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社會
一個人的社會

【一個人的社會】藝術計劃 此次藝術項⽬以精神分析的理論與實踐為理念參考,邀請藝術家與精神分析家一同針對社會中的不同個體進行⽥野研究與實踐工作,通過一系列的會談、討論班、協同創作、展覽等活動對社會中的「⼈」之精神狀況展開理解、對話、認知和行動。這個項⽬的初衷是為了在當下的社會語境中,嘗試重新指認⾏動的主體。

Ms. D 綺彤 × 彭靜(上) | 一個人的社會

其實,沒有人知道真實發生了什麼,只是我需要一個解釋,還有什麼比無來由的受苦更折磨人的呢 ?我把解釋的膠布貼在傷口上,感覺到些許釋懷,但是,那個言語無法到達的深洞仍在那裡。因此,我們只能一次又一次嘗試著訴說,並希望每次能往深處再走一點點。
展覽海報:Ms. D 綺彤 × 彭靜 | 一個人的社會,2021

彭靜最初計劃的題目是「我在燃燒的房間里給你寫信」,我們能感受到藝術家基於身體的那份迫在眉睫的焦灼。隨著工作的進展,彭靜遇到越來越多的困難。這個困難如同一個朋友所說,《一個人的社會》本身就是一封封「困難的信」,因為它需要我們自覺的意識到,這封信會同時抵達自身與合作者。我們每個人都在各自形成的「濾鏡」中結構了「看」的功能,以此達成與他人的關係,同時也建構了自我,不然這世界只是一團失序的迷霧。但也正因如此,只有那離開了幻像的「盲人」才能抵達真理。這封送出去的信必然返回(指認)自身。在與綺彤互動的過程中,彭靜不斷的回應著她←→她的恐懼、焦慮與徬徨。在項目快要結束時,彭靜去了綺彤的老家,在一家賓館的房間里,給她一字一句讀她的、也是她的《困難的信》。綺彤一邊聽一邊流淚,臨了將她之前重要的私人物品交與彭靜保管。由於彭靜的坦誠,當然也是非常艱難回應自身的過程中,獲得了來自他人的信任。想起去年內部分享會上,我聽完彭靜的分享渾身顫抖,一時無法清楚:是我一瞬間觸摸到那轉瞬即逝、只在模糊的記憶中存在、沒有絲毫灼人的目光嗎?有意思的是,在工作群中,大家都想如果我是彭靜的合作者就好了,卻沒有人想如果我能像彭靜那樣就好了。但終其一生,我們離自身有多遠,離他人和世界就有多遠。我們被各種材料或場景捕獲,以便隔絕那令人焦灼的真理。  

-- 編者

困難的信

大概是兩年半前,滿宇問我是否要加入《一個人的社會》。我說好,心裡卻很忐忑。我不是藝術家,雖然知道「人人都是藝術家」這句話,真要去實踐,卻感覺惶惑。後來有次閒談,我問他為什麼覺得我可以?他說:「因為你有困難。」 我心頭一震,雖然不確定他是感知到了還是普遍性地言說,但我知道這個理由已經足夠。當時的我,表面上看風平浪靜,卻時刻面臨著被分裂撕碎的危險:我越來越懷疑工作的意義,高校的環境也變得日益難以忍受,我在考慮離開,卻又不時陷入矛盾和掙扎之中。

這時我遇到了另外一個困難中的人 -- D。她曾是我的學生,一個成績優異、上課總坐在第一排的女孩。兩年前她因抑鬱躁狂雙向情感障礙住進了醫院,她「毫無徵兆」的病倒令我非常震驚,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瞭解過她。這一次,她向我求助的也不再是一個語法問題,她的學業和生活都陷入了停頓。D的病倒也讓一個已經結痂的傷疤裂開了。那是一個多年前的朋友,當他精神崩潰被送入醫院時,我屏蔽了所有的難過情緒。可是,一個問題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個人病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清唱了這首歌《陪著你走》。今年1月,我倆同時在酒店隔離, 她在成都,我在上海。她發給我這首歌。7月份我回到德國,某天夜裡聽時拍了這段視頻給她。

某種意義上我也病了。2019年的夏天之後,我的精神常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態。之前和學生也會有觀點上的分歧,但在那個夏天(注:指發生在香港的事件)卻完全割裂了,我們彼此無法理解,這種關係的斷裂讓人痛苦。另外,也許在生活中我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反抗,但始終沒能在精神上為自己鬆綁,幾十年的生活在我精神上的划痕是無法抹去的,不過至少,我要理解是何種力量在隱秘地雕刻和塑造。

