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le Yi Jiang
Apple Yi Jiang

豆瓣移民。独立而无助的建筑设计师,在读博士研究生,爱好写文逼逼,以及众多其他爱好,常驻奥地利维也纳和中国温州。 感谢Matters这个自由发表的平台!

隔离日志(修订版)

2021年12月19日抵达北京开始22天集中隔离后的心情日志。


本文约24000字。按照时间顺序,从第一天下飞机至最后一天重见天日,后续两篇《隔离后记》是在疫情中对北京和上海这两个城市的体验。《疫情词汇》,则另外分开发表,参见关联作品。

每篇日志均首发于豆瓣,整理豆列如下。
https://www.douban.com/doulist/148034621/

此篇为修订版,除修正校对外,还增添了对该版本打印装订的书册照片(在文末)。装订成册的《隔离日志》还收录其他个人日志型文章。仅作自留纪念。


谢谢阅读!


第一天 12月19日

“两间都是我的吗?”
“是的。”

北京时间早7点,飞机落地北京首都机场。滑行十几分钟后停稳,等待十几分钟后下机。期间很少人说话,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默认着某些规则。出飞机的过廊上站着全副武装的检察人员,这与登机前还是有很大不同,视觉提醒:国度已切换。四周依旧非常安静。带着随身行李走出过廊后,大厅里前面一拨人已经从观众席位排布的座位上起身向前,远方是另一群人排队的闸口。

我周围这拨人大概四十多人,接连在观众席位上按照标记好的座位提示坐下。依旧是全副武装的检查人员吩咐大家坐好,其余鸦雀无声。我回望四周,有人在刷手机,有人在照顾孩子,有几个人嚷嚷了几句等那么久之类的,让人立刻觉得焦躁起来,好像那些检查人员随时会用机关枪扫射一样。平静下来后,看到前排的人在扫码填写什么东西。我想,大概是海关健康申报码。于是我把填好产生二维码的截屏图片打开,握在手里,等待随时被检查。

前排的人被要求出示二维码。工作人员嘀咕了几句,被我误判为要出示绿码。于是又匆忙打开微信,扫了一眼说不对。我问是海关的码吗?太晚了。前排的人起来先走了。我这排和后面的三十多人一起留下挨个检查。又等了十几分钟,起身去前面排队,做健康登记。3号窗口前,玻璃挡板上沾满了消毒水挥发后的白色粉末,后面能模糊地看到工作人员的武装,显示屏在左边紧贴着玻璃,上面显示着我的护照和登记的个人信息。查看后确认时发现我没有登记座位号。于是又拉到旁边的空地打开重新更改。这个海关健康登记的链接在我订完的机票时候就发过来了,在起飞前的一天我填过一次,产生的二维码显示到期时间不够,所以我在办理行李托运前经工作人员提醒又填写过一次,但那时候的确还没有座位号。这回又修改了一次。总共三次了。

第一关算是过了。

海关入境护照检查,本国人护照倒是很顺利。其他人都问了途径国家,我的都没问,大概是看到我一脸的宅样了?怎么可能,我们都戴着口罩。玻璃挡板上沾着薄薄的白色粉尘。想起在奥地利出境时,会被要求摘下口罩看脸,现在才回想起那些海关人员都没有戴口罩。

第二关也顺利通过。

入境查验后间距倏然拉大,前后都看不到人。白色粉尘像滤镜一样,沾在大理石的地面上,新增的隔断墙上,还有旁边好像身处废墟的扶手电梯上。还有一些屏风排列开,用蓝色的薄无纺布包裹着,像是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后方的医务处。走过几间没有医务人员的检测龛,看到一个坐着的全身防护服的医务人员,自觉地坐下。鼻子和咽喉都需要采样,这个医务人员没有很着急,而且鼻子和咽喉分别使用了两根棉签。他安静等我摘下口罩闭眼做好准备,让我觉得有了几秒钟的安宁。棉签滑进鼻子深处,触碰到布满神经末梢的表面,那里没有皮肤的保护。

离开这儿之后,空间变得开阔了,也很快看到了提取行李的标牌。标牌上有白色粉末,和其他航班的信息,黑板白粉笔手写,一种信息过期但还没擦掉的感觉。转个弯到了出发层,这是机场的二层了,幕墙外能看到底下小火车的轨道。一层是以前需要乘坐摆渡登机的登机口,现在是我们提取行李的地方。

我在大厅徘徊,好像这样可以遮掩我的紧张和疲惫,直到八点半下去取行李。没有行李传送带,所有行李已经被整齐罗列在大厅里,每个人去寻找自己的行李,有些嘈杂。有人说话,让我过去一下之类的。与平时对比,这种场面下的安静,与戴着口罩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更加加剧了人人自危的氛围。拉着行李看向窗外,停了几辆机场大巴,右视镜边上有编号,对面的马路上还有更多的机场大巴。网上有人说,可以看编号确定去的哪个区,选好酒店更多的区。但谁又知道哪些编号和哪个区的对应呢。今年运气不好,还是安静地听天由命吧。

我排在靠前的位置按顺序上了25号大巴,行李被搬上了传送带悠悠送入另一辆车内,这是统一运输的行李车。上车前发现多数了5人,有3人一起的小团体他们就去了另一辆车。这些上下车的瞬间,会让我想起我或者他们,就是一定要上泰坦尼克号遇见Rose的Jack。

大巴车缓缓开出机场,经过写着“高危工作区域”的闸口,驶上机场高速。看到熟悉的风景,黄色的树林,灰色的天空,远处的高楼。我的北京啊,我的望京啊,所谓的情结,也只不过是我个人的一丝回忆而已。

路上我昏睡了过去,已经将近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打开手机,十点半了,车停下了,查了查定位,北京大兴区。最近的地点是外研社会议中心。这楼看着蛮体面的,深红色的涂料,立面窗户不大,像是宿舍的样子。等到第一辆车的人全部登记完成,我们才允许下车,换口罩。登记个人资料的时候,我后面有个男人问工作人员可否在外面抽根烟再进隔离。工作人员听到后,随即向队伍里喊:“还有没有想抽烟的?”停顿了几秒后,“把烟和打火机都拿出,全部没收!”有人笑了,包括我身后被听懂翻译后的老外。

隔离费用一共是5705人民币,包括前十四天的住宿以及核酸检测的费用,后七天费用由政府出资。行李再次整齐地被摆在空地上,且被满满地洒喷过消毒水,抖落着白色粉末。我现在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要用保鲜膜包裹自己的行李箱了。手提行李箱也被喷了满满的消毒水。幸好,这些消毒水都没有刺鼻的气味。房间号2411,跟着前面的穿着体面的大叔进入了大楼,一起坐电梯时还说了几句话,我们之后都要在北京继续停留。出了电梯扫码加了楼层的微信群,就走散了,大叔不住在我的隔壁。

被带到房间门口,房门打开,错愕到没回过神。“这两间都是吗?”,“是的”。门厅大概是两米方,左侧是卫生间,前方是两个一样大小的房间,每间轴线宽度两米五,进深大概四米左右。右边的那间A房间开着门,好像是在欢迎我。黄色木纹地板革,与门配套。

这间的电视是现代的,可以连wifi,插hdmi线,网络视频平台还有免费电影可以看。家具都是实木刷了黑色漆,纹路清晰。墙上有水平和竖直的污渍痕迹,暖器开关上方也有灰尘上喷留下的痕迹,仿佛是在发脾气要烧了上方墙壁和调控器。窗外看不太清,玻璃上有大片的污渍。双层玻璃,不太像是能擦掉的样子,开启扇在侧面,能往外推开五公分。窗帘双层,半透明的白色窗帘已经发着灰黄的年代痕迹,再一层的厚窗帘是米色的,能遮住大部分光。窗台上有翘起崩开的水泥面层,窗上墙和窗下墙上部分重新粉刷了。旁边的那间呢,电视是90年代的灰色塑料外壳大屁股款式,没有了床头柜和大衣柜显得空荡荡了一些,窗台墙壁上起泡,应该是夏天漏过雨。

卫生间开门正对马桶的,右侧是整体洗手台,左侧是带有拉帘的淋浴。喷头的配管是白色塑料的,喷头很小。洗手台左边放了托盘,右边放了隔离专配的洗漱包,内含雕牌洗衣粉、飘柔洗发水、舒肤佳沐浴液、牙膏牙刷香皂。装了袋子放在了一个大盆里。水龙头转头下有明显的黄色水垢,镜子上也有金属球刮擦的痕迹。卫生间的木门粉刷了白漆,漆面裂开,门角破损漆面脱落。

