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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工作者/阿潑

大國光輝照不到的灰色角落--介紹《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

  不知幸運或不幸,我第一次到北京時,這座城市正大興土木迎接奧運,一個輝煌「盛世」就攤在眼前,而我期待看到的「老北京」只剩幾塊磚。當我走在寬闊的街道上時,出於職業本能的,目光會往邊緣掃,視線會落在角落殘居或是巷弄荒破上,偶爾會停下腳步凝視,有時會拿起相機。看到我老被這樣的景象吸引的北京友人,忍不住發問:「你怎麼老是注意這些破爛啊?北京已經發展了,文明了。這些都破壞我們國家的形象。為什麼不拍那些高樓呢?」

  這個北京大學碩士生對自己失敗的導覽或許感到自責,但我也不知道怎麼解釋世人對中國的好奇並不在那光鮮亮麗的表面成績,而是這個日漸強大國家拚命遮掩的、試圖拋棄的內裡──這是最基本的人性。在這趟旅行之前,我只願探索偏鄉部落的風景,卻沒料到「京城」藏著更多世人陌生的東西:農民工、上訪村與城市戶籍的問題。我大開眼界,但當時台灣出版與台灣人很少將注意力放在這裡,快速發展與經濟、兩岸關係與統獨才是顯學。

  十年來,關於中國的書寫與討論,因為中共政權的轉換與動作,有比較多的路徑跟方向,出版界也回應了這種多元且深度的探討,相關作品陸續出版。這些作品多經過深度採訪或田野調查,嘗試描繪並解釋當代中國的問題,尤其是那些「不進步、不文明、不自由、不民主」的暗處,而主題多半是農村的、底層的、邊緣的、無權力者的故事。西方記者更是熱中於此,即使這是個新聞不自由的國家,他們也會想辦法在限制中突圍,滿足自己(或讀者)的好奇。

  派屈克‧聖保羅(Patrick Saint-Paul)的《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就是這麼一本書,作者既不賣弄詞藻,也不搬挪理論,就只是直白表述自己採訪這個主題的過程,包含平時如何與國保諜對諜、無法化身偽裝的窘境、中文能力貧乏的困擾……。特別是,這個社會並不想面對「鼠族」存在的事實,只要聖保羅嘗試到地底,就會被警告、驅趕:「第一次在北京地底進行採訪時,才幾分鐘我就被毫不留情地趕了出來。地底的世界是個秘密天地,裡頭的居民畏於透露他們的生活條件而傾向藏匿隱忍……。至於這些地下世界的經營者,他們仗著當局的包庇遊走中國灰色地帶,幹著不怎麼光彩的事,小心戒備地在這些迷宮的入口守著。

  所謂的「鼠族」,即是因無法負擔北京高額房價、租金而生活在地底下的一群人。根據這本書裡的數據,在北京兩千一百萬人口中,有七百萬是外地來的民工,而其中有超過一百萬住在地底。鼠人不只是民工專屬,正在求職的畢業生、領著低薪的年輕人都是其中的一份子。他們在這城市裡沒有戶籍、沒有保險,沒有什麼基本權利,他們比「底層」還要底,即使城市人清楚沒有這些人做會髒了手的雜務、勞動,城市就會癱瘓,但仍視他們為腐臭敗物。他們是政府想要遮掩、驅逐的「低端人口」,只因有礙顏面。

  就像我多看民工或破房子兩眼時,我的朋友就說那些「破壞國家形象」一樣,一個地下管理者也以同樣的理由阻止派屈克的採訪,她說:「當地政府禁止外國人參觀地下租房或跟房客講話,這會影響我們國家的形象……你們外國人就只想抹黑我們、想貶低中國。」

