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ielsaku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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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系在读,日本留学中,读书写作是一生的事业 小说每周三更新,其余时间更新杂谈/书评/日常 约稿:arielsaku1997@gmail.com

【连载】What a wonderful world(1)

何智慧今年四十了,依旧没人和他谈过爱情。

“你给我滚出去!”

一巴掌打在女人脸上,何智慧从未见过妈妈如此震怒的样子。

爸爸的遗像就摆在那,微笑着,在灵堂上,被花圈簇拥着。

耳光,响亮的耳光如夏天的太阳,辣辣地炙烤着地面,正如女人脸上红亮的掌印。

何智慧站在一边,与周围的亲戚朋友一起停止了呼吸,所有的声音都被掐了喉咙,所有的时间都陷入静止。

妈妈,自己不认识的女人,以及被她牵着手的,怯生生的小女孩。

——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何智慧今年四十了,依旧没人和他谈过爱情。

在某所不好也不坏的高中里教语文,也还算受学生喜爱。跟同事们相处得也不错,偶尔会被小年轻老师叫去客串拍视频之类的。对于这些何智慧不懂,只是觉得那些玩意儿繁琐又难琢磨。

他出生于1980年,曾几何时也是电视节目里面宣传的“新时代的主人”……

但确实,四十岁这涨潮的水,不仅淹没了70年代,还变本加厉朝他所在的八十年代汹涌地进发了。

“何老师何老师,这是我昨天做的莲子粥,给你也带了一份。”

新教师小胡留着极短的头发,将一个饭盒递到何智慧面前。

“哦,谢谢你。”

何智慧对她点点头,心想这小姑娘还挺懂做人的。

他的胃确实不好, 不过这都是老毛病了。

“何老师最近没休息好吗?”小胡顺带对何智慧嘘寒问暖,“感觉黑眼圈好重。”

“最近压力有点大,期中考来了嘛,要改很多学生的卷子。”

何智慧将饭盒打开,用勺子搅了搅,吹了几口。

“唉,我知道,昨天还有个家长打电话来呢,说什么怎么他家孩子考试没及格……然后和我扯了一大堆育儿经,真的烦死了!”

小胡刚从大学毕业没几年,在很多事情的处理上还非常直接或冲动。这让何智慧想到自己刚入职的时候。也跟对方半斤八两。

年轻真好,他想。

回到家后,何智慧跟往常一样,随便煮了点东西在书桌上吃了后,就把碗往旁边一放,直接坐在书桌前开始改作业。

作业改完了,何智慧才像是记起来什么一样,把手机掏出来,点开他常年关了通知的微信。

里头乱七八糟的消息绞成一堆,每到这个时候何智慧都宁愿自己能再改多点作业。他并不喜欢处理这些,也不理解为什么如小胡一样的年轻人会那么依赖手机电脑这些东西。

家长群里特别多事的那几个家长又在讨论孩子叛逆期的问题。

办公室群在问饮水机要谁去联系维修工。

教职工群在通知下周的会议……

把消息一股脑清到底下后,何智慧才看到一个红色的圆点,里面是一个白色的“1”。

对方发来的消息很简单,不过几个字:

“周日下午,老地方,见一见吗?”

——来自唐晓(妹妹)。

这是何智慧给她的备注。



唐晓用的是一个动漫美少年的头像,何智慧不认识他,但本能觉得它和自己小时候看的美少女战士圣斗士一类的都不一样的。

具体的何智慧也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知道她确实爱这个虚拟少年爱得很深沉——虽然据唐晓所说,这也不过是她的“墙头”之一而已。

算了,年轻人的东西,我就是整不明白,何智慧想。

就连与唐晓的重逢也是,他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是父亲的私生女,这件事在父亲去世后才被败露出来。母亲一直不知道丈夫在外面还有一个家庭,同样唐晓的妈妈也不知道。

于是妈妈在葬礼上打了那个女人,并警告她们永远不许“碰我们家一下”。

那时候何智慧还只是大学生,看着躲在女人(他认为应该叫她唐阿姨)身后的唐晓,大眼睛中全是迷茫,就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这些大人为何又用那么恐惧或轻蔑的眼神看着她和妈妈。

二十年过去了,那个童花头的小女孩变成了扎着高马尾,穿着无袖背心与破洞裤,身上挂满金属首饰的少女。在高中校庆的时候,带着自己的乐队为音乐社的表演助兴。

那天,是唐晓先认出何智慧的,就像之后每次见面时,都是她先叫住他的一样。



“在这里!”