就這樣,兩個在困難中的人決定開始對話,雖然我們處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困難的內容也不盡相同。這些談話因為日常所以艱難,之前所有關於「理解」的理論,在一個活生生的人面前,都變得輕了。我們之間會有誤解,有時語言會乾涸沈默。當話題涉及到最深的黑洞時,我們在旁邊繞圈子,誰都不敢跳進去。我常感覺這些話語有如信件,D把它寄到了我這裡,然而信件在路上會遭遇壞天氣,有些字跡被雨水浸透了,模糊不清。有時,因為路途和時間過於遙遠,我收到的是一堆碎片,我嘗試著把那些碎片黏合在一起,但每一個黏合處也是裂縫,我很難說清楚這些裂縫意味著什麼,言說的困難總是和生活的困難攪合在一起,而意義要滯後很久才會到來。

展覽現場,Ms. D 綺彤 × 彭靜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綺彤

「綺彤」這個名字是在談話中被召喚出來的。這是D的第一個名字。她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在她降生前,爸爸查字典準備了很多備選。不過,這個精心挑選出來的名字後來因為難寫被放棄了,第二個名字的筆畫要簡單得多,而最後身份證上的名字,則是姑姑幫她上戶口時臨時決定的。綺彤的媽媽在接下來的三年里,又生了妹妹和弟弟。「我猜,我媽那麼急生第三胎可能是因為計劃生育,妹妹當時生下來就被抱到親戚家藏起來,還差一點要送給別人,是太婆後來又把她抱了回來。」因為超生,上戶口時必須避開鄉鎮審查,家裡在市裡托了關係才登記成功。綺彤妹妹的名字在上戶口時寫錯了,之後就一直錯了下來。

「我不太喜歡現在這個名字,綺彤聽上去比較斯文。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戶口本上其實是另外一個名字,不過那時也不在意,就把作業本上的名字都改了過來。」弟弟的名字則從一開始確定後就沒有變過,他是按照家譜的字輩來被命名的。

「我爸爸沒怎麼打過我和妹妹,但是弟弟經常被我爸打得很慘,我們家是『重男親女』。」

我也更喜歡「綺彤」這個名字,因為它像不斷變化的顏色,更加符合我慢慢看到的她的樣子。綺彤的老家在廣東潮汕地區的一個沿海小鎮,在那裡,生男孩傳宗接代仍舊是每個家庭的要求。「小學六年級的時候外婆去世了。她出殯那天,只有男人才能送她上山,女人走到山下,就不能再往上走了,這時我才意識到男女是有差別的。長大後我經常向爸媽抱怨:沒有能力為什麼還要生那麼多?為什麼一定要生男孩?媽媽回答說:那以後清明誰去拜我呢?

媽媽嫁過來後,清明就只在婆家拜祭了。只有家族中的男丁才能為先人立碑,女性不能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綺彤問我:「可以改身份證上的名字嗎?我有時很不喜歡我的名字。」我說當然,我有個朋友就改了。我也有過改名的想法,因為它太普通了,我碰到無數個與我重名的人,不過我一直沒有找到那個更適合自己的名字,於是就這樣用到了今天。很多人說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但這個符號里有父母的期望,或者代表了某種紀念和傳承,當然它也可能只是某個年代的流行詞。也許名字才是我們內心真正的身份證,綺彤社交媒體的署名是英文,疫情期間她還給自己取了一個希伯來文的名字「Emunah」,她告訴我那是「信心」的意思。

頭髮和泡泡

「媽媽生我的時候才22歲,自己還是個孩子。我沒有喝過母乳,因為一吃就會吐出來。」 吃米糊長大的綺彤是個小不點兒,爸媽去了廣州打工,對童年的綺彤來說,清明和春節爸媽回家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媽媽回來時我總想跟著她,她去哪兒我去哪兒,但有時她有自己的聚會,就會想辦法擺脫掉我和妹妹。」 綺彤在父母身邊讀了一年小學,後來弟弟也到了讀書的年紀。家裡的經濟條件不允許兩個孩子都留在城裡讀書,她便被送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後的綺彤有一個問題:為什麼弟弟能留在爸媽身邊而她不能?爸媽告訴她,男孩子容易學壞,所以要帶在身邊管教。綺彤在心裡暗暗立志:我要向爸媽證明,我比弟弟強。我不知道這次送回老家的經歷是否讓她很難過,她只和我說過一件和頭髮有關的小事:「從家裡走路去學校只要幾分鐘,有一天,我在校門口碰到了媽媽好朋友的女兒,她見到我就說:綺彤,你的頭髮怎麼這麼亂!這句話我到死都記得。她的聲音好大,我覺得大家都聽見了。一年級時,媽媽會幫我扎頭髮,回到老家後,奶奶沒時間幫我扎頭髮。」 

