉、沉、沉了,主人完了。”

我要她別急,慢慢把話說完。原來,她跟她的主人一起乘遊船在湖中遊玩,沒想到遊船被風浪弄翻了,她的主人沉到湖底去了。她叫安琪兒,是主人最喜歡的寵物,可惜,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人疼愛她了,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傷心得要命。

現在安琪兒也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狗,我們的隊伍開始壯大起來,不過,安琪兒表示一定要先回家裡去,跟她家裡的男主人報信後,再跟我們一起闖世界。

好,就這麼決定,我和奧巴馬當即決定陪同安琪兒回家。

繞過綠水湖,又穿過無數的鄉村,我們走進了一座比縣城更大的城市。一路上,安琪兒把她家裡的所有事兒都向我們兜底了,她喋喋不休地跟我們說她家裡的各種各樣的趣事,她的女主人叫雅雯,是他男主人的第四個老婆。雅雯整整小她老公三十歲,年輕漂亮,曾經是這個城市裡有名的模特。一次模特大賽之後,她的女主人被她的男主人看上了,他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別墅,還跟她結了婚。她的男主人叫丁卓,是一家大公司的老總。安琪兒強調說,她男主人的公司是一家上市公司,這個城市的開發區就是她男主人的傑作,開發區比整個舊城區還要大,那裡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下水道都是他男主人修建的。她的男主人能力特別強,別人幹不了的事兒,她的男主人都能幹,都敢幹。

我立馬打住了她的話,我不喜歡任何一隻狗誇耀人類,哪怕是她的主人也不行。我直截了當地諷刺她:“你是不是有了狗隨主人榮的感覺?”

安琪兒馬上不說話了,好半天才抬起頭,不好意思地說:“我們女狗總是有些小缺點,希望你能諒解。”

我在內心裡想,不僅是你吧,你的女主人可能更是這樣。一個女人把自己的榮耀建立在男人身上,那男人也同樣會把榮耀建立在女人的身上,所不同的是,女人是在白天,男人是在夜晚。這是上帝對女人膚淺的懲罰。

不知不覺到了安琪兒的家,這是一棟豪華別墅,周圍有高高的圍牆,進到院子裡面,感覺走進了戒備森嚴的皇宮。整個院子顯得靜悄悄的,別墅矗立在院子的中心,前面是綠油油的草坪花園,後面是碧波盈盈的游泳池,我們進了別墅,只見丁卓——安琪兒的男主人,從裡面快步走過來,抱起安琪兒就問道:寶貝,阿雅呢?是不是翻船了?告訴我是不是翻船了?

安琪兒一臉憂傷,默不作聲。我在一旁插話:“是的,是船翻了。”

丁卓看了我一眼,嘀咕了一句:“哪來的土狗,快走。”

我和奧巴馬識趣地退出別墅,蹲守在屋簷下麵。別墅裡面,丁卓的一言一行,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丁卓好像沒有一點亡妻之痛,他得意地對安琪兒說:“寶貝兒,你是不是非常傷心啊?你是不是非常捨不得雅雯?我也是啊,我的美麗漂亮的阿雅,我也捨不得失去她,如果她還是乖乖地跟著我,聽我的話,幫我做事。可惜,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阿雅了,唉,我是多麼不忍心看她沉入湖底,多麼的不忍心!”

丁卓把安琪兒放在身邊的沙發,非常鄭重地問她:“安琪兒,你知道謀殺的最高境界是什麼嗎?”

安琪兒搖了搖頭。

丁卓一字一句地告訴安琪兒:“是讓她主動走向毀滅。”