回到房间,看到桌上平铺开中英文好几张A4纸,上面写满了规则,还有体温计。文件就收起来一会儿一起看吧。整体上房间是干净的,也应该是重度消过毒的样子,因为我无论碰到过哪里,手里都占满了粉末。

飞机上没怎么睡,以东二区的时间,现在是凌晨五点多了。匆忙把一些用不上的东西收到柜子里,肚子却饿得慌。群里有人喊饭吃。等到了北京时间快下午一点的时候,送来了隔离餐的第一份饭。打开饭盒,是一股北京食堂特有的气味,让我回想起2000年刚来北京的时候。可能是心情恍惚,吃什么都不太是滋味。但是有酸奶还算不错。接连下来的每一天,中饭也都配有酸奶。我打算在B房间里吃饭,以增添点生活的趣味。

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电脑,备忘录里写下所有需要安排的事情,包括订购一些没带够的“必需品”。看着明文上写着:原则上不能收快递,除女性必需品以外。咬文嚼字,如何界定“必需品”只能揣测,和与工作人员去验证了。想争取某一份权利,显然大过于对物质的需求。我内心的波澜已经如同滚动的雪球一般,开始积累和下坠。

如果在我死去的那天,发现人生根本就是场恶作剧,那时候我会怎么想呢。

被“改造”完的两间对称隔离房间


第二天 12月20日

“航班群里有消息说一粒 座位号不详。”
“求加群!”

昨晚吃下一粒褪黑素就昏睡过去。早上醒来开门拿了早饭,放在暖气底下,又接着睡了。直到再次接收到盒饭时,才一起打开,早午饭连着吃了。略过了一大份的炒饼,以及米饭,两份才算是消灭完。明文要求每餐吃完装袋封号扔到门外,可这未免太浪费垃圾袋,于是自作主张将一日三餐积攒到一个大袋子里,晚饭后再送出去。

群里发来消息,要临时进行两次检测,早晚各一次,每次都需要鼻拭子采样,以及屋内环境采样。有人问是不是航班有确诊所以增加了检测次数?2412说,旅行社的航班群里说有人确诊。气氛开始有些紧张。我加了2412的微信,主要也是为了对应一下住宿条件。2412发的语音,一听就是东北人,说,“对呀,就两个房间啊,这这这老次啦,这灯,这都不是灯泡,这都是那种灯管儿,老式的跳泡,这是那种特别老的工业楼,招待所吧。” 我乐了,东北人的欢乐,又把我拉回到了我的附中时代。

早上刷到小红书上的隔离酒店,突然有点愤懑了。于是也发了一条“都是一样花钱,为何会有这种选项。” 配了隔离点的几张照片,当做发泄了,殊不知又埋下伏笔。又发了照片在几个平常有交流的群里,总算得到一些慰藉。怨念升起得挺快,但并不强烈,且迅速消失。因我并不在意金钱,也不在意物质条件。只不过是这些不自由、不平等的强制条约,让人反弹跳起。“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利弊了然,怂能保命。

好了,该忙点什么呢?家里的airbnb还没上线呢。飞机上整理的描述文字,基本完成了,上线时填入还需要一些时间。由于之前的账号操作错误,导致在两个账号中互相切换,又绑定的同一个手机号码,来回登录验证非常的麻烦,而且,电脑上退出登陆之后,就再也无法登陆回去了。一直在手机里操作,很是伤眼睛。不过,这件事情总的来说,是让我感到满足的,至少家里美美的。为补偿房租而作出的尝试,依据之前的经验,估计还是会有一些预订量。只是疫情期间,恐怕无论整租或合租模式,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历时将近三小时,终于把两种模式都齐刷刷上线了。还有一些维也纳的遗留的事情,比如取消一些预约,还得查查用哪个手机号打奥地利更便宜。

最重要的事情是,是否可以快递送些我需要的东西过来,我看着jd里早就选好的瑜伽垫和HDMI线,思索着如何开口。“原则上不允许接收快递,女性必需品除外。” 于是向隔离楼层“管家”发出了加好友的申请,许久未回复。追加再发了一条申请消息问是否可以寄送一些药品,很快,房间里的座机滴滴滴地响了起来。这个米色的又附着了那种长期积累无法祛除掉的污垢的电话机,是被告知不能往外打电话的。接电话后,管家说会有医务人员与我联系。我挂下电话,一分钟内电话又响起了。很重的口音,大概是山东的,问我的名字,我说 “蒋,逸”,他问“杨,一”?就这样来回了三遍,直到我说了词组才确定了我的名字。讨论了我的病情,并就中医西医进行了一番“探讨”。他说,这药没用,可能还会造成腹泻,到时候出现症状就不好了,但你自己决定吧。我挂了电话,长出一口气。怕么,我怕。还要订药么?订。吃药么?暂时不吃。这种对拯救自己权利的挣扎,实如九牛一毛。

给我爸发去了如何办理新的公证手续的信息,他说收到。写下了所有需要做的事情,有点多,满满一页A5纸,后悔没带A4纸,看着特别挤,还不好修改。一点点来吧,二十一天,时间可能还不够呢。有些事情没有网速也不好做,没有密码的公开wifi信号,承载着上百人的网络通讯,视频通话都会经常卡顿。

想想这次回来的原因,埋下的雷可算是两年前了。这就像得了重感冒一样,躺在床上头昏脑涨的时候,最想做的事情是运动。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上个月决定搭乘12月18日的班机,具备着早死早超生的决心,一是办手续好像更省时间,二是可以回家过春节。现在想想,我为什么选择跟亲戚过春节而放弃跟朋友一起过圣诞和新年呢。一步错,步步错。

时差和褪黑素让我昏昏沉沉。朋友说ZS刚来,一起视频吧。感谢他在他的毕业设计中投入的热情和才华,这一个多小时的视频讨论,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具有空间思维、学术辩证思维(我瞎扯的)的建筑设计师。希望今年他可以顺利完成他的毕业设计。至于答应好要帮他做模型的事情嘛,看来也要计入这次旅程的负债中了。

再来一片褪黑素吧。房间倾斜地向右晃去。

今年有三难,一浪高过另一浪。


第三天 12月21日

“冬至时,南方人是吃汤圆的。”

早上起来头一直有些昏昏沉沉,看来依靠褪黑素强行倒时差,力度有点过大了。早饭的咸菜配粥和馒头,不变的二十年的北京印象。北京大概是整体上最守旧的城市了。

想到刚刚开业的airbnb,还是有些担心,一则是对室友日常生活的影响,二则怕是白忙活一场无人预定。发了链接和照片到平时聊天的群里,想想国内的这些朋友几乎不再能出国了,就觉得必须要找些新的群和方式来扩展。豆瓣小组不常去了,打开发现很多新人,顺便加了几个群,又开始搞外网连接。现在不同以往了,做事情可谓鸡毛,任何事都必须细细了解情况,还会来回比较一下,以至于这些事情做起来有点事倍功半的感觉。就像是想到是否要写隔离日记,相当于重新体验一遍过去的时间,这样的记录意义到底有多大。最近的两年间,对财务的记录,平日琐事以及项目的记录,搞得自己很忙的样子?心理负担亦随之翻倍了。

午饭送来时,里面夹带了写着“不辣”的纸条,看来需求表的填写已经落实了。下午,HDMI线与晚饭一并送来了。看来,某群主说的中文博大精深,是如此了。晚饭味道比昨天好,大概是适应了。这些事让我产生一些窃喜,但同时又害怕自己成为如此容易被小恩小惠降服的奴隶。幸好,在与这个房间不断地视线交汇中,心态随时可以恢复理性。家具并不陈旧,即使破损也不影响使用。但漏水的窗台与充满污渍的墙壁,掉漆的门,和充满水垢的卫生间瓷砖,对这些地方稍作简单维护和修整应该是对客人的基本尊重吧。不能看的电视作为摆设,是怀旧了。前年我回老家的时候,也曾把父母堆到我房间里的同款电视机扔下楼,那时候还跟他们废了一些口舌。

取消预约本来是件在维也纳办起来比较容易的事情,但是总借口忙其他的,实则因为本能地抗拒在有人(多熟的人都不行)的情况下打电话,说着我不熟悉又不够自信的语言。拖到现在,隔离了,一个人了,可以打这些电话了。联通手机号拨打国际长途号码前加拨10193可节省四分之三的话费,好半天才找到的生活小技巧。打通了,说了两句给我转线了,等了八分钟也没接通,我挂了。重新打又语音提醒等了四分钟,还是没接通。算了,明天打吧。备忘录上的这一项又要更改提醒时间了。

