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lsak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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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评】《寻梦者》:什么梦?谁的梦?

王西彦这个名字,我听说过,隐隐约约听过,但并不熟悉。

参加几个同专业学长姐组织的民国读书会,看的第一本就是他的《寻梦者》。这本书我查了大陆的读书平台,没找到,就连输入王西彦的名字,出来的结果也寥寥无几。

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写出来的作品究竟怎么样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打开了《寻梦者》。


1.城市与农村

从自序中就不难得知:这是一个关于逃避现实的故事,对城市生活失望的青年选择跑到农村去,颇有点像现在因为厌倦大城市繁忙而搬到附近的小城市里去的人们。

全书以第一人称展开,由于抗战的缘故,主角“我”选择暂时跑到山间居住,在那里认识了同样从城市来的男子成康农。与“我”的态度相反的是,成康农对于城市的态度十分偏激,认为它污秽不堪,可他在厌弃城市的同时,又认为乡间生活枯燥乏味……

“现在可变啦!应该说,厌啦!最初的激情一经过去,便开始感到有一种彻心的寂寞,在慢慢浸融着自己。”

可随即,成康农又唾弃起城市生活来,认为它“不适合自己这种乡下人“,此时,主角惊讶地问他:”乡下人?“而他不假思索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据成康农所说,他本就是农民出身,读书是几代人的愿望,到他这代终于实现了。他不但上了中学,更成了大学生。但他的父亲却因为巨大的经济压力而苦不堪言,而在光宗耀祖这个终极目标上,成康农愧疚地声称:”自己让他失望了“。

”没有办法,“他惨然地摇摇头,”我父亲活着一天,我总觉得自己负着一笔巨大的债,父亲便是我的债主。读书的时候,我还不忘记写信向他要钱;毕业以后,因为无力偿还这笔巨大的债,我便既不敢写信也不敢回家,一味逃避着他,直到他永离人世……“

后来,谈话由叹息收场,也没个准确结论,故事的时间跳到另外一天。主角和成康农上山,成康农看见农夫和牧童,不禁感叹”在他们身上,都有人类最好的灵魂“。

主角讥讽他,难道乡间就没有坏人了吗?

成康农理直气壮地反驳:“山野间最坏最坏的坏人,比起都市里最好的好人,仍然是好人。”

主角认为他强辩,不可理喻,但放弃了与成康农争吵。

主角与成康农雇佣了一个农村少年“宝贵”当帮工,成康农说,这完全是“得之偶然”的,因为前一个帮工走了,宝贵是那个帮工的儿子。

关于宝贵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前帮工,在文脉中,他“讨过三房老婆,都没有生出孩子来”,最后还是在一个“租的”女人身上生出了孩子。

“没有,不过他曾经租过一个女人这是这边乡村里的特殊风俗,女人可以出租给别人,比方双方订定三年或五年的期限,给那些讨不起老婆的男人生男育女……他便是这样做的,租了一个女人,结果十分幸运,她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因为来之不易,十分爱惜,便取名叫做宝贵……”

按理来说,这应该是赤裸裸的封建陋习,可成康农却对这样的剥削视若无睹,甚至认为是“正常的”。而究其原因,是由于无知,还是其他的什么,在这里先按下不表。

另外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书中对乡间风景的描写十分美丽,不是葱绿的树林就是白皑皑的雪,充满了牧歌般的诗情画意。而书中也不时穿插着主角“我”和成康农在美景中讨论生命意义的片段。

过后不久,农村少女“赛男”也出场了。


2.男性与女性

成康农嫌弃城市,尤其嫌弃城市的女性。

“...托尔斯泰用一种无比偏激的态度,攻击近代都市里的知识妇女,说她们是娼妓以下的娼妓,是长期的卖淫妇!她们以自己的美貌,衣饰,身份作招牌,以金钱和谎言成交易,终生过着卖淫的生活。请问,情形如此,教育对她们有什么用?岂不是徒然为了抬高她们的身份,使她们更加傲慢骄矜,更加得意忘形。更加不顾廉耻吗?——对不起,我又要说偏激的观点了,在这一点上,叔本华的见解倒是不错的,他干干脆脆不承认女人有什么灵魂。…”

这一段话,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成康农这个人物对所谓“都市女性”的鄙夷与厌恶,一套厌女言论组合拳打出来,真实得仿佛今日互联网角落中失败者的发言。某种程度上,说古今共用一套说法,倒也没错。

而至于为何对于都市女性有那么大的恶意,看到后面,大概就可以明白了——成康农读书时,狂热地追求一个女学生。疯狂给她寄情书,却都被原封不动退回了,就算后面短暂地在一起过,却也是以分手告终——这因此成了他的屈辱之一,也成了他疯狂想逃离城市,逃离“知识女性”的原因之一。

而“赛男”的出现,可以说是与“都市知识女性”截然不同的面貌:家庭破碎,与眼瞎的母亲相依为命,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时间去考虑生活以外的事情,所以才真正了解生活的意义……”。