十三

我的內心忽然升起了一種不祥之感,驚恐萬分地離開了這棟充滿恐怖的別墅。

大街上,人流和車流有序而擁擠,空氣複雜而難聞,我警戒地擠在人群之中,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憑著直感,一隻狗在大街上溜達絕不是安全之舉。逃離城市!——我馬上作出了歷史性的選擇,調整大腦裡的方向參數,向郊外跑去。一路上,潮水般的人流朝我湧來,又迎面而過,所有的車輛都是卯足了勁往城市裡面沖去,城市好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把它們牢牢地吸了進去。跟我一樣與城市背道而馳的,只有一些鄉下人,他們開著農用車,將生活物質運到城市之後,就轉身回家,他們沒有留戀城市的意思。我越往郊區跑,道路顯得越寬闊,行人和車輛也越是稀少,大路兩旁的樹木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簡直讓人感到是進入森林的前奏。不過經過我的仔細觀察,這仍然是城市之中的景象,只不過這裡是最近幾年長出來的城區,道路更寬綠化更多罷了,要想逃出城市,可沒有這麼簡單,前面的指示牌告訴我,離最近的鄉村小鎮,還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唉,誰叫我是一隻狗呢,如果是人,搭上一輛班車,一個時辰就遠離城市了。想到這,我簡直有點羡慕那些被主人抱著牽著的狗狗們了,他們可以堂而皇之地跟著主人上公車,入賓館,吃大餐。要不,我現在就在路邊認個乾媽?給她磕倆頭,好讓她把我抱在懷裡坐公交,免得我頂著烈日奔波在無窮無盡的城市街道上。

突然,一聲巨響從我後邊傳來,緊接著,一個汽車輪子飛一般朝我沖來,我來不及思考,憑本能騰空躍起,躲開了輪子的衝撞。好險,差一點要了我的狗命!一個男人在我驚魂未定的時候,罵了我一句“死狗”,然後將一塊重重的物件朝我扔了過來,我依然來不及思考,拼死一跳,躲開了他對我的惡意攻擊,這個男人,把車輪脫落的怒氣朝我發了過來,真是太不講道理了。

我的內心頓時湧出了無數對於人類的可惡之情,我對剛才還想討好人類尋找乾媽的心思進行了嚴肅的反省,我覺得我剛才的心思是如此的卑劣,如此的沒有人格,不,沒有狗格!我簡直快要喪失做一隻狗的資格了,我不由得在內心裡罵了自己一句:我太他媽的不是一隻狗了,我怎麼會產生像人一樣的無比卑鄙的心思呢?我為啥要認一個乾媽呢?難道一天的步行就讓我膽怯?難道我們狗狗不是天生就靠四肢闖天下的?離開了人類的交通工具,我們依然健步如飛,滿世界自由自在地行動。

我突然發現,現在的我,已經有點狗格分裂了,有時候羡慕人類,甚至還把自己當成人類中的一員,有時候又驚鴻一瞥般清醒過來,嚴肅地跟人類劃清界線。唉,我這只被人類薰陶過度的居家狗,即使走出家庭融入狗的社會,也還是掙脫不了人類的影響。

一隻小狗從我後面跑上來,大聲地喊我,原來是安琪兒,她的後面是奧巴馬。她氣喘吁吁地問我:“為什麼要不辭而別。”

我只得胡亂地編出一些理由:“安琪兒,你可是大家閨秀呢,沒有必要跟我去做一隻流浪狗,整天面對人類的白眼。再說,現在有奧巴馬陪著你,你也不再寂寞。”我又轉頭望瞭望奧巴馬,問道:“你願意陪安琪兒嗎?”

奧巴馬回答:“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是一個團體,不能分開,安琪兒和我都是這麼認為的。”

“對,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我們要走一起走,反正我已經跟男主人彙報完了。”安琪兒如釋重負地說。

一聽安琪兒說到男主人,我下意識地感到害怕,馬上阻止她說:“快別提你的男主人,我害怕。”

奧巴馬在一旁也幫腔道:“我也害怕,從來沒有見到如此狠毒的人,謀殺妻子。”

既然他倆都願意跟著我繼續流浪,我也很直率地表態:“那就走吧,不過我是不會再回到城市的,太讓人噁心。”

“那你還打算回故鄉嗎?”奧巴馬問我。

“也不會,對於我而言,我所經歷過的地方,都是我要逃避的地方。”

奧巴馬聽了這話之後,徹底放心了,他是一隻天生的流浪狗,不會呆在任何一個地方頤養天年。我們仨很快達成了共識,開始往城市外面走去,我們走了一個星期,終於遠離了城市,來到了一片青山綠水之中,這裡竟然沒有人家居住,我們都感覺到疑惑不解。

在暫時的疑惑之後,我們又幾乎是同時明白過來了:這哪是人居住的地方,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的,都是些孤魂野鬼,原來這裡是一片墓地,是一個頗具規模的公共墓園。墓園裡到處都是成行的常青樹,野兔和老鼠在其間穿來穿去,真的是動物與鬼魂和諧相處啊!