日历上写着的查询助学金的事情,被我一拖再拖。再找到邮件时才发现,17号是申请截止日。这是学校开设的困难救助金,很人性化,就想着再尝试一下,赶紧开始整理所有需要的文件。申请表里需要填写申请理由,介绍自己的困难状况。如何写才好呢,这可不得写一万字?快刀斩乱麻吧,我就按照一二三序号,罗列了四项。只是客观罗列,写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摊上的事,实在是有点多了。

晚上与朋友视频,朋友问,今天是冬至,吃饺子了没?我才忽然晃过神,午饭里的饺子的含义。可惜我没吃完就已经装进垃圾袋了。这些隔离餐食没少浪费,但如果再更多地要求,恐怕也是对工作人员增加过多的负担形成另一种浪费吧。我回答朋友说,吃了,但是冬至时,南方人是吃汤圆的。

一场持续了两年的梦,最近才清醒过来,但愿不算太晚。


第四天 12月22日

“写了三小时了,都还没写出机场。”

心里一直惦念着网购的瑜伽垫是否算作“生活必需品”,今天早上开门取饭时得到了正面的回应。打开铺到地上,好像有个全息影像的我,在上面锻炼着身体,也因此可以对我的疾病进行康复治疗。如这般寄托的精神力量,此刻是大过于实际行动了。我温柔请示、实则是内心咆哮的中成药也送来了,内心算是开始宁静下来。饭菜觉得越来越好吃了,而且这好几天了,除了早饭,菜式还没有重样过。我想起2000年在附中食堂吃饭的一天晚上,听说门口卖饭票的老师,过一阵子要办画展了,心生一股惊奇和敬意。

这令我恐惧到不想洗澡的浴室,还是下单换个喷头吧,再买两本书缓解下眼疲劳。然后要继续完成前一天没有完成的事情,比如打取消预约的电话。这次很顺利,医院登记了我的信息,并与我确认我之前发的邮件有收到且已经取消预约,而且我的医生也已经知晓我的情况,希望我回去后尽快再次预约手术时间。奥地利的保险,应该是全球覆盖的。但是我并不认为国内开出的单子的有效性有多少,或者说,还得先花个钱做公证翻译。年终了,还要记个总账,还试了试numbers里的饼图功能。还不忘记在招行app上薅羊毛,包括还款金和充值红包,共一百多人民币呢。

这些天积累的丝丝情绪,以及过大的信息量,急需向外排出。也是时候开始纪录了,按照日记形式吧,从第一天开始。下笔,即回到第一天的记忆中,再次去体验一番,就像穿越时空,祛除掉当事人的懵懂紧张,感官仿佛是对环境的体验变得更为敏锐。身体的记忆,是精确的。

这些硝烟弥漫和无声的雀静营造的恐惧氛围,着实是要延续一些时日了。旅途的疲惫另加褪黑素强行的调整睡眠机制,造成明显的紊乱。两三小时后便精疲力尽到再次昏睡。今天又如前一天下午一般,甚至是在B房间的床上睡过去的,那盏需要等待才能噔噔地打开的日光灯多么地刺眼,都扎不醒我混沌的意识。这些天每次醒来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清醒时刻,之后逐渐开始发困,眼睛发酸,虽然头昏脑涨不太舒服,但是内心又默许,这样的状态,好过于清醒而持久地面对眼前的这一切。甚至希望就这样晕眩着度过这二十一天,犹如醉酒,酒醒后最好一切都忘掉。

今天醒来后看到洋洋洒洒的那一大篇,竟还没有写出机场,连提取行李都未抵。与朋友交谈时,成为了一段笑话。

解梦的过程,开始于醒来后对梦境的主观补足。


第五天 12月23日

“ 多谢关心啦~ 还很职业病地改了房间的好几次布局了……”

凌晨三点多还没有困意,于是又吃了一片褪黑素。这一觉睡得挺好,直到房门被敲得人心颤。做第二次测试了。每次我都会跟医务人员说,“可不可以轻一点,我很怕疼。”他们都温柔地照做了,感谢他们在高压的工作环境下依然保持着体恤个人需求的专业态度。

继续写隔离日记了。房间里的电话却响了。意外。放下电话,我终于焦灼了,在这一刻,脑子里回响着工作人员稍许急躁的语气。理由?并没有什么理由。要求删除,我不敢不删,我连问都不敢问。小红书上的新开账号,其实也并没有人来看,点赞和评论数加起来也就是两条,如果不是我当时壮着胆子发照片还标记了位置,估计也不会这么快被侦查到。要求删除的理由无非是心虚。心虚这后七天的政府明文上应出的费用,实则原地拔了羊毛了。

一度有些愤懑,甚至开始逆反。挂了电话就删除了小红书整个账号。秒悔,至少应该截个图留个“纪念”的。电话中还提到让我删除朋友圈,恐怕是“管家”自己看到了我发的“难以想象,两者相同价格”的对比照片:我家的airbnb和这间90年代招待所隔离点。转为私密了。该看到的人,都已经看到了。极权和集权的高压政策,让人喘不上气。在这二十平米还被切成了两半的封闭空间里,任人宰割的状态是明晰的。网上看到确诊患者在医院每天被肛拭子检测以及治疗的方式,则让我更加清醒了。如果请我出去喝茶,我难道要点个正山小种来尝尝吗?空气里无疑弥漫着我的怨念,便在平日闲聊的群里诉了诉肠子,渐渐也觉得乌云散开了。老爸甚至打来电话,说了些他没有在微信里直说的话。这些支持,至少让我明白,我还是个正常人。

心情烦燥的时候,看什么都会带着刺。两个行李箱被我从上到下擦了一遍。出行前贴上的“水逆都退散”的标签,“散”字掉落了,寓意水逆退不散了?看着装纯净水瓶的垃圾袋里渐渐满起来,决定把瓶子们都捏扁以节省空间和垃圾袋。B房间也把床头转换了方向靠着窗边墙,书桌对着窗外,瑜伽垫就有了宽敞的空间。A房间还挪了床头柜,以方便大衣柜的双门都能打开。这样一番折腾完毕,也像是对愤懑有了个交代。我跟群里的小伙伴们说,职业病犯了布局都改了好几次了,又引来大家一阵欢笑。

这是一场战争,而每一场战争的结束都需要进行一场长时间的战后清理。政治错误清算、纪录与整理、以及对创伤的疗愈。


第六天 12月24日

“ 圣诞快乐!”

凌晨收到困难救助基金申请失败的邮件,理由是申请已过期,邮件里建议我申请另外一个基金。也算是意料之内了,毕竟已经过了申请期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逐渐产生这些念头:我有足够的理由,我是特殊的,我可以获得额外的支持。曾经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人,也是我。这种对世界增加更多的期待,好像也让我走进了偏狭之道,成就了想钻空子的侥幸之心。

睡不着又焦虑着行程安排,便索性把出狱后的七天订了住宿,一家胡同的民宿,一个朋友推荐的,说给我打到骨折。制造对未来的向往,可以减轻当下的不快,这是G教会我的。她每个学期时不时就会订几个短途旅行,这样过程中总有些期待,也不让自己空闲下来的时候无所事事。操控这件事,如果对象是自己,那就是可爱的。

下午与久违的朋友聊天,说到前任与爱情。有些人会因为曾经爱过渣,就悔恨自己,更因为不想面对自己当初的“错误”,就令自己在当下依然陷入困境。其实,爱过与那个人的好坏,是两件事。一旦爱上,对方即使不再优秀不再善良,你也会爱,直到你被彻底伤透。何况,不论爱的对象是好人、坏人、是烂人,或是优秀的人,不管这场付出是否值得,爱过就是爱过,就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深爱过吧!毕竟,爱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并不可耻,它是高贵的。说到此处,连自己都动容了。对方问,你咋哭了。我说,我真的太他妈能说了。

新喷头和浴室挂架到了,安装好了之后,终于可以敞开四肢舒服地洗一次澡了,我可不想去数这是第几天入住了,也坚决不想承认自己从嗅觉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airbnb被第一次预订出去,不过这个客人的问题让人颇为生疑,母亲和兄弟在维也纳,她和姐姐来住,后又问她的母亲可否在新年夜那天也来住。几番来回询问和操作,终于“成功地“将她赶走了。

圣诞节不仅发了苹果,还收到了梨。寓意隔离?