綺彤的奶奶五歲時被太婆收養,她一直是家裡的主要勞動力,每天很早就出去乾活了。奶奶很嚴厲,綺彤小時候很怕她,「當我做了一些違規的事情,就會做一些她喜歡的事情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努力討好她,因為我覺得她不喜歡我。

綺彤小學證件照

「爸爸說我從小就懂事,他帶我去公園,我看到其他小朋友友吹泡泡,也想要。爸爸說要省錢,我就不吵了。我應該算是一個很乖的小孩。家裡人說我是那種很宅、文靜的女孩,妹妹喜歡在外面跑,所以她挨打更多。媽媽說我唯一不乖的地方就是比較倔,我會直接把想法說出來,和他們辯論,他們便說我頂嘴。一次週末,老師要我們回學校排練節目。那天奶奶拿藤條打了我,小腿打得一條條紅色,我穿著短褲。我那時已經知道什麼叫羞恥,心裡暗自希望老師不要問我腿怎麼了,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不乖的小孩,但是老師還是問了,那時我覺得自己要爆炸了。」

她說的時候,我想起自己小時候曾經有過的一個隱密角落。那是家屬區樓房側面凸出來的兩根水泥牆柱,中間有一個狹窄的凹進去的空間。每次被大人責罵,我就偷偷跑到那裡,蹲在那個灰色的小凹洞里,牆上一個個凝結的小水泥塊好像一幅地圖,我幻想自己是一隻螞蟻,可以沿著地圖爬走。一天中午,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經過時看到了我,她大聲問我在那裡做什麼,我低著頭,努力躲開綺彤說的,那個讓人炸裂的「痛苦暴露在空氣中的時刻。」 後來長大了經過那裡,我發現其實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個角落都是顯而易見的。

我看過一張綺彤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她的頭髮剪短了,像個男孩,眉頭微微皺著, -- 這個表情我仍經常在她臉上看到。她不開心的時候會寫日記。我們聊起童年的孤獨,她覺得沒有人在自己身邊,妹妹有太婆,弟弟有媽媽,而她是一個人。「我腦子一直有那種畫面,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在一條很長的路上,一個暗暗的房子里。

現在綺彤有一頭濃密、黑亮的長髮,有時扎起來,有時披著。去年我們在波恩見面,約起去市中心吃飯,出門前,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說:「我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好,而且很乖。」 -- 這是她小時候努力長成的樣子。那天陽光燦爛,路邊的咖啡館坐滿了人,人們看上去都很閒適而滿足。也是在那天,我讀到一位做小學老師的朋友記下的一段值日趣聞:一低年級女生披頭散髮經過,「老師,幫我扎頭髮。」 我見她沒禮貌,搖頭說 :「不行,我手裡拿著東西。」 她直直望著我:「 我可以幫你拿,你幫我扎。」 

2018年12月20日,綺彤在微信上發給我這張圖片並留言,說期待畢業之後去讀自己真正的大學。但此時,她已經抑鬱非常嚴重,但在信息中只字未提。

選擇

「誰想離開自己生活的地方,那她准是不快活的。」小學畢業時,綺彤考了年級第一,她如願以償地再次來到了廣州。「爸媽為了我們三個孩子,在這個城市打拼了二十幾年,別人問我來自哪裡,我一般說廣州,如果再問廣州哪裡,我就答不上來了,我們住過太多地方,二十多年搬了19次家。爸媽以前做紅酒批發,每天送貨到煙酒行、酒吧,很晚才能收工,我們經常晚上九、十點吃晚飯,他們很辛苦,卻始終賺不到什麼錢。上高中後,家裡的經濟情況好些了。那時我們班有很多出國的,高考後我也有了這個想法,但提都不敢提。大學時我能出國其實是個奇跡,因為那時家裡轉行做了液晶屏回收批發,我出國時正是他們生意最好的時候。」