我們決定,今天晚上就把這裡當成下榻之處。

十四

我們躺在墓園舒軟的草坪上,相互依偎著,現在不是狗狗戀愛的季節,所以我和奧巴馬對安琪兒絲毫沒有性的衝動,安琪兒對我們也根本沒有任何防範意識。我們簡直就是三位一體,誰也離不開誰。

半夜時分,安琪兒推醒了我和奧巴馬,悄悄地跟我說:“看,我的女主人,她的魂魄來了,還有她情人的魂魄。”

我問:“她的情人?她情人也死了?”

安琪兒告訴我們,女主人的情人也跟她在一個遊船上。

原來如此,這個丁卓,太讓人毛骨悚然了,他一舉謀害了兩條人命。

望著在我們眼前不遠處動盪不定的兩個遊魂——雅雯和她的情人,我們都靜默無聲,不知是該跟他們打個招呼,還是該熟視無睹,任憑她們游來遊去。

唉,雖然上天賦予狗狗的特殊本事,讓狗狗看得見人類的魂魄,但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對人類的魂魄可沒有什麼興趣。在向陽村的時候,我晚上沒事到處亂竄時,那些孤魂野鬼就在山川田野間蕩來蕩去,他們看見我後,總是躲得遠遠的。我對它們基本上是熟視無睹,不過,有時候我也會跟他們開句玩笑,如果他們中的某一個不小心晃蕩到了我的身邊,我就會嚇唬他:“離我遠點,小心我吃了你。”魂魄們總是很害怕狗狗,因為狗狗可以吃了他們,但是狗狗一般不會去吃魂魄,因為那味道實在是難以下嚥。

安琪兒又推了推我,問道:“我是跟他們打招呼呢,還是裝著沒有看見他們?”

魂魄不會主動說話的,除非你主動問候他,因為他們已經被時光封住了嘴。他們只能機械地如實地回答你的提問,而不能主動地思考,更不可能主動地跟你打招呼,他們就像被施了催眠術的人一樣。

我說:“安琪兒,跟他們說會兒話吧,他們之所以在這裡蕩來蕩去,肯定是心中有失落感的,被人謀害的鬼魂,哪個不冤屈呢?”

一聽我說這句話,安琪兒就迫不及待地躍起來,跑到雅雯的身邊,大聲叫喚她。雅雯現在是一具魂魄,她對安琪兒縱有千般的思念,也會本能地害怕接近她,魂魄對狗狗的害怕,是與生俱來的,就像老鼠害怕貓一樣。看著這種情況,我和奧巴馬也跟了上去,主動跟雅雯和他的情人說話:“歡迎你們,我們都是安琪兒的朋友,希望你們不要害怕,我們對天發誓,不會對你們有半點傷害。”

雅雯回了一聲:“我們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

雅雯的情人催促她說:“我們走吧,這三個小傢伙讓我心裡很不踏實。”

我們再次向他保證:“陌生人,請你放心,雖然我們狗狗對魂魄有某種天然的威勢,但是我們向你保證,絕不會吃了你們。這裡其實是你們的新家,你們還能往哪裡走呢?你們就安心地住下來吧,相反,我們只是這裡的過客,我們明天一大早就要離開這塊墓地,免得讓這裡的遊魂都膽戰心驚。”

雅雯趁機問他:“丁卓,我們就多呆會兒好麼?”

丁卓?好熟悉的名字。我連忙問他:“你叫丁卓?生前做什麼的?我怎麼感覺你的名字好熟悉似的?你能說說你和雅雯的故事麼?雅雯,你願意說出你們的故事嗎?反正,我已經對你們的故事一知半解了,安琪兒在白天跟我們嘮叨了不少。”

奧巴馬也在一旁幫腔:“我們已經答應不傷害你們了,你們就不要太矯情了,坐下來說會話吧。”

魂魄可不敢違反狗狗的意願,丁卓喃喃地開始講述:“是的,我叫丁卓,是這個城市的市長。”

“等等。”聽他說自己是市長,奧巴馬馬上打斷了他的話,問道:“聽說你曾經主張市民吃狗肉?有這回事麼?”