第七天 12月25日

“大多数的艺术、文学和审美体验都超越于善恶。”

凌晨时与朋友们视频,他们在我家开着没有我的派对。双方倒也安然无事的样子,真是物以类聚。他们速速嗨起来,我速速睡过去。

前几天网购的博尔赫斯的《沙之书》1 和《漫长的星期六》2,还因为漏写房间号被发到隔离群里认领,受到了大家的调侃:“这也不止星期六漫长了啊。” 眼看着B房间窗前的书桌摆好有好几天了,也没正式用上。现在就把那“星期六”摆上吧。

  1. 《沙之书》作者博尔赫斯,2015,上海译文出版社
  2. 《漫长的星期六》作者乔治斯坦纳,法尔阿德勒,2020,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未来属于英语”。

有些念头就是这样地左右着你的人生。这句话我从大学时就自发认同,以至于我大学毕业时,可以从传统(公务员等体制内)工作之外的选项,落脚于外企。说落脚不太合适,毕竟只有公务员才谈得上落脚。只是,体制外的社会,才是真正的社会。宁可艰辛浮沉,亦不能在虚构的世界里懒惰自欺。我期待与不同文化的接触,能扩大我对真实社会的理解,也从中逐渐发现,人性以及艺术形式的共通。

“首先,我们身处一个根本性的哲学困境中:一个针对音乐、艺术和文学的批评性论断是无法被证实的。 ...... 其次,...... 由于一些我们尚未探究清楚的原因,大多数的艺术、文学和审美体验都超越于善恶。...... 在这个国家,(达达运动后关于杜尚主导的艺术大危机)对语言的摧毁、对真理的注重可能性的质疑已经达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 语言已经彻彻底底地奴化了,语言已认不清伦理的边界在哪儿,这真是一个难解的谜。”

评判是容易的,自从接触到“学术圈”,面对着纷繁的批判理论,我还是秉持着质疑的态度。评判是个职业,评判不代表真理。评判的意义在于多维视角下的观察和思考,以此带来的百花齐放。对于学生而言,评判附带而来傲娇和拒绝感,远不如发现作品中的优点使人受益。因此,保持着“批评性论断是无法证实”的前提观点,对自身来说非常重要。这其实算是审美体验应该超越善恶的原因之一?如今大众视角去评价一部作品,更多地基于“三观”,基于“正确”,基于“主流”。以往百花齐放的伊甸园,如今只剩下那一颗“智慧之树”。关于语言本身,似乎每个专业都存在着一种与其自身相悖的概念。Xian的博士论文主题,Performative drawing,亦是表达语言本身对行为的确定和存在性,一种循环转译的感觉。


第八天 12月26日

“这一切都看似合理。”

所谓的躺平哲学,并不是身体一横,摊到在床上,整日闲着。而只是在深陷泥沼时,让身体放松,即可漂浮于表面的自救方式。

任何经历都只是一种经历。价值的判断来自于过往的经验所产生的思考角度。如果今天我不是一个生活在这儿三十二年的人,我不会置气。比如那个排队在我后面的外国人,他可能会好奇于一切未经历过的事情。而我在意的也并不是简陋的设施、甚至是被过度的监控,而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愚弄。当然,这些需要依靠媒体,大被子一盖。因此,我痛恨的是,背后利益的勾结,以及将更多无辜的人一同拉入这些手段之中,并不断地向外灌输着民粹主义,把这一切都包装地看似合理。


今日琐事:下单了刮水器、粘毛滚筒、滤压壶,祛湿茶包。下午昏睡不醒;晚上看完了《JOJO的奇妙冒险》。


第九天 12月27日

George Steiner的谈话,以无民族和祛除种族主义开篇,却一直以犹太人的精神、思想、传统为中心的论述,通篇充斥着对犹太人的崇尚,让人心生逆反和疑惑。虽然,他的很多观点,我都赞同。比如,他说语言可以缔造另一个思维世界。我甚至觉得不同语言可以缔造不同人格。说英语的我,比起说中文的我,更为直接干脆,不过这点可能是受到语言水平的限制的缘故。

封皮上的这个老头,抿嘴透露着一种肯定的态度,右眼上的眉梢飞起,眼里闪烁着睿智,像右前方看去,像是在挑衅着什么。看到他对德语的讲述后,我对德语的印象,从一个难听的语调,细分出一种战争的铿锵感觉。

巧合的是,在与黎哥(一个拥有犹太血统的朋友)保持着比朋友还远的距离的这段时间,却在读这样一本喷洒着犹太人的傲娇、且字句都与他的话如出一辙的书。

今日琐事:午饭后一时兴起去整理了化妆包,两年未用的毛刷结出的碎碎块状,再用的话恐怕是要花脸。洗面奶洗脸过于柔和,洗毛刷却恰如其分。细致地做着这每一件事,能给人一种宁静。今晚是来B房间第二次跟着“周六野”动一动了。只要连续三天以上,肉眼可见线条的改变。这让我对运动这件事少了很多的抵抗情绪。

我们不应该对任何事情或概念抱有迷信,包括知识和科学。


第十天 12月28日

已经过去了隔离期的半数。

断续睡到下午四点,醒来天已经阴沉下来,饭后才潦草地把七八九天写完。开始觉得有些无聊了,或者说,感到压抑而产生的些许躁动。但,仿佛比起西安部分小区突然封锁,买不到菜还等不到接应的状态,我好像应该为供水供电供暖的住所,又有人定点送餐感到慰藉呢。


第十一天 12月29日

“常识确实是天赋的敌人。常识削弱了非理性和傲慢。”

今天晴空千里的样子,能清楚地看见窗外一排厂房几里地开外的红白相间的电线塔。楼下马路边的这颗大树上,结了颗颗粒粒的小果子,枝干细长挺直着向上拔着。视线所及之处,无非就这几样东西了。

已经许久没有与自己对话了,但这并不是冥想。把内心的小人儿唤出来,问问她,对,现在不是他了,是她了。她掌握着我所有的人生答案,知道我内心所有的秘密。


第十二天 12月30日

“注意力是有肌肉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感觉到自己不能很顺利地去阅读,阅读时脑子里会读这些语句,并不是阅,据说这很影响阅读的速度。不仅如此,由于我想法发散杂乱,阅读时几乎呈现喷涌状态,也因此几乎每分钟的阅读里都在被自己的发散思维挟持到九霄云外。这几天阅读这种谈话录时,是不断地直接与观点发生碰撞的时机。有些共鸣的赞同,有些很想让人杠的疑惑,而最要命的是,经常联想到的是关于自己的经历。我干脆在旁边备好纸和笔,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吧!似乎有逐渐减少被打断的次数。这样的笔记,已不是读书笔记了,实则是一份自我检阅。文本观点的导入与自我反省共同发声着,大脑充分地忙碌着。如果这时候被其他人打断,那么就会像鲁莽地停下一场交响音乐会一般,所有乐团的乐手都将齐刷刷地看向你。

第五篇题目为《人文学科的非人性》,提到许多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艺术家,在其政治倾向的问题上道德感低下,例如海德格尔的种族主义,瓦格纳的反犹太人,以及他并未为其盖章的弗洛伊德、毕加索等一些我记不住名字的文人巨擘。这也恰巧证明,作品与人的品性,不可捆绑混淆。

这本书是快看完了。回国还是有这么几样明显的好处:纸质中文书、炒股和其他平台的薅羊毛,至于众人夸赞的生活便利,例如生活用品选择多而又价格低,则与过度消费和物质泛滥成正比。之前写过关于消费主义方面的探讨,在此就不赘述了。

在这场隔离生活之前,我并未意识到人们有多么地习惯于对专制的服从,以及对失去自由(包括政治、言论、人身、甚至各种人生选择上)的默许。学一句犹太人George Steiner的话,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这将会是一个大问题。


第十三天 12月31日

不管这个人本身是否伟大,在他的思想圣殿中漫游,有一种沉浸式的愉悦,并不亚于身处在美术馆中,被经典作品和美所包围。

我并不能欣赏很多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但却非常赞同,表达一种思想,要高于其作品本身这种进化。

“星期五耶稣去世,夜晚到来,圣殿的面纱被撕裂;之后,对信徒来说,不确定性已然超出一切恐怖——星期六是未知的,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没有任何动静;最后,大家才等来星期天的复活。这是一种有着无限暗示力的模式。我们经历灾难、折磨、痛苦,继而等待,对于许多人来说星期六永远不会结束。弥赛亚不会回来,星期六仍在继续。”


第十四天 贰零贰贰年壹月壹日

“新年快乐!”