展覽現場製作了一個常見的臨時居家的窗簾,上面的塗鴉都是有關綺彤頻繁遷居的信息。

「我也反思為什麼自己會出問題。以前我的目標很單純,腦子里只有一件事情。小學的目標是離開老家,高中的目標是大學,但我現在已經無法像高中一樣從早學到晚,那樣的話我會崩潰。準備出國時,我和別人的目的也不一樣,我是到外面去尋找自我的。到德國後,我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讀書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覺得自己不如德國學生,知識面太窄,也很容易無聊。回天津實習時我想改變自己內向的性格,主動與人交往,發現自己的潛力其實特別大,老闆和同事都覺得我善於處理人際關係,不過那樣我也很累。那時我還想了很多關於未來職業的事情。以後我要乾嘛?公司的每一個部門我都去嘗試了,在企業工作只能接受命令,無法主動去做一些事情,我覺得這樣的工作也會痛苦,無聊的痛苦,可能還是學校更適合我。那半年中,我在生活中也做了很多嘗試:生平第一次喝醉,第一次熬夜後去爬山…… 精力完全透支了,回到德國時又選了一門很難的課,壓力很大,所以再過半年崩潰也正常。」

綺彤的經歷,就如我曾給學生描繪的美好前景真實版:瞭解陌生的文化、嘗試新鮮的事物,適應多變的時代,給自己更多、更好的選擇。相對於大部分上完課後就呆在房間里追劇或玩遊戲的同期交流生,綺彤把自己開放給了更多的可能性。

「我就是那種別人家的孩子,成績好,而且很乖。」

可是,事情在什麼時候卻走向它的反面?

「新的東西太多,我什麼都想學,又覺得自己有點跟不上了,越學習越覺得自己很垃圾。我每天要在四五種語言之間切換,潮州話、粵語、普通話、英語、德語,每一次角色轉換就要換一種語言,每一次轉換都很耗費精力,有時會讓我很混亂。我的語言表達出了問題,永遠沒辦法解釋清楚我自己。」

在德國的房間里,綺彤用照片和文字貼滿了她床邊的牆壁。她抄下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著名段落:「人應該怎樣選擇?是沈重還是輕鬆?他反復想,直到最後他對自己說,他不知道他想要什麼,這再正常不過了。去檢驗一個決定是不是正確與否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沒有對比,一切經歷都轉瞬即逝,一切都是第一次並且沒有準備,就像一個沒有事先排練過的演員登上舞台。

「現在擺在眼前的選擇都有一個時間節點,它們在時刻提醒我,錯過這個村就沒有下個店了。每個節點到來時,我都很惶惑,我就哭了。

我仔細地讀著綺彤的時間表,被精心設計的線性時間,其中的躊躇、徘徊被省略了,這枝離弦的箭會射向哪裡?

「我很害怕回到以前高中那種/軍營/模式,但醫生跟我說要規律生活。」

綺彤是家族里走得最遠的人,太婆和奶奶幾乎沒有離開過家鄉的小鎮。「不開心的時候,走得越遠我越害怕,會特別想家。活在家裡比較簡單,為什麼我要出來呢?」她病倒的時候,奶奶去媽祖廟拜神為她祈福。「她說我是媽祖的孫女。以前我對她拜神嗤之以鼻,但慢慢地,我也覺得,人總是要相信些什麼,而且,你真的信什麼是說不出什麼原因的。」 

可是,我們能相信什麼呢?

我們已經無法真正相信太婆和奶奶的世界了,雖然媽祖廟的香火依舊旺盛。新的秩序尚未建立,也許,它永遠無法建立起來。當我們學會用複雜的、多樣的角度去觀察世界時,這本身就是反秩序的,這樣的悖論注定了我們只能在碎片中不斷地去尋找某種統一,它意味著一次次的失敗和重組,一個準備好了的時刻就是面對不確定的時刻,你不再可以依靠慣性而行動了。

今年四月,我去了綺彤的老家。住在海邊的小客棧里,我第一次看到了黎明前的大海。海浪一波又一波地衝過來,帶走一些沙子又退回去,有一些沙子離開了腳底,帶來短暫的暈眩感,要在流沙上站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真的信什麼是說不出原因的 」