这次也不例外,在车站里,当何智慧还左顾右盼着,唐晓就先挥着手隔着几个人跟他打招呼。

今天她穿着和一贯的印花T恤和牛仔裤,一头长发被低低地扎了起来。脸上是一贯灿烂的笑容。

何智慧似乎没见过唐晓不笑的时候。

每次他们见面,基本都如聚会一般,他说最近在干什么,她说最近在干什么,顺便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最后在车站分开。

唐晓的眼睛与耳朵明显遗传了父亲,笑起来也和父亲有点相似。有时候不免让何智慧生出些错觉来。

“最近也就那样吧,有个唱片公司好像对我的demo有点兴趣,还在沟通,如果成功的话就好了……”

唐晓的乐队在那次校庆后不久就解散了,她现在作为独立歌手在单干。对于这个概念何智慧十分模糊——在他印象里歌手就应该像陶喆或者周杰伦那样,有专门的公司团队包装宣传,从没听过自己单干这一说。

唐晓时常自嘲“我活该是个穷鬼”,按照她的说法,这年头做音乐根本不好赚,甚至赔钱。她做只是为了爱好,还有另外的谋生手段。

“不过如果成了的话,你们就可以在唱片店听到我的歌了。”

唐晓呼了口气,眼神放空地听着咖啡店内悠扬的音乐,鼻子里也跟着哼哼了几句。

“What a wonderful world~你说是吧?”

何智慧知道这是什么歌,却不知道她在对谁说,毕竟这种毫无理由的放空在他眼中并不是第一次。唐晓也没有跟他解释过——说到底他们对彼此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唐晓经历过什么,有什么朋友,这些年和她妈妈又是怎么过的。

关于这些,何智慧一概不知道。唐晓也没说。

随后唐晓坐正了身体,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松饼,又看了看何智慧桌上的黑咖啡,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哥,今天去你家好吗?”

“啊,为什么?”

何智慧呆了一下,被突然从唐晓口中吐出的“哥”整蒙了。

“一起吃个晚饭,”唐晓伸了个懒腰,“我还没去过你家呢。”

接着,她将剩下的一大半松饼叉起来,放进嘴里大嚼几下后,吞了下去。



唐晓将葱白,大蒜,洋葱放进烧热的油锅里,香味一下从灶台上散开。

她做菜的手艺意外地娴熟,手里边操纵着锅铲边哼着歌,不一会儿就做了三个菜出来。

“把桌子收拾一下。”唐晓回头对何智慧说,边将洋葱炒牛肉放进盘子里。

何智慧才想到自己书桌上还没洗的碗——他已经很久没在餐桌上吃过饭了。

此时上面堆满了书籍,广告单,不要的教材,原本放在上面的一张合照矗立在它们之间,相框被压得摇摇欲坠。

何智慧花了点时间将废纸扔了,书是大部头的,放回书架。书有点重,他不得不将它们分两次搬到房间去再回来。

此时唐晓拿着抹布出来擦桌子,见相框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中间,顺手将它立起来。

何智慧从房间里出来时,看见唐晓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张照片。

他在心里暗叫不好——这是他高中时候的全家福,18岁生日时拍的。

照片里,何智慧坐在桌子前,爸爸妈妈站在他的两侧,身后是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大家都穿着唐装……十分标准的家族合照。