昨晚朋友问候,你那边有没有烟花?我说没呢,连点炮响都没有,静悄悄的。今早我照例对着窗吃早饭明白过来,楼下马路对面的厂房墙壁上赫然四个大字:

禁  止  烟  火

这本流水账还真的跨了年。贰零贰贰,像是科幻片中的数字。对于这一年中发生的个人事件回顾,羞耻地发现自己的确被愚弄了。期间有很多次的“不对劲”,说是征兆,未免避开了它根本的含义:你不熟悉而毫无掌控的领域,高危的本能警惕感。而近几年被大量探讨的PUA精神控制术,其内核则与骗术高度吻合。首先转移你的注意力,然后填补给你一些部分扭曲的事实或信息,从而影响你的判断,当你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趁机主导你的决定。整个过程看上去都是自己在做决定,其实只不过是符合了他人的算计和圈套。

Steiner在谈话录里提到,如果有个人接到电话说他10岁的孩子出了车祸当场死亡,他还能保持唯物客观的心态,他真的佩服。当这些意外接二连三地向我揭开,我发现自己的意志也并不坚定。人总需要相信些什么,在无法相信自己的时候,就要相信国家和政权,或者去相信神或者其他。这是契机?还是歧途?

年终账本,整理了四个小时。记录的意义,在于回望时从数据中得出一些结论,好制定下一步的计划。这个习惯已经拿起两年了,依然上瘾。

这本星期六的最终章节题为《面对死亡》,这老头子的真性情还是让我感到欣慰。


“Macht schnell!”

“永远不要害怕犯错,这是特权,是自由”。

“我知道我们应该爱人类。但有时我觉得爱人类很难。”

— 《漫长的星期六》


第十五天 1月2日

十年前,一个同事问我,北京的雾霾你有什么感觉,我说,我都适应了。她说,你永远都不应该适应这种东西。

我们默认适应是种积极的能力,却不事先质疑我们需要适应的环境本身。代入到建筑设计,我想起Zaha Hadid说过的,如果周围是一坨屎,你还要去呼应它吗?去适应的前提,是对环境的正面判定。而这个判断应基于自身最原始的感受。为了得到这种积极的能力,而让自己被迫去适应,实为奴性的一类分支。

今天开始读订购的第二本书,博尔赫斯的《沙之书》。第一篇《另一个人》,好家伙,这是穿越闭环的鼻祖文学吗?想想当年读过的《小径分叉的花园》,也不知哪篇更早一些。第二篇《乌尔里卡》看得人有点发笑,每个男人都有一段自己想象中的艳情故事吧,尽管最后一句话很尽力地利用着文学性:

“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第十六天 1月3日

昨晚隔离群里有人发了一条留言,意思是到现在才知道是21天隔离,原以为是14天后可以居家隔离,没有人正式通知过,给她带来很大的麻烦。阅毕只能发出一口长叹,知道消息的人,当然是之前做了“攻略”,还有更重要的是,在目前状态中保持对政策的绝对服从,军事化的无从,no question asked的那种服从。想起刚隔离的那天,群里有人搬出法律条文说,有条件可以居家隔离,而后被隔离管家强行驳回。而后又有人问过几号隔离结束,也只被回答“到时通知”给打发走。

明文规定14天医学集中隔离+7天居家隔离,实际操作按照21天医学集中隔离,现实是第23天离开隔离点。因为核酸检测需要24小时出报告。当然,这也来自于攻略,不来自于明文。

明文规定,是合理的,是人性化的,是很完美的,是神圣不可亵渎的。

除此之外,对于这些留言,容许我过度揣测一下,他们的语气中总感觉带有着其他的不满。比如,这个九十年代风格的招待所,呼喊着的电热水器,轰隆隆的水管,隔壁的电话声、烟熏的墙壁更是像遭受过火灾一样,以及无法开启的卫生卷纸盒、无法付款的付款码,最后还有这时时卡顿的无线网络。这一切都导致了,任何一丝更细微的差错,就成为压在隔离犹太人上的最后一根草。


晚上看了最近的热门电影《不要抬头》1,政治幽默,总是最幽默但又让人杞人忧天的那种类型。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岂非人类的精准预言?

又终于看完另一部电影《这是对那时错》2,看了两个星期了。前面部分带着低成本制作的生冷镜头感。但是在进入第二个篇章之后,这电影被赋予了二次方的意义,不是双倍,是二次方。两个既重复又不尽相同的故事,是嵌套而又叠加的,产生了一些矛盾而又互相补充的意义。更像是,同一个故事的两种角度,两种解读,但却又像是平行世界,或者是双胞胎。这种定义模糊不清的爱情,不是刺激,不是出轨,能表达人性感情的复杂性。毕竟感情本身嘛,是不受控制的。

  1. 《不要抬头》,2021年上映的美国喜剧电影。
  2. 《这时对那时错》,2015年上映的韩国剧情电影。


第十七天 1月4日

解除隔离的日子愈发地触手可及了,今早却在反复数着倒数天数上犯懵。到底还剩几天?是种不敢相信,是在第23天才离开隔离点。罢了,剩下的矿泉水不够就买另外买吧。谁让我们这些境外女巫,兜里都有着偷抢来的不法之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呢。

花钱受罪。这隔离期到底靠什么度过?意志力?生命力?那是废话了,踏过这火盆的都是战士。网络,才是让你依赖的那片安慰剂。网络一旦出了问题,分分钟报名去做烈士。这会儿下个《鬼灭之刃》,是呢,我还追动画呢,速度是0。心想迅雷也太鬼了,就想让你买会员。花了半小时,到处看哪里最划算,答案揭晓:迅雷软件上直接买就好。这下先去洗个澡,回来妥妥看片。然而回望,速度依然是零。

没错了,迅雷被局域网屏蔽了。而后发现网易云音乐也无法下载,因为所有p2p的下载方式全部被拦截。


我真的会选择成为烈士吗?我不会。我闭上眼睛,观察内心,也并没有怒火。有些无力,更多地反而是平静,在此刻那样的沉静里,我想起了人生当中的两件事。那两件事有一种共同的极致的个人状态,可能跟最近流行的“心流”说法。一个是在初中体育课上的立定跳远考试时,另一个是前两年毕业时的毕业设计汇报。那种状态,有一种无我和超越,一种可以波及到周围几米以外的一种能量罩。当时取得的成就是超出预期的:立定跳远超过了全校历史记录,毕业汇报则取得了最佳成绩与现场全面的认可。前者有触发因素,当时我的父亲正好路过校园,在围栏外看着我,同学起哄,我一下子就来了那股神力。后者则没有直接的外力,只有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以及过度紧张伴随的虚空和放松。

“I own this room.”


第十八天 1月5日

“恐惧与服从。”

二战中,那些犹太人乌压压地排列整齐,并不需要被赶着,自行挨个儿脱光了,进到毒气室。没有怨言,更没有反抗。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不死于战斗,而死于服从。


第十九天 1月6日

“活着是逆向的。”

我就想看个病。我盯着手机找了两个小时了。支付宝可以,微信的京医通也可以,两个App。支付宝展开,多个预约平台,同一个医生有多个出诊地点。筛选医院,得有中医科室的,还不能太远的;筛选医生,最好是对症的;筛选平台,评分不要太低的。如此交集,最终还是约到了一个医生。

但这两个小时,眼睛无法离开手机,被这些繁杂信息填满。所到之处无一例外都要求登记你的个人信息,并要求你的定位。这些不断弹出来的框,还容易点错,一不小心就授权开了个什么东西,没看清楚也就消失了。如此一来,记住有效信息以及做这件事的初衷,也不断在消散。不得已都要写在纸上。哪个APP,哪个医院、哪个平台,哪个医生,挂号费多少,都一一罗列。两小时后,再一抬眼,三米外模糊不清,现在理解了什么是假性近视。

今早学了一会儿德语,才知道落下了太多了。没学好德语这件事,我果断地把责任放在了教学质量堪忧上。在入门期由母语人授课,并没有优势。他们不重视语法,不清晰地讲解词与词之间的比较和关系,都靠死记硬背,无疑事倍功半。在此怀念一下我的初中英语老师。

这些天因为每日固定三餐,以及锻炼有限,而导致身体臃肿,肚子尤其胀得犹如怀孕三月。之后不能吃太多了,不饿就别吃,我们唯一需要顺从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体,尽管身体耗费着我们巨大的时间和精力。人活着,什么都不干,吃、睡、如厕、运动,洗浴,这些保持身体良好机能的事情,也要占去每日的数个小时。再加上各种家务以及整理(包括电脑上的),联络亲友等社交,刷剧看展等娱乐活动,每天的时间到底还剩下多少?近两年没有上班,我的经验是,工作或学习的时间无法超过每天四个小时,且一周需要至少两天的社交时间(该数据并不准确,可能更多)。如果工作急需,那么家务、社交和娱乐就得让行。但前面提到的一半时间依然无法长期占用,熬夜要补觉,长期熬夜要生病,身体机能是有绝对的弥补机制。