陰影

在一次家庭聚會後,綺彤媽媽說:「當我知道第二胎又是女的,我是哭著回家的,我想生男孩,我怕生完二胎會被拉去強行結扎。」綺彤問:「那你恨肚子里的那個女孩嗎?」媽媽回答說:「自己的孩子怎麼會恨?」 

媽媽愛我嗎?這個問題曾經困擾過綺彤。「她不是那種母愛泛濫的人,我小時候和她的親密關係不多。那時我特別害怕她不和我說話。她會冷戰,然後說,你不要叫我媽媽。無論我是對是錯,都要主動去找她,有時候甚至要跪著求她和我說話。我總覺得她偏愛弟弟,我和妹妹都缺乏被關愛和安全感。大學時,綺彤遇到了C,綺彤很黏她,很喜歡她。「我分析過我們之間的感情,我有一點戀母情結,我和媽媽的關係對我的性格養成影響很大。C是那種特別有母愛的人,我曾經寫信給她,告訴她我們之間不是一般的友誼,有點像媽媽和孩子之間的感覺,有種強烈的依戀感。我不知道同性、異性戀的區別,在情感中我不介意對方是男是女。」

媽媽愛我嗎?成年後這個問題變成:他愛我嗎? 

N是綺彤第一個真正愛上的男人。「我們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之前我很相信柏拉圖式的愛情,我會懷疑對方是否真的喜歡我這個人,也疑惑性在男女關係中的位置,有時甚至有慾望我也會壓抑。他說我在這方面不是很健康,因為這個我們會爭吵。我覺得,這和家庭環境有關係,我一直被訓導不要隨便和男人上床。在這樣的訓導下,我覺得我的身體不僅僅是自己的。C是虔誠的基督徒,她也反對婚前性行為,我夾在友情和愛情之間,選了A就不能選B,因為這個,我和C越來越疏遠了。」 

綺彤之前織過兩條圍巾,送給了高中時的初戀和N。在去年她開始織第三條,卻始終沒有完成。
2015年聖誕節前夕,C 每天給綺彤寫一封小信,一共24封。

「 N 過生日之前我們已經考慮分手,他生日那天我送給他一條親手織的圍巾。他哭了。第二天他來找我,可能他感受到我的心意,覺得我們還可以在一起。他想牽我的手,我卻把他甩開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也許我覺得還有很多問題。我們又開始冷戰,最後就分手了。我身上有很多不好的影子,很多地方很像我媽媽。以前媽媽說我像她,我是極力反抗的。我覺得我們彼此並不理解,但是我很愛她。」 

我問:那些不好的影子是什麼?

「媽媽和太婆、奶奶一樣,生氣的時候會頓足捶胸。初中三年和爸媽一起住的時候,每次過節的時候他們都會吵架,媽媽會錘自己的胸脯,還用頭撞牆。和 N 在一起的時候,當發生口角而我卻無法解釋的時候,我也會哭、失控、撞牆、傷害自己。這可能嚇到他了,所以我們分手應該是對的,這讓我與那些影子保持一些距離。」 綺彤做過一個這樣的夢:去世多年的外婆變成了一個小孩,要求她打掃乾淨房間角落里的蜘蛛網。這時媽媽過來抱住了外婆,外婆在媽媽的懷裡安靜地睡著,就像再次死去了一樣。綺彤松了口氣,想回到自己的房間,這時外婆卻追隨她上了樓。外婆推開了房間的那一瞬間,她驚醒過來,心臟在狂跳......

綺彤想和陰影保持距離,而我曾經比她走得更遠,我拒絕陰影。從十多歲開始,我就有意識地拒絕成為母親那樣的女人。我覺得她思想落後,她的不幸(中年遭遇丈夫出軌)和她的軟弱抑或固執(堅決不願離婚)都讓我哀其不幸又恨其不爭。我在所有的書本里尋找獨立、自主的可能性,並在生活中實踐它,直到有一天,我也在親密關係中歇斯底里了。當時我跪在地上,絕望地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也變成了這個樣子?難道真的有所謂命運?-- 那個母親經常提到的詞。

我花了很長時間理解陰影究竟意味著什麼。

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人們說,她被情感吞沒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痛苦,在身體里衝撞著尋找出口,她不再有自控力。但是,自殘是無計可施的最後表達方式 --「人們常常指責一個女人歇斯底里,但是從不問她為什麼會那樣」(艾萊納•費蘭特)。