看到这里,我想成康农在想什么,大概读者们心里都有点数了,他想要的并非是已经被知识或者都市塑造的女性,而是赛男这般无知纯洁的农村少女。

在后面,赛男的母亲犯病了,成康农那个尽自己所能去帮母女俩,可不幸的是,就算找来了名医救治,赛男的母亲还是病逝了,而赛男也因为过大的打击,而大病一场。

成康农心境的不安是显然的。他疲惫了,但仍然兴奋着,无论是感情上或理智上,他都临到一处悬崖了,他必须有一个决定。可一连串辛劳困顿的日子。使他失去了冷静和判断力。他没有办法来集中自己的思想,它太紊乱了,简直无法加以清理。他几乎整天守着赛男,好象这便是他所能够做的,好象只要这样做,赛男才不会离开他。

当然对于成康农的痴恋,“我”不是没有提醒过的,说”他和赛男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让成康农”不要老是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赛男拒绝了成康农的提议,一度令他非常失望,但成康农并没因此放弃,反倒是改变了自己的未来计划,说,他要寻自己农民血脉的根,做回农民。

因此,成康农三番五次找赛男谈话,用尽全部力气去说服,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来,终于让对方答应了。

”最后一张王牌?“
”是的,最后一张王牌。我开始把自己追求幸福的情形告诉她,我用极端恳切的态度要求她成全我的追求。开始她几乎完全不能了解。……”

成康农似乎十分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胜利“中,而当我由于生活变动回到城市,几年后,与成康农再次相遇,得到的却是他与赛男分离的消息。

当然从前面列举的文段中并不难看出,赛男几乎是被强迫着答应成康农的,成康农在她身上也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分手几乎是情理之中……

然而,这分手并不是赛男自己提出的,而是宝贵——前文提到的帮工儿子,与赛男相同出身的农村男性,代替赛男说的。

”‘成先生,’他说,‘你不对,你不应该欺负她,欺负赛男——’一上来,他的话使我完全怔住了,‘你不应该只顾到自己,强要赛男跟着你。’宝贵继续说,‘你知道她实在心里不愿意,不过你帮了她的忙,对她太好啦,不能不听从你的说话。她在哭啦。你不应该带她去,你应该饶了她——’是了,宝贵便是这样责备我的!“

于是,我们得以窥见,成康农与赛男感情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性格上的不契合,其背后原因更加庞大且无奈——城市男性与农村女性,权力地位的差距仿佛从山顶到地底。



3.城市男性与农村女性

城市男性-农村女性的权力架构在文中几乎是牢不可破的,从下文中就可见一斑。

“把她说动了?“
”是的,说动了。“激动使他声音发颤,”她是那样好,那样肯成全别人——而且,那样肯知道感激。听到我对她发誓愿,她哭了出来。她说,只要是为了我,就是要她粉身碎骨都可以,她要用自己的全生命来报答我……

”粉身碎骨都可以“,”全生命来报答”……这哪是爱人之间会说的话,和得到主人赏赐的家仆并没有什么两样,而有趣的是,赛男从头到尾,也确实是作为帮工,服务于主角和成康农的。

而至于成康农自己对“梦想”的看法,我认为,更是有”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味道,充满了殖民主义的凝视。

”…一个农村是一片丰饶的处女地,那里可做的工作非常多,足够贡献我的全生命。在我的计划里,我筹划得很周全,我要是自己的生命灌注在土地上,从那里开出灿烂的花朵。如果说我是一个寻梦者,现在可走出虚幻的梦境,踏上坚实的大地了。幸福之路是要靠自己去开辟的,赛男便是我开辟幸福之路的同伴和助手。我的幸福便寄托在她身上。……“

而这一切都被宝贵看在眼里,宝贵,作为身份上低成康农一等,却和他同为男性的人,比起赛男的软弱拒绝,说服力自然高了一个层次。他与赛男一样,看世界没有”我“或成康农那样的滤镜,于是赛男说不出口的话抑或想法,经常由他代替传达。

赛男母亲生病的时候,尽管主角和成康农一遍又一遍对赛男说”坚强的意志可以战胜一切“云云,可这些都比不过宝贵对她的鼓励。

”赛男,“他又说,”你妈不会死!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不会死?“
”不会死!一定不会死!“

宝贵不是不明白赛男母亲的病情之危急,只是在对方面前,他依旧选择鼓励——比起成康农焦头烂额低找医生抑或是”我“虚无缥缈的几句安慰,这明显更实在,更能让赛男所接受。

归根结底,赛男和宝贵,眼睛里看到的才是同一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并非”我“与成康农看到的诗情画意——就好像前文中所说的“租女人”,成康农只把它当成一个故事看,可这却是真实可能发生在赛男身上的事情——他并不能意识到,而宝贵或许能。

同样,这个世界也可能是赛男母亲紫红色的,肿胀成冬瓜的脸庞,也可能是干部们刁难人的嘴脸——总之并不美好,并不可能是田园牧歌的风景。

——但这却恰好让他们成了同类,主角和成康农无法介入的同类。

也是因此,再看成康农与赛男,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权力关系,都不过是前者一厢情愿的追自私的幻梦而已。





类似的“救赎”抑或“开化”叙事,男人自以为是拯救了无知少女/改造了蛮荒之地的剧情,在古往今来的各种作品中屡见不鲜了,就算是迪士尼,也出过类似于《宝嘉康蒂》这样美化殖民的动画。这本质,就是一种男性(上位者)中心的叙事,并在时代演化中逐渐成为所谓“主流”的桥段。

只是“主流”是否正确,是否需要反思,这又是另一个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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