躯体是否真的是个拖累?为了不饿,得吃,为了不生病,得运动,为了不困,得睡。这个角度看来,活着是逆向的,类似于“减熵”这个概念。躯体在带来饥饿困顿和病患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些感官刺激。这是相对的。只是,这比率可能差点。如果意识和灵魂存在,离开身体是否真的“活得”更高级,又或许,集体意识是我们最终的操控终端。

今日还有一项身体体验,就是锻炼时突然出现了将近一分钟的颤栗,也接近寒颤,全身出现鸡皮疙瘩。周围环境并无任何变化,且在锻炼的过程中出现,持续着,有种麻醉的快感。这个体验与我每次刚开始放声唱歌时,是一样的。


第二十天 1月7日

写这第二十天,就好像真要结束了一样。与我预想的一样,最后几天的时间感会成倍增加。这个预测来自于长跑训练中的经验:最后的那30米,就像有300米这么长。

前一篇提到的时间规划与照顾身体,这两年感到非常疲惫,总觉得有做不完的事情,总觉得落下了很多事情。也许是因为前途渺茫,不得不尝试各种路径,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亲身体验。同时抓起了很多事情,却一项都没有做好。但相反地,也惊讶于自己源源不断的动力,对每件事情还依旧保持着执着。

昨天学了德语,今天也看看英语吧。随手抄起了一个导游册子,讲柯布西耶在巴黎的那栋巴西楼的,一共就三页,巴掌大,适合我读。开篇介绍了他如何拿到项目。一个叫Costa的人,非常欣赏柯布,与其相识后成为了朋友。在Costa拿到了巴黎这个大项目的时候,他邀请柯布参与设计,然而两年后,柯布将设计改到面目全非,Costa后拒绝署名该项目。后来,该楼获得历史保护建筑,又是改建又是修整。后面两页都在描述空间如何组织,家具设计如何贴近建筑设计,如何被使用等细节。而我回读了第一段,“那,他们还是朋友吗?”

《沙之书》,书名取自文章名,意思是这篇是这本书最具代表的文章了。阅毕,的确开阔。其中有半数的文章都没能看进去。大概是翻译的缘故,文字的灵魂在流失,即使是奇幻短篇小说,也让人对结尾都失去兴趣。五个字以上的外国名字,还偶尔换着名和姓去称呼,犹如在APP上操作时不断弹出的画框,卡顿着我内存不足的大脑。

最后合上这本书,装回封皮时,又瞄到了封底,赫然印着《沙之书》这篇文章中最精彩的段落。博尔赫斯,都大文豪这么有名了,还要这么昭然示众吗。或者是,出版社对快餐文化的迎合,也太过努力了。


第二十一天 1月8日

感觉是要出来的日子了,但并不是。不但要满满的二十一天整,而且还因为要等核酸检测的结果而多呆一天。可是,今天也并没有来核酸检测,通知说明天。

一早起来就急切地开始想挪回家具了,一再提醒自己,还需要使用两天,所以安耐住了,书房那间就先不动了:面向窗户的书桌是整间房里最舒服的角落,一定要使用到最后。

想起曾经有朋友总是听我哀怨与胡思乱想时,会批评我说,“你就是太闲了。”如今恐怕是又到了这种情形了。每天总是有新的槽点,和写不完的隔离日记——字数已经将近两万。但是今天,帮ZS同学建了六个小时的模型,能切身地感到岁月静好了。做自己擅长的事情,会引起成就感、自我认同感,就像一位健身教练说的,每天的锻炼不是给予你身体健康这么肤浅的头脑理论知识,而是每完成一组动作时,大脑反馈的是,我,很棒,而不是我的身体,很棒。

“我,很棒”,这是个多么稀缺的感受。


第二十二天 1月9日

还没结束呢。考虑到出去之后没空安排洗晒晾,还是鼓起劲儿洗了一波衣服。怕干不了吗?以我对北京的了解,尤其是薄的衣服,三小时足够了。

亲友们总对我说,忍一下吧,马上就要出去了。可是,出去了,就会好吗?

忍,是在忍受这糟糕的物质条件吗?并不是。我曾经在一个夏天的苏州,住过四十块一晚上的招待所,跟这里的年代感相同,大屁股的电视机,简单家具,单人床还铺着草席,制冷靠风扇,驱蚊靠蚊香盘,公共浴室的灯坏了,我摸黑进去的,就依靠着高窗外透进来的一点亮光,囫囵洗了个澡。但那一夜,我睡得还挺好,因为接待我的师傅一脸诚恳,非常感谢我入住这即将倒闭的旅店。

忍不了的是被关押产生的抑郁和压抑吗?也不是。我每天都过得挺充实的。前一周在倒时差比较紊乱,后两周每天都有读书、写日志、锻炼、与朋友交谈。每当有一些对于禁闭产生的逆反心理,都被我合理地转移注意力了。我的身体并没有产生什么不适。

那么,忍不了的是什么?是因为疫情而笼罩着的密不透风的高压政治氛围,和这里面暗含着的癫痴、疯狂、愚昧,以及个人无能为力的愤怒与沮丧。是包括通过房间座机通知我删掉小红书和朋友圈上发的隔离点照片,和其他的几乎所有命令。禁止外卖和寄出快递,但对于接收快递,“原则上不允许收快递”,所以老实人就没的收了,不老实的人实际上也自我承担了所有风险;为了避免交叉感染,隔层定点开窗通风(说真的,这交叉感染不到的,我对医务人员也已经没有敬畏态度,因为我相信他们心知肚明);每日三四次走廊消毒杀菌(实在说不出消杀这两个字,纯属个人出于美学上的反感),且很可能会喷到你的饭盒上(经常一抓,就是沾一手消毒水),消毒剂对环境产生的负面影响完全不在考虑范围;每天的塑料盒饭和塑料袋,以及再去装他们的垃圾袋,那么多的塑料和浪费,让我心惊;解除隔离前(解离,也是说不出口的障碍)的核酸检测,不必按照隔离时间去安排,多留我们一天也无需主动提前通知,没有任何作出解释的义务;还有太多太多,总而言之,我,不是人,只是一副肉体,一个病毒嫌疑犯。

所以,闺蜜问我,你怎么不保留你改变了的布局呢?我说,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分享给他们呢?


第二十三天 1月10日

如期。早起打包好一切,八点开始在房间内等候敲门,分批撤离。听到一如既往咣当的敲门声,这曾经令我每天早上心惊肉跳的声音,套上大衣,拉着行李箱走出这逗留二十二个日夜的房间,去走廊的尽头等电梯。回过头望,好长,好长的走廊。走廊的左右还有好多难兄难弟,在里面一声不吭地守着呢。住在我对门的大哥,与我进行了好几次视线沟通,终于如亲人般相认。我们进了电梯后,放下警惕,说了几句互相关心的话。

下楼后,空气还是北京的空气,也没什么阳光。我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往不宽的坡道上拽拉,前面两个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就像两棵树一样,没说话,也没有上前帮把手,让人感觉像是抽着烟冷眼看着的Nazi。我作为病毒嫌疑人的存在,也不想与他们进行任何的眼神交流。就这样滚出了这个楼。拿到解除隔离纸后,抬眼看,我住的是朝北的房间,一点阳光都没沾到。有人问,下一步去哪里?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人们常说,结束是另一个开端。直到在路边等车时遇到的大爷,我才意识到,这一切都还远远没有结束。


2021年12月至2022年1月,北京大兴


隔离后记之疫情京城

走出外研社的大马路上,同航班同楼里住了二十二天整的我们,在路边稀稀落落地站着,手脚哆嗦等着来接送的车。我往前走了队列的尽头,正巧遇到了对门大哥,和他旁边另外一位貌似与他熟识的大爷。

大爷说,他那屋子里没暖气,特干。对门大哥说,“你咋没点水果?”“还能点水果?”“能啊,跟食堂买。”

大爷老实人了,不哭的孩子没奶吃。他又开了口,“我住那房间还一万四呢。那会儿下了飞机,大家都排队呢是吧,有人喊我名字把我拉前面去了,结果我一上大巴,大巴就开了,我说怎么这么快开车呢,那大巴上才仨人儿。到这边,刚开始让我交内七千的,后来又过来一人儿,说搞错啦,又让我交了一笔钱。我那房间里还有餐客厅,但是露台门不让开,出不去。总之没暖气不舒服哟,干的我啊。多喝水也不管用呢。”