“是的,我曾經說過,後來引起了媒體的批評,我也通過宣傳部門表達過歉意。我本人並不吃狗肉,我是為了搞活地方經濟才這麼弄的。”他無不抱歉地跟我解釋。

我相信一個靈魂的話,因為他們已經失去了技巧之心,再也不會說假話了。我提醒丁卓:“繼續說吧。”

“我和雅雯是被丁卓害死的,雅雯的老公也叫丁卓,跟我一樣的名字,你聽著很熟悉,估計是這個原因。我們是一樣的名字,只不過我是市長,他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

我轉頭問雅雯:“他們的名字是故意相同的,還是純屬巧合?”

雅雯道:“純屬巧合。”

奧巴馬跟進了一句,問雅雯:“你夾在他們中間,左邊做老婆,右邊做情人,是為什麼?”

雅雯在一旁解釋道:“我是被丁卓送給丁卓的。”

安琪兒怕我和奧巴馬不理解,插話說:“她說的意思是,她是被董事長獻給市長的。”

丁卓也表示了肯定,他說:“是他老公為了拉攏我,才把她送給我的。我曾經在她老公面前讚美過她,說她漂亮可愛。她老公為了把開發區的工程撈到手裡,就獻出了自己的老婆。”

雅雯繼續補充:“本來,我是可以不跟他結婚的,可以被他直接送給他的,可是他不喜歡沒有結婚的女人,他玩黃花閨女太多,已經對未婚女不感興趣了,他把興趣轉移到了別人的老婆身上。他打聽到了他的嗜好,就馬上跟原來的老婆離了婚,又跟我結了婚,然後,就在蜜月未完的時候,把我送給了他。他當時就陶醉了,說玩人家的新婚老婆太過癮了,並且說這是人生第一回。這之後,他就把所有的工程都批給了他。我就成了他們兩人共有的女人,他們並不因為這而嫌棄我,我靠智慧保護自己,讓他們兩人都喜歡我。”

十五

我想到了老黃,他不也是這麼對待別人的媳婦麼?那個叫豔梅的女人,不也是被他強行地壓在了身下麼?這個世界如出一轍,欲望的盡頭是變態,這是我對今晚談話的總結。

我徑直走到安琪兒和奧巴馬的身邊,對她倆說:“這兩個人太讓我失望了,我想,我們還是離他們遠點好。”

雅雯已經跟安琪兒親密無間了,沒有了一般魂魄害怕狗狗的神情,畢竟,她倆以前是一家人嘛。

安琪兒沒有回答我的話,她問雅雯:“如果我離開你,你會傷心麼?”

雅雯表示,一個隻懂得遊蕩的魂魄,是不會傷心的,她就像一陣風。雖然如此,她仍然願意跟安琪兒多待一會兒。

安琪兒轉身對我說:“你為什麼容不得一陣風呢?”

我說:“她們不是普通的一陣風,是讓人心虛的陰風。”

丁卓飄到了我的跟前,這次,他居然主動地跟我說了一句話:“你能放過一個已經死了的人麼?我們已經非常害怕你們狗狗了,你們能不能對我們友善一點,讓我們在另一個世界稍微有一點反思的環境?”

我對他表示懷疑:“你能反思?”

雅雯插話:“我們可以反思的。”

奧巴馬勸說我:“作為一隻狗,你已經表達了對人類道德水準的失望,你不應該對於具體的人事說三道四,我認為這已經超過了一隻狗的界線,你難道想充當人麼?干涉人的事務麼?如果你不想的話,最好讓他們自己去搬弄是非,你只要做好一隻狗就行了。”

上帝,感謝奧巴馬,不然我又越界了!人類做了這些偷雞摸狗之事,關我屁事!我真他媽的糊裡糊塗,還跟著憤憤不平,我心中裝下了太多關於人類的道德觀點,這實在是太可怕了,這是多麼荒唐的事情啊,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變成了一個人,或者完全用人的思維來做事,我一定會徹底崩潰的,一定會無法活下去的。一個擁有狗一樣善良純樸性格的動物,絕對不能再擁有人類的思維。

就在我陷入無盡的悔恨之中時,兩個魂魄不知不覺飄走了。

安琪兒用爪子給我梳理皮毛,讓我從沉思中緩過神來。

我笑了笑,對她說:“謝謝。”

奧巴馬告訴我:“她們走了。”

“走了?”我無心地問。

安琪兒也肯定道:“嗯,走了。”

我歎道:“走了就走了,人類總歸會走的。”

奧巴馬驚訝道:“你這麼自信?”