德語詩人策蘭生前最後一本詩集名為《光之強迫》,這是策蘭自造的一個德語詞,沒有人能夠解釋清楚它的含義。不知為什麼,和綺彤談話時我總想起這個詞,每次她憧憬地談起愛情的美好時,以及,每次她為自己的歇斯底里而羞愧時。——她為那一刻她的衝動、混亂、失控而羞愧,就如一個被光明審判的罪人。

我仍感到羞愧。但這一次是因為,我曾經想要拋棄陰影。當我往母親身上貼上軟弱、失敗、不理性等標籤的同時,也不自知地這樣暴力審判了自己。

綺彤在波恩租住的房間
「我想逃避不愉快的經歷,我想逃避不可能逃避的東西」

綺彤說起她被送進醫院的那個晚上,媽媽一夜沒睡,坐在她的床邊流淚。「我一直在昏睡,所以並不知道。當她告訴我的那一刻,我覺得她是愛我的。經過好幾次的爆發後,我和爸媽的關係比以前親密了。」 綺彤媽媽說:「為什麼我的孩子這麼不省心?我有時候真想跑到廟里去,就跪在那裡,跪一天,這樣我會覺得好受點。」

而我的媽媽一天天衰老了。有一天她問我,「焦慮」這個詞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胡思亂想停不下來?她開始變得害怕出門,外面的世界瀰漫著隨時可能入侵的病菌。我去給她拿藥。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媽媽說:「天黑了外面危險,你回去要好好看路。」我說:「你越來越膽小了……」

綺彤說:「奶奶可能也有強迫症,她的帕金森症越來越嚴重,她連馬路都過不去,但她仍舊每天一定要給家人做飯,如果我們要她不要做,她就會哭。」

我無法忘記那些瞬間:我的媽媽在擰開一個藥瓶,綺彤的奶奶拿著鍋鏟在炒菜,她們的手在顫抖,那是母親傳給我們的,最真實的東西,陰影,你想跳出去,這樣會輕鬆些,但是,「你知道:那一跳,總是越過你,永遠。」(策蘭)  

《理智》與《情感》

2018年12月,綺彤在日記中寫道: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始於此,終於此。她買了兩個一大一小兩個藍色本子,小的稱之為 《情感》,大的那本則命名為 《理智》。德國的冬天陰鬱而漫長,和N分手的痛苦仍未離去。實習之後的精力透支了。學業的壓力卻日重,力量正在一點點離開她的身體。有一天她躺在房間里,虛弱到了極點,是同學送過來的熱粥讓她活了過來。死亡從未如此地接近過,她在《情感》中寫道:「恐懼死亡,是對失控的恐懼,恐懼未來,是對未知的恐懼。」 在另外一面,她又寫道:「 渴望死亡,是對自由的極度渴望, 渴望未來,是對擁有的極度欲求。」 她隨身帶著《情感》,她的手在不停地書寫,寫給她帶來安全感。她在本子里寫下了一個個對子:戰爭--和平、逃避--勇敢、陰--陽、克制--渴望,一邊是空,另一邊卻是多,多到沈溺.......她也在裡面寫下了2019年的新年寄語:期許自己做一個獨立、理智的女生,在新的一年里,可以成為一座堅固的島嶼,學會放下,放過自己、原諒自己。

左邊大的筆記本是《理智》,右邊小的筆記本是《情感》。

《情感》里有很多新年計劃,要學習、要旅行、要讀書,但終於她還是買了回國的機票。在老家呆了一個星期後,她去了外地旅行。走在大街上,綺彤的不安全感越來越強烈。「我回國前讀到國內現在有很多攝像頭,心裡很緊張,我覺得自己政治不正確,會被他們監控。」 她開始對黑色特別敏感,彷彿其它顏色都消失了,街上到處都是穿黑衣服的男人。她和朋友去酒吧喝酒,卻四處找不到門,因為門和牆已經合為一體。

「在回廣州的飛機上我歇斯底里了,我覺得身邊坐滿了黑衣人,不斷的問乘客飛機是不是真的去廣州,一直在哭和尖叫,飛機到了我被拖出去時,內心充滿了恐怖和絕望,自己太弱小了,我只能接受命運的裁決。我出來就看到了爸媽,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但是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我還和我爸媽說暗語,並要去警察局報案。」她住進了醫院,身體以一種強制的形式讓時間斷裂了。

「在醫院的很多東西都不太記得了,我吃了很多安定藥,感覺一直在昏睡。兩個星期後我還是沒有完全正常,但我強烈要求出院。在醫院服用的藥有很多副作用,比如說記憶力下降、發胖、遲鈍等等,於是我就主動停用了,為此國內的醫生很不滿。」

《情感》終結於2019年2月16日。綺彤之後沒有再讀過它。

在《理智》的開篇,綺彤抄下了作家黑塞《納爾其斯與歌爾德蒙》一書中的片段:分裂和矛盾讓生命變得豐富和綻放,如果理智和冷靜不知何為迷醉,如果感官慾望沒有死亡在其後駐足,如果愛沒有性別之間永恆的鬥爭,那它們又會是什麼模樣呢?