大爷的一口京腔差点让我跑了神。这是关于内部安排这种事,最近距离的一次观察。在这全球疫情下,应该是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了。但这一万四的行政套房,也不知道是特殊地款待了这位大爷,还是特殊地坑了他。后来他还说,这钱也没法报销,那都是自己人了。看来大爷来头不小,但此时大爷接送车已到,匆忙与我对门的大哥打了招呼,我就无法再继续深入了解了。

随后,来接我的闺蜜也到了,她戴着防晒帽子嗨了一声,给这路面扫来了一阵暖气。一路呼啸奔向京城。呼啸了两个小时,与闺蜜之间的闲扯差点冷却下来。大兴到北新桥的距离,跨越了我的整个隔离旅程,也跨越了我之前办理居留签证的糟心过程,还覆盖了我距离上次回国来的两年半的时空。

抵达民宿后,便与闺蜜先去吃饭了。自从隔离点出来后,我一路忧心忡忡,生怕暴露了闺蜜与我同行的行踪,后来证明这点侥幸心纯属多余,行踪早就被手机信号实时监控着了。

到了三里屯机电大院的一家西餐厅,闺蜜上前在立着的牌子前扫了个码,我也学摸做样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点了扫一扫,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扫出来。一脸懵跟随闺蜜坐下。她轻声说,“你干什么?我一个人扫就好了。”我说,“我也没扫上呢,在哪儿扫呢?”噗嗤。出关第一顿是西餐,让人继续恍惚着。好在加了盐的咖啡,味道胜过了维也纳的Melange。

下午随同民宿的小言去社区签署同意书,同意了什么?我不知道,没有的选的事情,事已至此,就闭眼吧!我问民宿管家小言,怎么看疫情,怕不怕。他说,“怕!怕麻烦。一旦沾上,一个月没了。”掐指一算,确诊、集中隔离恢复期,还真是至少一个月。

出关后首先要办的事情是把我的笔记本电脑送去修理,由于机型设计的原因,电池更换时不可拆解的主板键盘不另外计费,实在是笔好买卖。只是,在兴奋着蹬着共享单车的途中,小腿突然抽了筋,不得已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三里屯太古里。

以前的三里屯Village,如今变了大模样。这才时隔两年半,就像是重新开发了的地区,旁边那栋叫雅秀的楼,已经拆掉换成一栋新楼,通体透亮,像是要抢过太古里的风头。北京这个气候恶劣城市里,三里屯Village以开放式街区作为新型商业布局模式,一度是首都最红的地点。如今,我很快就撞上了白色围栏,门卫要我扫码。据说,扫码登记的话,就等于通过网络上传了此时此刻,我到过这个地点,相当于除手机信号监控外的多一层信息记录。本来是个自由出入的街区式购物区,现在随处可见的围栏,反倒让人迷失了方向。当然,有更多的店面,由高价旺铺,一夜之间打入冷宫成为无人问津的死角。苹果店搬了位置,由原先院落内坐南朝北的视觉中心,换到了坐西朝东的“厢房”,但是入口层抬高了,层高也翻了倍,摇身一变,形如宫苑大殿,店内灯火通明人头涌动,这是Foster的设计标准给苹果店带来的空间标识。装修石材拼缝丝毫不差,缝隙均匀,玻璃高白透明,看不到一丝参差和漏洞。施工水准如此到位,不同于中国其他(甚至不缺钱的)项目,总是在质量破损的及格线上下徘徊,还企图刷着若有若无的存在感。

事情办妥后,与久违的朋友在附近的日料店吃了清淡的饮食。这个夜晚如同与闺蜜两小时的出狱路途一样,将过去两年的点点滴滴,又重新剪辑了一番。也因为一些个人波折,彼此更加珍惜这份友谊了。话痨至十一点多,回到胡同东口时,才发现下车定位点给错了,于是在每五十米一盏灯柱的胡同里,我一瘸一拐地,像是漂泊的船只,从东端悠悠地滑到了西端。


许多人对胡同的迷恋,犹如憧憬爱情,会自动糊上一层滤镜面纱。孰知,邻里间散发着暖暖的又飒气的这些人情味,是以胡同的困苦做为底料的画布,是零下十几度时围绕着不够热的暖气片,是半夜起来要跑到胡同口上公厕的尴尬气味。

对于当代的建筑设计师而言,改造这类胡同则成了另一种炙手可热。相对于工厂改造成商业空间,把胡同改造为民宿的投资行为,应该算是风险小了好几级。营造居住环境比起商业氛围,也可以容纳设计师更多的小心思。

要说疫情对城市的影响,这种扫码登记对于可有可无的小店应该是打击最大的。逛街的轻松和随意,仅仅是加上这么一个动作,也会失色不少。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许多本想进去一探究竟的小店铺,一看门口的二维码就退缩了回来。只去我必须进去的店。让人吃惊的是,连胡同里的小卖铺窗口,都把这二维码摆出来,好像是四大金刚一样了,可以用来震慑妖魔鬼怪。便利店的扫码登记就显得非常得反便利了,许多人横冲直撞,以避开登记,也有人被迫在表格上登记信息,但是字迹无比地潦草。一时间无法分清,他们是着急没时间写清楚,还是无意中在对这种管制进行着消极的反抗。

这时候我不得不问自己,隐私是什么?隐私不是单纯地去说明,个人的信息属于自己,他人无权获取,好像有种理直气壮的攻击力。隐私只是,他人对你的个人信息,本来就不应该感兴趣。就像你去买个面包,不用告诉店员你是为你妈买的,还是为你爸买的,店员也不会问你。也就是说,只有出现利益,需要操控你达成特定的目的时,才需要获取你的信息。


一月初这会儿,正是最冷的时候,也可能是因为隔离后遗症,虽然我身心都不觉得冻得慌,但是双腿却已经完全抽筋,下楼梯都像是个残障人员。这种出行不便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情绪,我形容自己为行走的爆炸桶。对于北京地铁通常都需要至少两次换乘的规划,地铁内无障碍平台的虚设,很多地方不设置扶梯,以及故障的扶梯边上长长望不到头的踏步,处处都成了我的眼中钉。还有某些地铁站的每个车厢的门口,一并站着黄色棉袍的的中年妇女,这应该叫做“维持秩序”吧。更别提已经执行了十几年的地铁安检,现在多了一个体温检测器。大街上,十字路口的四角处,也站着穿着同样服饰的中年妇女,戴着红色鸭舌帽,手握红色三角旗帜,指挥着行人过马路,好像过路的行人,真的很需要指导一样。第一天出行,我就像是逃荒的难民,不知所措又特别害怕自己作出可疑的举动,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次遭遇西直门时,钻到商场里躲狂风,又从店里挑了一件羽绒夹克直接穿在大衣里面,一件厚裤子直接套在打底裤外面。这下算是活脱脱一个可以滚动的爆炸桶了。可最终,我在临行前的清晨排队做核酸检测时,身着多层毛衣棉衣,多层裤子,依旧挡不住那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如同电影《后天》,全身由外到内被逐渐冰冻起来的感觉,我的上臂和小腿已经冰到骨髓里。如果预约有用,那么在这之后京城爆发的部分确诊地区的全员检测里,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因为排队检测而感冒,更因为感冒而又要继续做检测,进入这种恶性又荒诞的循环。

我在社交网络上也没少“抱怨”,朋友们总是让我多多容忍,我也总是回复,总会习惯的。说得多了,我也会担忧外界是否认为我这个人太过于“负能量”。进而想了想关于“负能量”这个词。这个词语出现有几年了,特指长期宣泄负面情绪,或者总是持有消极思维的人。它所对应的“正能量”,就是用来形容具备积极和态度,同时宣扬乐观精神且长期保持心情愉悦的人。许多人指责身边的人太多的负能量输出,大多因为不想再听到抱怨。而对于正能量的吹捧,却也有“内卷”的嫌疑。当我们将情绪的负面和正面,彻底划分为好坏的时候,割裂了一个人的多面性,也割裂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其他情感,比得过痛苦和患难,能让人们产生深层次的联系。这些词汇的创造,本质上是攀比,充满着虚荣。再者,我们忽略了抱怨的另一功能,诉苦也在寻求解决办法,如同英文里complaints,是抱怨,更多的是投诉的意义。我们不要总是把投诉降级为抱怨。最后,在我目所能及的“正能量”里,多数都是社会上的既得利益者,他们衣食无忧,或者正在剐蹭着社会公共资源并洋洋得意着,也不知道这种正能量到底能给周围的人带来什么?而负能量,更像是历代愤青的继承,在诉求中寻求社会上更全面的发展,实则是求上进的表现。