我非常肯定地表達我的看法:“這與自信無關,人類一直在走,不是向高處走,就是向低處走。”

“那麼我們呢?我們也跟著他們一起走嗎?”安琪兒插了一句話,她忽然像個充滿求知欲的小學生,盯著我問道。

我說:“我們根本不用走,我們已經停在了上帝的身邊,人類是上帝的奴僕,我們是上帝的朋友。”

奧巴馬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你的這種說法,人類會贊同麼?”

“我只表達事實,不評論別人對事實的歪曲。任何自以為是的點評都是作繭自縛。這個世界,已經被人類的觀點弄得面目全非了,除了人,沒有哪種生命是為了觀點存在的,人類為觀點生,為觀點死,他們還不斷地修改觀點,又不斷地捍衛觀點,然後又不斷地拋棄觀點。他們這麼做,好像在進步,其實他們是在不斷地侮辱自己。他們陷入觀點的泥潭,讓觀點把他們弄得死去活來,家破人亡,但是他們在所不惜,哪怕是世界大戰,哪怕是敵我仇殺,他們也毫不顧忌,在她們心目中,觀點就是一切,生命的所有價值在於主張某種觀點。唉,如果僅僅這樣,我還是能夠容忍的,不能容忍的事情是,這一刻誓死捍衛的觀點,下一刻他們卻棄之如草芥。安琪兒,如果你是一個人,我是說,如果你不幸當了一個人,你也會深受觀點的戕害的。”

我的長篇大論好像沒有感染奧巴馬,他盯著地面上的一張報紙,大聲讀了起來:“你休想一夜之間,就看到另一個世界,除非你醒來的時候,發現身邊睡的居然是別人的老婆。”

我和安琪兒都感到好奇,伸長脖子盯著那張報紙。

報紙上的另外一句話,讓我們都停止了思維:明天,請結束流浪。

可是,如果不流浪,我們該如何保持流浪狗的形象?

十六

我們只當報紙說的是人類的故事,安琪兒非常肯定地說:“這是房產商在做廣告,希望打工者買房的。”不管如何,我們都對人類的語言充滿了天然的不屑一顧。奧巴馬也和我如出一轍,他高談闊論:“人類的話大多能夠被證偽,一個自以為有思想的動物,是不會掌握真理的,因為真理永遠在思想的盡頭。”

對於奧巴馬的的觀點,我幾乎是毫無理由地認同,沒有誰比我更清楚人類的局限性。但是安琪兒好像不太肯定奧巴馬,她用一句很經典的話就否定了他,她說:“除了上帝,誰也充當不了裁判員,我們不是,人類也不是。”我聽懂了她的話,我們對人類的任何觀點,在安琪兒看來,也不過是一家之言,或者一孔之見。當然,對於這種經典似的的說法,我是無法辯駁的,我不會自取其辱。但是一隻狗的尊嚴不是靠肯定或者否定人類的無知獲得的,狗的尊嚴在於堅守了狗的良知。這點,我想奧巴馬和安琪兒也同樣無法辯駁。

我們走在寬闊的馬路上,一會兒你追我趕,一會兒列隊前行,一會兒又東張西望。就這樣,我們從春天走到夏天,又從夏天走到了冬天。我們已經離開故鄉萬里之遙了,甚至我們都對故鄉的山山水水開始模糊了,在夢裡,我們夢見的故鄉總是夾雜了許多別的地方的景色,不是純粹的故鄉的景象。奧巴馬詩意地提醒我,故鄉只是人類用來懷舊的藉口,我們可不要隨便懷舊,那會消磨我們的意志的。安琪兒不同意奧巴馬的懷舊之說,他覺得回憶故鄉會喚起人性中很多高尚的東西,比如追求美好,認同親情。我對他倆的不同意見不置可否,因為在我看來,人類的情感從本質上來說,是補充理性的不足。我們狗狗的理性卻正好可以證明這點,我們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愛恨情仇。我們的喜怒哀樂,誕生在上帝的仁慈之中,沒有上帝的仁慈,便沒有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順著上帝的意思,一顰一笑。