唐晓没说什么,用抹布把照片上的灰擦掉,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

何智慧在对方进厨房端菜的空隙,火速将相框转移到电视机柜上,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干干净净的桌子。

唐晓做了洋葱炒牛肉,蒸蛋和白灼青菜。每样都好吃,味道好得甚至出乎何智慧意料。只是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品尝,不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由于他担心唐晓看到全家福的事情。

就算认识了一年有余,可对于那层复杂的家族关系,他们谁都没说,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似乎谁先开口了,这段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联系就会毁于一旦。

何智慧承认,自己是有些逃避倾向的。

“这个牛肉……”他夹起一块薄薄的肉片放进嘴里,“味道不错。”

“嗯,妈妈教的。”

妈妈,这又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何智慧想到那个女人,只会想到那记亮堂堂的耳光。

“有时候我也在想,”唐晓扒拉了一口饭,“明明错不在我们之中任何一方,为什么却要相互憎恨呢?”

她说得云淡风轻,却让何智慧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妈妈有多恨那个女人,他不是不知道的。

婊子,狐狸精,扫帚星,她常这么咒骂,自那一巴掌开始,这恨意浓烈而绵长,如海岸线般延伸至今,从中年到老年。

“是,我也很疑惑。”何智慧喝了口水,似乎想要缓解心中的不安。

“明明我爸……已经去世了。”

“我们都是受害者。”

唐晓放下碗,陶瓷的底部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闷响。

“受害者”三个字如重锤般在何智慧脑中敲了一下,随着那声闷响一起回旋在客厅的上空。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以前也觉得我爸不可理喻,但年纪大了之后发现他其实也有苦衷。”

“是什么样的苦衷让他同时欺骗两个女人还留下一堆烂摊子,还是说,你以后也会这么做?”

唐晓的话就像连珠炮一样吐出来,这是何智慧预想过,也及其希望规避的状况。

这只会让他感到不舒服。

“你不懂,”何智慧叹了口气,感觉胃部隐隐作痛,“你还年轻,唐晓……妹妹,还什么都不懂。”

他垂着头,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正灼灼地烧在自己脸上,何智慧此时选择不去与它对峙。

然而令他松口气的是,唐晓没有继续咄咄逼人,而是自己收拾好了碗筷。

“好吧,希望是我不懂事。”

她将水开到最大,唰啦啦洗着自己的碗。

然后唐晓就走了,何智慧送她到门口,临走前她对他晃了晃手机,说有时间再聚。和往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兴致没那么高了。

何智慧也不好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打开电视想调整心情,映入眼帘的却全是医患纠纷,家庭冲突一类的社会新闻。让他本就乱成一团的心情更糟糕了。

于是何智慧关了电视,躺在沙发上发呆许久,想起唐晓今天哼的歌。

他很快将它找了出来,播放了,放到一个适中的音量,然后把手机放到一边,自己躺回去,闭目养神。

每到何智慧感到精神紧张或者焦虑的时候,他总会这么做,暂时什么都不想,完全放空。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



何智慧梦见他和唐晓重逢那天的场景。

那时候,所有准备节目的人都聚集在音乐室。他的班级准备了话剧,他作为指导者之一,正跟参加表演的几个学生用最后时间对着台词。

唐晓那时候跟自己的乐队成员坐在一起,在一扇窗户旁边,手里是一把吉他。

她面对窗外,轻轻拨着弦,任由阳光洒在身上,将唐晓的高马尾与皮肤染上一层金黄。

那眼神似乎正看着窗外的某一点,也可能是在放空着。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何智慧清楚记得那声音虽还稚嫩,却是婉转的。

随即,手机的震动打破了所有梦境,何智慧睁开眼睛,见微信电话快把手机从茶几上震下来了。

“何老师,是何老师吗?不好了!”

电话那头是小胡焦急的声音,带着慌乱的哭腔。

“唐晓……唐晓她不行了!”


首先感谢大家对《莎夏》的喜爱T T……在休息了一周后我带着新连载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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