这个我曾经生活过十六年的城市,覆盖着我的青少年的几乎所有记忆,和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癫狂。但是隔离期遭受到的冷漠,以及疫情后的管控,刮去了这些情怀留下的厚厚的保护油脂,只剩下一副枯骸。而我本已经“习惯”的京城式管控(多重保险,极度保守),变得像是到处可以扎到我身上的刺,接触面越多,刺就收得越多,都快成借箭的草船了。

也只是两年半之久,距离上次回到中国。在这之前还未想过,作为而立之年出国的我,短短几年之后就遭遇“文化差异”。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让我如同置身异国他乡。我们对环境的适应,是一种必需。也因此,我们对规则的默许和不质疑,也成为一种理所当然。

京城游历的某一天里,我跟朋友上了一辆公交车,终于没忍住问他,“有的人上车后刷完卡,机器会报,电脑卡。是什么意思?”朋友说,“那是敬老卡。”

“不是,你听着真的像敬老卡吗?是我听力的问题吗?”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有点像电脑卡。”他这么体贴地回应我之后,让我更加怀疑我的听力了。

“你这么说完之后,我听着也只是敬脑卡。”

“是不是文化差异了。昨天在苹果店,有个词你问了客服三次。”

文化差异,是如此简单,就是对所在环境里出现的人、事、物的基本预判。是已经输入完成的定义,如同背景一般展示在脑海中,其他都应以此作出正确的反应。


可惜我,异国未安妥,祖国已茶凉。

2022年3月,温州


隔离后记之疫情上海

抵达首都机场,才想起登机的行李箱里有几管大牙膏需要重新打包。幸好提前了好几个小时出发。这一个月来的颠沛流离啊。不断地打开,不断地合拢,不断地来回倒腾生活用品。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没有沉到让我拖不动,也没有轻得可以随意加快步伐。我需要提醒自己,走慢点,再慢一点,走太快了累着了,恐怕又要写下一万字才能抚平内心的创伤了。

从抵达虹桥机场出示给防疫人员以绿码后,疫情随即像是消失匿迹。入住了我反复衡量满足自己心意的旅店,终于像是卸下了这个躯壳。一整天都没出门,开了暖气,洗了澡,衣服都挂起来,东西都铺开,然后去床上平躺着,就这样,一边静止不动,一边进行着无声的自我鞭笞。自从毕业后,就好像有种厄运缠绕着我,每一步都会有坎坷,每一件事不仅困难又无助,而且结果都差强人意。压力和焦虑已经显现出长期的症状。有种被命运钳制的感觉,偶尔抬起头感觉可以呼吸了,没过几天就又重新被按回在水里,窒息着。在梦里溺水时,只有意识到在做梦才可以开始大口呼吸,而同时,梦境也会迅速结束。

虽然朋友们对我的遭遇关怀备至,但也不时透露出一些可以回国的向往。而比起美食,我觉得纸质书是回国后更加应该珍惜的东西。能把书本捧在手上的感觉,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与你看不看它,没有关系,只是捧着,摸着纸页,那些印刷上去的清晰的文字,和渗透进纸张里的画面,对眼睛产生一种好像是多维的舒适感。所以,即使我从这个酒店里借来的书,我没有看,但是放在床头,似乎借着这书本的味道,都可以助眠。


上海的商业密度可谓宜人,每走两步就有便利店、餐馆、咖啡店和面包铺,还有更多的餐饮和其他店铺嵌套在商场内部,联接着地铁站,服务流线顺滑,下班到家一条龙。因此,我对这种尺度感产生了一些错觉:上海的大,是平铺展开的感觉;北京的大,却有缩放的嫌疑。与这两地的风,也有些类比。北京的风,干燥凌冽,刮过高楼和与其高度同宽的马路,扫荡着路人和车辆;上海的风,却带着暖意,风力在穿过小街小道后缓慢下来,还经常带着雨点、雾气,把这城市披上一层薄被子。

总有人说,在上海生活便利,比如我体会到的宜人尺度,还有气候温和,空气污染指数低,以及更大可能的落户政策,可这是否只是因其经济突飞猛进,商业扩张,同时又有文化项目的引入,逐渐与北京持平甚至超越时,所凸显的借口。对于上海这个原先只是我经常途径的城市,如今越来越多身边的朋友同事,开始转驻,安家落户,人口流动趋势太过明显。而近几年,朋友们选择上海更是直率地奔着高薪的工作机会去了。而这些高薪企业的发薪制度,却让我担忧,平时按低薪发直到年终发大笔奖金,这对我来说是典型的职场新人套牢。未到手的数额,解释权总会是在对方的手里。

我来上海,就只有一件正事,收集好所有的材料打印复印,然后去使馆提交申请。剩下的时间,就交给几个朋友吧。本地人,总有种坐东的慷慨气势和松弛,我约见的这第一个朋友也不例外。我们约在一家风格古典又颇为精奢的下午茶店,侃侃而谈。几年不见,却也没有什么隔阂,甚至谈起如果去见另一些熟又不熟的朋友,可能会因为害怕尴尬而临时取消赴约这种鸽子。与另外两个年轻建筑师吃火锅,气氛则有些不同。朋友说,“如果所有人都赤身裸体,那么我觉得可以接受。”对此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未等考虑清楚怎么说,我就已经脱口而出,“可是我不太相信所有人都赤身裸体,一定会有人穿着衣服,只是不会让你知道而已。”不知是我过于片面还是几近冲破对方的信念底线的断言,谈话一度陷入空白。于是只能聊点人际淡薄之类的事情,和一些关于我还不适应的玩笑话。饭后我们走出餐馆坐着电梯下去,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现在还能说得上话的人,真的不多了。除此之外,有两位发小,在上海发展多年,也被我拉了出来,虽然气氛不至于尴尬,但是多年不联系,让我觉得有些羞愧,全靠他们开朗大方的包容了。其余在上海的人,可以说是属于熟又不熟的尴尬关系,如果要临阵逃脱,不如一直回避着吧。

上海刚出现的一个确新冠诊病例在一家奶茶店,于是这家奶茶店成为了全国最小隔离疫区。朋友还说,上海对疫情,应该是要领先表态要放开了。但愿吧,我还有家乡要返回呢。

七天的上海,五天的雨,稀稀落落,江边更是蒙上一层雾。在使馆提交申请并不顺利,被咄咄逼问到好像马上要被扣押行刑。向国外重新申请材料又有时差,上午时总呆呆地望向窗外,看看旁边矮楼屋顶花园的草皮形态,又数数对面高楼的层数。等到一切办妥,才拖着身心俱疲的自己,去了几个展馆。看到大卫齐波菲尔设计的西岸美术馆,应证了失望。这是个放大的Sketchup模型,失去室内外空间的尺度感。我想起对建筑最初的比喻: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人,在空间中行走对尺度感变化的体验,在大型公共建筑中是多么的重要啊。这个面向黄浦江的美术馆,通向二层的阶梯的重量感,要大于一层的接待大厅,再加上接待大厅又落满了一圈柱子,与整体建筑的规模不相匹配。二层面向江边的平台,屋檐低低的,让人感到相当地压抑。我在这个正方面的大厅,转了两圈才找到上楼的楼梯。还有那看了让人心疼大师口碑的毫无细节设计的施工。大师可能会一言蔽之,默默在官网上删去这个项目。可我们为此花了很多设计费吧,我们到底买到了大师的什么?倒是上海当代艺术馆,简单大方,流线清晰。只是这次展馆内最有价值的约翰海杜克的展览却反而免费。让人不解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疫情的痕迹变得飘渺,入境隔离的人群,到底算是小众。正如中国发生的大多数事件一样,只要与我们尚有距离,便好像可以两手一叉,做归隐的小市民。国家很大,人口密度很高,人心的密度却很低,疏离得荒芜。


该踏上回家的最后一段路程了。我从黄浦最东边的地铁站一直坐到虹桥火车站,下了车还没敢买火车票,怕自己忙手忙脚地赶急又要犯什么低级错误。直到进了候车大厅,全国上下复制粘贴设计建造的动车候车大厅,在机器上买了下一班的车票,才辗转上车。车厢外已是一片漆黑,想起晚饭还没吃。越是靠近家乡,好像越是有了可以呼吸的空气一样,氧气里有淡淡的安全感的甜味。自隔离以来,我全身的每个感官毛孔,都像是被安上了放大器,将外界的点点滴滴都渗进皮肤,并允许他们在我的五脏六腑肆意地涂鸦,且还没有什么可以拆卸下来的迹象。

2022年3月,温州



以下为自行打印手工装订的《隔离日志》书册。


CC BY-NC-ND 2.0 版权声明

喜欢我的文章吗?
别忘了给点支持与赞赏,让我知道创作的路上有你陪伴。

加载中…
加载中…

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