  我第一次到北京那兩年,就已發生許多驅逐、拆遷的暴力事件。但胡錦濤當政期間,自由派還算有點空間,言論管控與新聞自由不像今日這麼嚴峻,人們還有足夠的機會瞭解,這並不攸關「形象」,而是中國城鄉戶籍制度、司法制度及改革開放以來累積的層層問題。許多人想辦法為民工、弱勢喉舌,許多影片、報導經媒體或網路流傳出去,「鼠族」至少能得到媒體的注意──就像這本書裡的王秀青,他和警察玩了十幾年的「貓抓老鼠」,就在北京奧運那年推進狗籠送進警局,當這羞辱人的經歷被中央電視台發現,並做成新聞後,意外改善了王秀青的生活。即使他的老家還是「鼠滿為患」。

  值得注意的是,不論是「貓抓老鼠」,還是無法解決的鼠患,「鼠」在這本書裡有多種寓意跟用法,每一個都指向生態、權力結構與無能翻轉解決的困局。因為這本書不僅僅談北京這城市,不單單只說鼠族這群人的生活,派屈克主要藉著鼠族/民工來談當代中國的政策、制度與問題,例如:城鄉戶籍制度讓民工無法享有城市福利、一胎化政策與嬰兒潮讓上了年紀的人還得進城替自己掙養老金,而中國的教育制度、婚姻傳統習俗都讓收入不多的底層很有壓力──當這些省吃儉用的父母攢了錢,想讓鄉下的孩子讀書、過好生活時,這些「留守兒童」已經認不得他們,或因缺乏照顧而迷失甚至死亡。一個鼠人說:「我對孩子的未來沒有太多期待,因為社會階層在這個國家是不會流動的,凡事都要靠關係、要送紅包。」

  階級也是這本書的重心。派屈克不只「往下挖」,還「往上看」。他在許多章節,都以富人、官二代、太子黨的生活為開頭,來凸顯鼠人的不堪與貧富差距的極化──他也誠實交代自己這個外國記者也屬於上層,在超市買進口食物、住高級住宅──換句話說,以地面為界,地面上的中國盛世、進步城市都是藏在地下的貧窮不公所撐起的。

  我不免想到美國小說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非虛構作品《深淵居民》。十九世紀的英國是一強大的殖民帝國,是英格蘭的「美好時代」,卻存在著倫敦東區這樣一個車伕都不敢去的貧民窟(他寧可去非洲跟西藏),傑克‧倫敦卻以化身採訪的方式,描摹了這強國的灰色角落,談論這樣的貧窮如何形成,階級為何無法翻轉,甚至預言英國國勢會走下坡。他在書的開頭這麼寫:「有人說我對英格蘭的批評太過悲觀,為了幫我自己辯護,我必須說,我是所有樂觀主義者裡面最樂觀的。但是在評估人類的境況時,我看的是個人,而非政治組織。社會不斷發展成長,但政治機構卻終將解體荒廢,成為破銅爛鐵。就英格蘭而言,從男女居民還有他們的健康與幸福程度看來,我認為未來的路仍是寬闊而令人看好的。但就許多政治體制而言,目前並未好好照顧人民,我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堆破銅爛鐵。」

  當然,派屈克跟傑克‧倫敦身處的時代不同、條件也不一樣,並非化身採訪──美國人跟英格蘭人難以辨識,法國人跟中國人可天差地別,況且,他根本也無法「委屈」自己。而且,跟傑克‧倫敦的嚴謹有度相比,派屈克行文直白且帶點趣味性。即使如此,他們卻同樣直指強國底下的那老鼠洞一樣的脆弱處,或有一天會成為帝國的大窟窿,「毫無疑問的,當這一天來臨時,鼠族必定是第一個從洞裡走出來給予噓聲的人,因為這個黨從很久以前就不再為他們提供任何庇護」。

  就讀者而言──如果你曾經在媒體讀過中國社會的某些現象,這本書或許能幫助你將這些零碎的新聞藉著「鼠族」這個主題拼湊成一個社會整體,看看在這麼個「經濟強盛」的大國光輝裡,藏著哪些破銅爛鐵。這或許才是真正認識中國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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