綺彤的部分筆記

召喚

2019年秋天,綺彤重新回到德國繼續學業,她開始努力重建自己的生活。在德國的房間里,有一架電子鋼琴,那是她用自己打工賺到的錢買的,「回來時最開心的事情就是再次見到它。」她喜歡音樂。在鋼琴的上面,放著一個溫度計 。「我老是要去看看溫度,因為覺得房間很冷」 。人在童年時對於世界的最初觀感,可能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之後他如何感知世界。綺彤有時還呆在「那個暗暗的房間」里,而我則喜歡有風的陰天。不管如何努力,對於這個世界的不安全感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我曾嘗試問過為什麼,據說,嬰兒時期我曾從床上摔下來,那時恰好沒人在家。媽媽懷疑那次我受了很大的驚嚇,因為之後的半年,每個晚上我都啼哭,她不得不抱我走到天明。其實,沒有人知道真實發生了什麼,只是我需要一個解釋,還有什麼比無來由的受苦更折磨人的呢 ?我把解釋的膠布貼在傷口上,感覺到些許釋懷,但是,那個言語無法到達的深洞仍在那裡。因此,我們只能一次又一次嘗試著訴說,並希望每次能往深處再走一點點。

疫情來的時候,我們都被困在房間里,剛開始不能出門對綺彤來說有一點開心,因為可以心安理得地宅在家裡。我們之間隔著七個小時的時差,她會興奮地告訴我她遇到的一些人和事。我們聊的最多的,仍是情感問題。我有時樂觀,覺得我們一起戰勝了什麼,有時又覺得極其無力,有些障礙彷彿是無法逾越的,它既來自外界,也來自於我們的內心。綺彤夢見自己在過一個全德國最長的紅綠燈人行道,而我則繼續在夢里不停地錯過火車和飛機。

「我要回到自己的房間才行,在外面就是浪。」綺彤租住在廣州大石,今年4月,他們搬了第20次家。

在我們開始談話之前,我曾經把她設想為一個教育體制的受害者,這是一個過於簡單的解釋。綺彤其實在這個系統里生存得不錯,她需要這個平台支撐日常生活。在德國她得到了很多老師的鼓勵,儘管困難重重,她最後仍以很好的成績畢業了。不過我知道她經歷了什麼 :「最近壓力挺大,沒怎麼好好吃飯。昨天吃了幾口就胃脹到心跳加速,感覺食道阻塞了一樣。著急去了醫院後,抽血化驗的指標都正常。醫生問我是不是壓力太大,我是受不了自己不專心去準備一樣東西,也不是那種可以同時進行多項任務的人,而且我真的太追求完美了,所以很累。一想到好多事情要做,我就會緊張,全身抖。有天早上,腳濕濕的從洗手間去廚房弄熱水器,我還摔倒了,側摔躺下,幸好我才23歲。」 

一位朋友曾經教我高效工作的秘訣:首先隔離情感,然後運用理性和邏輯,他說:「我就是這樣把自己變成賽博人的。雖然不知道這是進步還是退步,但未來將是賽博人的世界。」儘管沒人承認或者意識到,成為穩定輸出的機器人才是現代人最隱密的夢想,機器可以對抗死亡的恐懼,因為它永遠運行。綺彤和我以肉身碰撞系統,受傷終歸難免。

《死亡與生命》(Death and Life) ,古斯塔夫·克林姆特(Gustav Klimt, 1862-1918)的畫作 「這幅畫給我一種很安靜的感覺,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過我有時候會希望自己像睡美人一樣一直沈睡,不要再醒來了」綺彤說。

在去潮汕老家的車上,綺彤的父親對我說:「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正能量和責任感。」這個每天都在為生意操勞的中年人,女兒生病時為了去看她申請德國簽證時,手已經粗糙得很難錄到指紋的人,我很難去詰問他什麼是正能量。每到年末,綺彤都會寫下對新年的希望,「過了今晚,我希望看到一個精力充沛,有夢想的人。」 她在日記里不斷地檢討自己,督促自己自律,要成為更好的自己。我也很難去問她,什麼才是更好的自己?窗前飛過的那只小鳥也想成為更好的小鳥嗎?