我們一路走,一路消磨時光,在無休止的討論和思考中,我們漸漸擁有了哲學家的派頭。奧巴馬甚至風趣地說,就差一本專著奠定他的地位了。可是命運多舛,就在我們忘情地辯論之時,一輛大貨車朝我們無情地撞來,奧巴馬和安琪兒當場魂飛魄散,而我,也重度截癱,兩隻後腿拖在地上艱難地爬行。

現在,我不僅不能回到故鄉,也不能繼續流浪闖蕩天下,甚至吃了這一頓,也難保下一頓不挨餓。我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如果上天賜予我們狗類有自殺的衝動,我絕對不會這樣絕望地活著。

然而,就算到了如此狼狽的地步,我也絕不會顧影自憐,我仍然固執地認為,這個世界之所以厄運連連,正是人類的盲目無知所致。我不想回到向陽村,因為那是一個讓狗類都蒙羞的地方,我不想留在大城市,因為那裡比向陽村更令人絕望。

就在我倔強地爬行在路上時,我被一個好心人收養了,他走下豪華越野車,把我抱上了車,將我帶到了一處流浪狗收養處。看得出來,這位男士是一位事業有成的人士,同時又是一位動物保護主義者,還有他的太太,也是一位瘋狂的愛心人士。她抱著我哭了一個下午,甚至我三天三夜都沒有離開她的懷抱,在她的愛撫與精心照料之下,我漸漸脫離了死亡的危險,但是我的後半截身子,註定要拖著一個人工支架,不然我無法自由行走。

若干天之後,我跟他們夫妻倆告別,他們望著我表示不解。先生先問:“為啥?”太太也問:“你難道不怕再次被碾壓?”

我說:“我正是要永遠離開被碾壓的危險,才決定走的。”我心裡還準備說一句話,但是沒有說出口,我想觀察他們的神情。

男士很快理解了我:“我知道,你是覺得這個世界太危險,可是哪裡的世界足夠安全呢?”女士也馬上附和:“我們都收容了快一千隻狗狗了,都是被遺棄的,有生病的,有受傷的。人啦,太沒有良心了。”

“不,”我馬上打斷她的話,“親愛的女士,我不得不反對你的觀點,雖然我以前也跟你持一樣的觀點,但現在我不得不公開反對我自己,至少從你們身上,我就發現了人類無比珍貴的良知。”

男士反問我:“你以為良知可以解救一切麼?”

“當然,只要良知自己徹底被解放,它就能夠解放一切。”我非常固執地跟他討論。

“按你的意思,良知一直得不到自由?”

“你們人類的歷史,就是一部良知被囚禁的歷史,就是一部觀念專制、良知受難的歷史。對於這點,難道你還可以否定麼?”

男士望著女士,女士望著男士,他們無法否定。但是他們明顯不太贊同我的意見,女士以她特有的細膩發現了我的疏漏,她友好地跟我交流:“狗狗,雖然你的話在整體上佔有幾分道理,但是,我想,良知就算被囚禁,也還是跟隨著人類的,你說,良知有一刻的功夫離開過人類麼?雖然很多時候,良知確實是蒙難,甚至被侮辱,但是我想要表達的是,良知其實一直跟著我們,伴著我們,要不然,我們人類早就入了地獄。”

雖然如此,但是我還是對他們夫妻倆沒有信心,我不願意把話說得太明朗,因為,人類不一定會隨著兩個動物保護者的腳步前進,更何況,他們僅僅只是動物保護主義者,而不是良知保護主義者,更不是未來保護主義者。

誰能替我保護好未來,誰就是未來的希望。

我在這種近乎詭辯的思維影響之下,堅定地離開了他們夫妻倆,繼續拖著我的殘腿,向未知的世界出發,我現在已經無法停止下來,我必須流浪。

…………

我的後面,那輛越野車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

2014年12月15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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