今年綺彤沒有寫什麼,她決定放棄了本已找好的實習工作回國。新年之際,內心是不捨和矛盾。在飛機上看著太陽升起,她確定自己在向日而行。「我聽從我的心與生命的呼喚去做每個人生階段的重大決定,現在的我也要清醒地知道,生命的召喚永不停息,就如死亡的召喚一樣。

在酒店隔離期間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回到了老家,見到了熟悉的小學同學們。她們穿著白色的婚紗站在路邊,等待著另一半來接親。綺彤高興地上去與她們打招呼,但是她們都已不認識她了。她只能回到酒店,瞬間她又來到了在德國寄居家庭的房子里。她住過的房間已經被清理,每個人都在忙碌,她和他們說話,但是聲音就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沒有人聽見,也沒有人回應,她只能再次回到「只隔了一條街」的酒店。「我徘徊在兩個家之間......」 

夢總是在訴說著某種真相,有時我會問,我們到底要在這其中徘徊多久?有些問題注定沒有答案,我們永遠生活在問題之中,一切答案都是暫時的。

有一次綺彤問我:「你讀過《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嗎?我讀了一半就讀不下去了。她寫完這本書不就自殺了嗎?」

我無法回答,只有沈默。我也許可以分析出幾十條原因她為什麼會死,但是還是窮盡不了這個問題。

那天我們還聊到了《女性癮者》。綺彤說,我喜歡第二部的結局。我說,第一次我看這部電影時,看到女主給自己墮胎就看不下去了,連聽都聽不下去,最後關掉了聲音。我喜歡裡面的對白,像在讀小說,就是畫面有點累人,而且我害怕自己也會那樣。我買了一本性心理學的書,也想分析下女主為什麼會這樣。其實她和她媽媽的關係很糟糕,她的婚姻對象也不是很好,裡面有好多問題,我覺得它灰暗到了極點。可是現在,我覺得那是一個勇敢的結局。


本文作者:彭靜

展覽現場,Ms. D 綺彤 × 彭靜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展覽現場,Ms. D 綺彤 × 彭靜 | 一個人的社會,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香港,2021

展覽及直播  Contemporary Art Exhibition / Online Sharing/ 

時間 Time:23/ 7 - 8 / 8 / 2021 11am - 7pm

地點 Venue:香港九龍馬頭角馬頭角道63號牛棚藝術村8號單位 Unit 8, Cattle Depot Artist Village, 63 Ma Tau Kok Rd, To Kwa Wan, Kowloon, Hong Kong


藝術家 Artists

韓振華 x 潘秋蓉 Han Zhen Hua x Pan Qiu Rong

林壑 x 武老白 Lin He x Wu Lao Bai

李京燁 x 藍海騏 Li Jing Ye x Lan Hai Qi

羅福興 x 蘇宇俊 Luo Fu Xing x Su Yu Jun

馬戶 x 鄧亞娟 Ma Hu x Deng Ya Juan

余生 x 余生 Mr. Yu x Mr. Yu

白紙 x 嚴瑞芳 Pak6 Zi3 x Yim Sui Fong

邱洪峰 x 徐若濤 Qiu Hong Feng x Xu Ruo Tao

王墨林 x 王楚禹 Wang Molin x Wang Chuyu

Ms D 綺彤 x 彭靜 Ms D Qi Tong x Peng Jing

V x Y


策展 Curator: 劉南茜 Liu Nanxi

精神分析家 Psychoanalysts: 劉洋 Liu Yang,徐雅珺 Xu Yajun,余一文 Yu Yiwen

空間布展 Exhibition setup: 陳式森 Chen Shisen,Rico Lau

製作人 Producers: 莫昭如 Mok Chiu Yu,滿宇 Man Yu

發起人 Project Initiators: 李一凡 Li Yifan,劉洋 Liu Yang,徐雅珺 Xu Yajun,滿宇 Man Yu


主辦 Presented by

合力 Collaborated with

資助 Supported by


聯絡 Contact

individualassociety@gmail.com

https://matters.news/@anindivid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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